珑一向自诩稳重,不会在人前失态,这一次却急得差些从轮椅上扑出去。
因为他再明白不过,通星辰这事就是拿命在玩,说是能力,不如说是诅咒好些。老天给了他们通晓天地的能力,反之却要收去他们的命。
后来他想想也是,这世界不就是个天平,你得了什么,就得失去什么,哪怕出门买个梨子,也得付人家一个铜板。
母亲身子不好,乃至最后丢了性命;玲眼瞎耳聋口哑,也都是因为这个。他自己也试过,赔上了两条腿,不然他也不至于坐在轮椅上。
玲感觉到哥哥身上的气息不对,应该是生气了,可她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一脸委屈,任哥哥攥着她的手腕,攥得死紧。珑想训斥她,想想她又听不见,训了也没用,一口气硬生生憋在胸口,总是噎得慌。
他只能跟照顾玲的侍女说,侍女也不大明白为什么,便先应下了。
今日由珑亲自给她煮了一碗扇贝粥,又亲手给她喂下去,侍女在一旁瞧着,心里在想哪个姑娘会有幸嫁给这样的人呢?
若是这人不坐在轮椅上就好了。
珑准备回去时,玲扯住他衣袖,就像上次他离开时的反应一样。他当是妹妹舍不得他走,决定像之前那样心一横,走了就是。可这次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瞧了一眼,竟看见玲睁着眼睛,一脸漠然地盯着他……他也说不清一对没有眼白的、还瞎了的眼睛是怎么能瞧出“盯”这个动作的,但他就是觉得玲在盯着他。
“哥哥……”恍惚中是玲在叫他,“小心……内……”
内?
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在回府的马车上,窗外夜色渐沉,也不知他迷糊了多久,只看见太阳尾巴那点光还恋恋不舍地在暗色的云间徘徊,流连忘返。夕阳没进天际,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迸裂开,化为曦城里星星点点的暖黄灯火,这暖和热又从千家万户升起,融进新起的月色里。
早晚寒凉,入夜的风刮在人脸上,凉,也清澈,比起屋里烧炭烧得闷热,珑还是觉得外面好,外面凉得让人脑袋清醒,也让他能定下心来想——玲是真的说话了吗?
不,不会的,他记得玲连嘴都没张,她又是个哑巴,怎么会说话。那是腹语?不,也不会。这实在超出珑的想象能力了,甚至他找不到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
还有玲说的让他小心“内”是什么意思?内鬼?内人?或是……内相?
她定是在通星辰的时候知道了些什么。
“快,调头,我要去面见陛下。”
……
“内相?”曦昭咬着这两个字,“的确是有一事是关于内相的。”他从桌上成堆的折子与文件里准确抽出一份递给珑,自己端起桌上放凉了的茶喝了起来。珑接过那东西粗略翻看了几下,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
“啊,我给忘了,你不知道当年的事情。”曦昭抿了抿唇,解释道,“七年前,在我还未即位之时,御的父亲,就是将军圭,晚上与三两好友喝酒,第二日却被人发现淹死在城内的河里。朝里无论是谁都认为将军是不慎落水而亡。而这东西是城宁差人递上来的,他的意思便是这事情与内相有关。”
“其实朝臣争斗一事我也不打算管,可这回偏偏是内相与外相,要知道内外相是把持着朝政的,若这关节出了事情,整个曦城都会乱作一锅粥。祖上曦远远帝时候便是内外相相斗,结果外相徵以胜之,内相一位空缺,无人敢坐,外相一人独揽大权。而远帝又与外相针锋相对,于是徵以害死远帝,立远帝幼弟曦没。虽于没历二十一年杀徵以,但此人在任之时,朝内一日未得安宁。若城宁与内相相争,这定是不利于改制的。”
“若我们借此一并除了二人呢?”
曦昭道:“也无不可。城宁打算借将军一事打压内相,这事情一直是御的心头之结,我们最好不要让他知道他父亲的死和内相有关,否则他认真起来,帮着城宁可就不好了。别看他只挂着个将军的虚名,但是真要用起来,将军的名衔也不是个空牌号。”
其实曦昭没有说,将军的死跟他也有关,准确来说是跟他父亲曦和有关。御父亲带兵带得太好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难免功高震主。当年他父王也不过是借了内相之手除去心头之患而已,将军死了,他儿子却算是半个废物,便将他父亲的职位赏给他当个虚职,年俸照领,也算是补偿他们娘俩了。
这话他当然不会告诉珑,更不会告诉御。
“那这信……”
“就当没有这回事,看城宁准备怎么做,我们再考虑如何应对。”
城宁在床上等了两日,没等到回应,他心里一沉,知道这事情十有八九是和宫里脱不开关系了。
他手里捏着另一封信,上头署名濯清。
内相大约也知道濯清是他的人了吧,他为了掩人耳目,还特地撤了濯清的职,暗地里去查当年之事,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城宁咳嗽一声,将手里的信纸在烛台上点燃,化成灰烬。
那烛光在他幽深的眼里跳动,想来想去真是报应不爽啊,他城宁找人暗害了内相的儿子,曦昭却找准了机会将罪名推给了他的儿子,内相借此杀了城乐,还拿下了濯清,一报还一报,也算是两清了。
可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他还有杀手锏,这递到那小皇帝手里的信只是个引子,曦昭不回应便正是对了城宁的胃口。他这样明摆着是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的,所以才不回应,也是怕内外相相争,对他自己不利。
“去将今日送给陛下的信抄上一份,送去将军府,务必亲手交到将军夫人手里。”
放长线钓大鱼,此刻是到收网的时候了。
……
御站在宫门口,看着门头挂着的匾额,这儿也是濯清被免职时候跪的地方,接下来也不知是不是会轮到他跪在这里。
他又有些怕,也不知今日进了这宫门,还能不能再见见黑龙沼的那个小姑娘,她或许已经能变成黑龙,扑扇着翅膀在天上飞了;又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为了某件事,某个人,她会嫁到曦城来,住进皇宫里。她是天上云,早应该抱在怀里的,不然飘走了,就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手里的信已经被他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御壮着胆子走进宫门,顺着那条宽广的能同时经过八辆马车的大道,向着曦昭的书房而去。
他了解曦昭,这个时候他不可能去别的地方。他和曦昭几个月的时候就在一起玩,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甚至喝过同一个人的奶。这么多年过去,他自己还是他自己,可曦昭总觉得不再是曦昭了,他成了皇帝,御自己也开始不了解他了。
就比如现在,曦昭在桌上铺好了纸张,挥毫泼墨,不知在写什么。曦昭最不喜欢写字,先帝总说曦昭的字写得像狗爬,反过来夸御的字写得好。于是曦昭就不喜欢。
他无心知道皇帝在写什么,他只想知道那信上说的事情是真是假。
“陛下……”这两个字于他来说还有些生涩,“敢问臣父亲一事,与内相是否有关。”
曦昭下笔一顿,一滴墨掉在纸上,晕出一块难看的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