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留步！”忽有人叫他，珑回头一看，只见一锦衣长髯男子快步跑来，他未着官服，珑也不知他是何人，便对着他微微颔首。

那人跑得急了些，扶着膝盖喘了几口大气，才道：“在下东议曹度毅，见过珑先生。”

朝中八议之一……他来做什么？珑心下起疑，面上却与平常无异，甚至更加恭敬了些：“大人这礼我一介草民莽夫可担待不起，当是我见过议曹大人。”

“先生乃未来国相，迟早是受得了在下一礼的。”

珑心里一惊，连忙道：“国相大人身体强健，才华举世无双，哪轮得到我等草民取而代之……”

可他心里却道：曦昭这心思他从未明面上说过，就连他自己也是推断出来的。东议曹按律乃国相属官，又如何会知道此事？

曦皇虽年轻气盛，处事有些操之过急，可他五年帝位并非白坐，改制之令在廷议时被国相驳回，众臣十之八九都站出反对，已是拂了他的面子，他强行推令施行，却丝毫不见效果，并非政令无效，而是朝野内外，都无人听他的。

这么一看，城宁倒更像是皇帝。

唯一之计，就是神谕。而神谕握在城宁手里，动摇不得，要收回神谕，要推行改制，城宁无疑是最大的绊脚石。曦昭想移开这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石头，可他也知道这石头是撑天之柱，要动他，还得有别的柱子来撑着，不然这曦城就塌了。

这柱子不能是第二个城宁，也必须要能为曦昭所一手掌握，又得有才，能撑得起朝野上下。珑有才华，还有个星辰之子的名号，却没什么显赫背景，玲又被曦昭软禁在皇宫里，受人牵制。珑便是再好不过的棋子了，而曦昭想做下这盘棋的人。

“先生谦虚了，”度毅说道，“在下既愿意称您一声先生，便说明在下还是敬佩于您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先生又为何想不开，等不及，非要与国相大人作对呢？”

“恕珑不知议曹大人的意思。”

“国相大人称病，这其中少不了先生的功劳吧。”

度毅一直注意着珑的表情，这孩子年纪不大，城府倒深，轻易看不出什么，倒是他脸上渐渐浮出些疑惑与无辜，语气也不知所措：“议曹大人怎会这样想？珑无官无职，一介平民，是舍妹有幸得陛下垂怜，收养在宫里，着珑帮着照顾而已，又怎会有那心思去觊觎国相之权？”

他话说着，脸色也苍白了起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侍女见了不禁与度毅说道：“议曹大人，先生身子不好，前些时候又受了风凉，而且天晚了，该到喝药的时候了，还是让奴婢带先生回去吧。”

度毅瞧着珑苍白如纸一般的脸，悻悻道：“那在下便不打扰先生了。”

“大人慢走，今日便不奉陪了。”

既道了别，东议曹也不便再跟着，径自取了一条出宫的小道走了。

那侍女虽不懂朝堂之事，可度毅话里的意思她还是明白几分的，她是真觉得这兄妹二人甚是可怜，命运多舛，又身不由己。珑生得清秀，再长几年定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郎，只可惜一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珑若站起来，想必是要比她高很多的。

玲瘦瘦小小，干巴巴的一团，胳膊和腿都没什么肉，细得像园子里新种的桂树的枝条。

她想不通，这个年纪正是女孩子可爱伶俐的时候。她十岁那年生辰，父亲买了一套丝绣的孔雀纹衣裙给她，母亲送了她一支赤玛瑙流苏金步摇，她戴在头上，穿着父亲送的衣裙，别提多开心了。

可她第一次看见玲的时候，这小姑娘只穿着粗麻织的衣服，还打了数不清的补丁，一张脸蜡黄蜡黄的，瘦得凹陷下去。有人叫她，她听不见，她想哭，却发不出一个音节，眼前也一片黑暗……她都想不到这孩子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珑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在男子身子健壮些，瘦归瘦，裹上些衣服还能瞧见些风度，玲若要裹上厚衣袍，便像是整个人都埋在衣服里了。

上天不公，可她也无能为力，只能问道：

“先生晚上想吃些什么，奴婢去吩咐厨房给您做。”

“不必麻烦了，你送我去陛下宫里吧。”

“陛下此刻应该正在议事，先生现在过去……”

“无妨，”珑说道，“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曦昭没在议事，而是和御面对面坐在桌子跟前，两人盯着桌上的东西干瞪眼。

桌上有个小盒子，里面是几枚铜钱般大小的东西，看着锃光瓦亮，细赏之下上面还有细致的纹路。

“这是什么玩意儿？”御先问道。

曦昭耸耸肩，表示自个儿也不知道。

“这是黑龙沼的小公主送来的，怕是什么特产，看看能不能吃？”

他一巴掌拍在御头顶：“黑龙族的少族长这么小气？送吃的就送这么点吗？”

“这万一珍贵无比呢？”御回击道，他一斜眼看见有侍女推着珑来了，便招呼他进门，“先生来的正好，快来帮我们看看这是什么玩意！”

曦昭往椅背上一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珑取出一片看了看，又放了回去，说道：“这是鳞片。”

“鳞片？”御回头跟曦昭说，“吟梦就送了几片鱼鳞过来？”

“屁的鱼鳞，”曦昭说道，“那是她自个儿的龙鳞吧。”

御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把那盒子盖上扔给曦昭，一把揽了珑的肩膀，指着椅子上的皇帝调笑道：“这人坏的很，他一眼看出来是什么，偏不说，是想看我笑话吧。”

曦昭一笑，咧出一口白牙，“是你蠢吧，这么明显都瞧不出来。对了，那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他后半句是对着珑说的。

“已着人全办好了。”

“甚好，”曦昭搓了搓手，“冬天到了，回头我打发几个下人给你妹妹送个炭炉过去，不然曦城冬天可是会冻死人的。”

珑眼皮抬了抬，面不改色地道：“谢陛下。”

“孤想着什么时候给你个一官半职，这样做事方便些，闲话也更少些，只是你不能每天都来瞧一瞧你妹妹了。”

“那让他把妹妹接出去住不就好了。”御搭话道。

曦昭瞧了御一眼，继续问：“如何？”

“但凭陛下安排。”

“甚好，我记得侍御相一职前些日子空了出来，这位子受公卿奏事，纠察百官，专治大狱，权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正适合你来做。”

“可官职变动，一向由国相主管，万一城宁那边觉得有什么该怎么办？”

曦昭一挑眉：“这不难，找个人推举他便是，何况国相在病着，他儿子还在牢里，暂且管不了那么多，而且内相就能弄得他足够焦头烂额了，还会管个侍御相的任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