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令一下,就意味着他和妹妹被完全卷入这漆黑深邃的漩涡之中,说自个儿不怕都是嘴硬。可他又能怎么办呢,若不挣扎,便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即便是鱼,在水里被捂住了鳃,也是会死的。珑还不想死,他还没到穷途,死了不值当。
死了值当不值当,他自己说了算,别人说的都是屁话。
他也舍不得这藏书阁里一列列的书,这里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的安宁之地,于是他问那宫人:“可否让我带两本不打紧的书走?”
“平常书籍自然是无妨的,若是孤本就不可了。”
这宫人说话极有分量,天家藏书阁里的书是寻常宫人都动不得的,珑提了这样的要求,他竟然二话没说,就让他取了几本,还带出宫去。珑不懂得这样的规矩,只当这宫人是得了皇帝的命令,他的意思也就是曦昭的意思了。
珑早就觊觎着两本书,这两本他一时读不通,想多读几遍,又苦于时间有限,只能浅阅,此番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将这两本带走细读。他问过宫人,宫人也点了头,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走前还去看了看妹妹。
玲似是知道他要走,紧紧抓着哥哥的手不放,珑心一横,挣了开来,头也不回地让宫人推了他出门。他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会舍不得。
藏书阁外已有马车等着,两匹高头大马上了金红的鞍,笼头都是镶着琥珀与玛瑙的,更别提这马车有多华丽了。珑踌躇许久,直到宫人催了,才让宫人扶他登上这令他感觉奇怪的马车。
感觉奇怪,大约是因为这宫里的用具太过奢侈了,奢侈到浪费。从前珑住在小村子里,连件穿了几年的旧衣服都能托裁缝改了又改,他穿不下的便改了给玲穿,玲穿不下就裁下来,与别的布拼拼补补,做成床单被套,又能用上几年。
一件衣服尚且如此,更别说别的用度了。
所以他见到这华丽马车就觉得奢侈浪费,马车而已,有匹马有座车有两个轮子能跑便足够了,要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装饰有什么用,也尽是表面功夫,还不如一本书来的实在。
马车里面也是,珑摸不出这里头铺的垫子是什么皮毛的,总之比他摸过的丝绸都要绵软暖和。曦昭也坐在马车里,默不作声,一双眼睛乌黑透亮,盯着珑看。
珑也不作声,只盯着皇帝怀里的白毛猫看。
那猫可爱的很,眯着一对玛瑙样子的金黄猫瞳,懒懒散散靠在曦昭怀里,时不时用尾巴尖扫一下他的衣袖。珑想这猫摸起来肯定软软的,比街上卖的棉花糖都要软。
“先生,不,应当称侍御相了,你对城乐一事有何见解?”
“嗯?”他光顾着猫了,没听清皇帝说了些什么,曦昭也坏心眼地不说,手上捋了一把猫毛。
马车渐渐行起,窗外宫墙缓缓倒退,初冬的太阳却不走,执意要将那点光热照进马车里,在软垫上留下一块斜方的光斑,那光斑摸着是热的。珑也猜到曦昭的意思,左不过跟御问他的差不多,他干脆学了御的那一套:“陛下认为呢?”
曦昭精一些,也不吃这套:“这问题是我在问你。”
见曦昭不给他台阶下,珑只能硬着头皮道:“臣…以为,眼见之事,有可能也并非为实。”
“怎么说?”
那白毛猫似是觉得曦昭的衣带晃得好玩,便伸出爪子去够,肉垫在阳光下呈出令人舒适的肉粉色,衬着周遭的白绒毛。珑一向觉得粉色女气,该是玲那样年纪的小姑娘穿着才好,可他此刻却感觉这颜色不是一般的可爱。
曦昭等的回复没了下文,发现珑正盯着他怀里的猫看,他一时失笑,将猫抱起来,放在珑腿上:“它叫团团。”
珑打小就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他五岁那年养过只兔子,没名字,就叫兔子,因为还没等他想好名字,这兔子就被父亲炖了。他知道父亲是为了给母亲将养身子,可眼泪偏生在眼眶里打转,停不下来,于是他那日的晚饭半口都没吃,躲在房里抹了半宿的眼泪,现在想想也是没出息。
“其实……城乐一事,说没有蹊跷,陛下都是不信的。”
曦昭好整似暇地看他摸上团团的毛,珑继续道:“二十二刀,是什么样的仇能让人恨到砍一个人二十二刀?”
“孤记得是二十三刀……”曦昭纠正。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人恨毒了城乐,才下如此狠手;二是那人为了嫁祸濯清,才故意砍了他二十二…二十三刀。”
“有道理,”曦昭点头,“继续说。”
“不妨就从其中着手,分两条线,查城乐的仇人,还有濯清的仇人,若凶手与濯清无冤无仇,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嫁祸于他……便只有这么多了。”
“好,孤便照着你说的派人去查,侍御相也主管大狱,你上任之后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曦昭说完这句话马车就停了,让人觉得他是早就掐准了时间的,珑从窗子往外一看,原来已到大殿前了。皇帝由宫人扶着下了车,团团也跟着窜了出去。
车夫鞭子未停,继续赶着两匹马,将珑送出宫。这可是皇帝的马车,牌面未免也太大了些,不知曦昭那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大约做皇帝的都这样,总喜欢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马车终于出了宫门,珑认得这个门,那日他就是从这儿闯进去的,皇宫内外那么多门,曦昭偏偏要车夫走这个,也不知是不是在讽刺他。
身后富丽堂皇的皇宫越来越远,珑以为自己至少摸到了自由的一边一角,却想不到自己却是进了另一个囚笼。
曦昭赐给他的府邸还算可以,也似乎有些特意从简了装的,没见到跟皇宫里那般繁琐金贵又不知有何用途的装饰。柱子就是柱子,房檐就是房檐,栏杆就是栏杆,没什么琐碎多余的东西。
府里最华贵的便是曦昭赐他的轮椅了,珑不喜欢这轮椅,却又不得不依赖于它。他想想不行,便叫人找木匠来照着他屁股底下的这个打个新的,要木头的,不要什么镶金带玉的,贵而俗。
他在扯断曦昭缚在他身上的锁链,最粗的那条是玲,也是他珑现在还远远扯不动的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