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知道曦城的冬天很冷,不是冰天雪地,却是随着风没进骨头里的寒凉。尤其这冷配上晚秋的雨,风都湿漉漉的,衣裳裹得再多都没用。
曦昭赏了他一条貉皮毯子盖在腿上,珑却不想用,他心想玲冬天是怕冷的,曦城湿冷,这貉皮毯子该给她才是。曦昭赏的东西他大多都给了妹妹,玲盖着那毯子,就像哥哥一直陪着她一样。
这院子不大,天都被框得四四方方的,阴郁的一块,雨从瓦上滴下来,落在走廊外面只剩下荷花枯叶的水缸里。
玲好不容易才睡着,珑不想打扰她,便推着轮子到外头的走廊上,抬头看方形的天。山上的天是无边无际的。珑在想,曦城是不是和他住的山上不是同一片天空。这里是王都,荣华富贵蜂拥于此,珍宝琳琅不计其数,抬头望着天,天却是被分成一块一块的。每一块天都不尽相同,下面是不为人知的喜怒哀乐。
曦城是登云梯,也是囚鸟笼。
前半句是御告诉他的,后半句是他自己觉得的。他也不是没在曦城住过,这些道理他当然懂。只是曦昭知道他的弱点和软肋,也知道什么东西是能锁着珑的铐子,那铐子不是他的腿,不是他坐着的玉石轮椅,也不是那貉皮的毯子。
屋里传来一声不大的动静,撞破了这静谧单调的雨,珑熟练地推着轮子,转了个身,进到屋里。玲似是醒了,她知道哥哥不在这里,又想引起人注意,就把手能碰到的所有东西都撞到地上,这样侍女就知道她醒了。
先前床头是放着个花瓶的,里面插着几束百合,说是花香能安神,现在换成了花瓣晒干制成的香囊挂在床头。侍女也贴心,在她枕头边搁了个木头陀螺,不知是哪家小孩子玩的,摔几下不会坏,便拿来专门给玲摔着用了。
那动静就是玲摔东西发出来的,她力气小,怎么摔也只有一声钝响,她自己听不见罢了。
珑握住她的手,玲便知道是哥哥在,既不哭也不闹了。她把嘴张开,指了指嘴巴,珑知道她饿了,拍拍她的头以示自己明白。桌上有个铜铃铛,摇起来清脆响,隔壁休息或做事的侍女一听铃铛响了,就知道是珑先生叫她们。
“她饿了,煮碗粥放凉了端过来吧。”
侍女动作很快,也许也是厨房早就备下了,一热就好,粥端上来时还热气腾腾,侍女请他暂且等等,又给他取了条羊绒毯子披上,说道:“快入夜了,一层雨一层凉,先生还是注意些身体为好。”
玲一直拽着他手,死都不松开,珑每次来看她都是这样,他一走就是一整天,玲舍不得。
粥很快温了,珑轻轻挣开她的手,侍女把盛好的粥端给他,珑舀了一小勺,玲知道要吃饭了,便乖乖坐在原地不动弹。
那侍女站在一旁,看着这兄妹两个如此默契,不禁叹惋。
“她出生起我就这么照顾她了,”珑说,“我母亲身体不好,又雇不起乳娘,连玲儿喝的奶水都是我跟农夫求来的,我给他家放牛,他就每天给我一碗奶,用水兑稀了喂,就勉强够一日三餐了。”
“先生小时候的辛苦,旁人定是理解不了的。”
“比我穷苦的人家多得多了,至少我见过的,有人家前后生了四个女孩子,养不起,送人的送人,卖掉的就卖掉,却还在生,只求一个男孩,到最后生下来的女孩子就跟小猫一样,被扔到水塘里活活淹死。”
侍女满脸的不可思议:“天啊,男孩和女孩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珑答道,“从小母亲就跟我说过,男孩女孩都一样,都是她肚子出来的肉,没什么不一样的。我只是觉得他们……很可怜。”
“奴婢只觉得他们可恨,那些女孩子的身世凄惨,都是由他们一手造成的。”
珑摇了摇头:“你真这么觉得吗?后来我知道了他们为何拼死拼活都得要个男孩,是因为家里还有庄稼要种,有税要交,女子力气不如男子,且以后终究是要嫁人的,若女儿都嫁给别人,待父母老了,家里的地便无人可种,税便无粮食可交,老来凄惨,论是谁都不想这样的。”
“这……奴婢自小生于商贾之家,着实不懂这些。”
“富贵之人,教习儿女必当同等尽心,老来仍有下人照顾,那女子便又是不一样的结局了。”
“先生见识广泛,是奴婢目光短浅了。”
珑无奈地笑笑:“不必叫我先生,我年纪尚小,不过曾过的日子跌宕了些,见的也多了些,才知道这些事情罢了。”
“先生觉得自己年纪小,可不知奴婢今年也刚满十五而已。”那侍女掩唇笑道。
“你才这么小?”
“是,”她调笑道,“先生以为我多大,二十吗?”
珑的脸一红,才发觉一碗粥已让玲喝的干干净净了。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奴婢送您回去。”她接过珑端着的碗,放回桌上。
玲仍拽着珑不松手。
珑轻拍了拍她的头,她才松了点力气,最后躺下来,珑替她盖好被子。她似乎生气了,转过去背对着他。
“唉……她打小就黏我……”珑无奈地笑了笑。
“妹妹自然是黏着哥哥的,奴婢也有个哥哥,去年成亲了。”侍女推着珑出了房门,一边说道。外头还下着雨,出门就是扑面的寒凉,珑只觉得有道冷气渗到骨子里,要把人冻成冰。
玲的温度似乎还在他手腕上存在着,像一道有形亦无形的枷锁,紧紧拷着他,锁头上还连着一条碗口粗的铁链,握在玲的手里。父亲曾说,兄妹在某些时候是心意相通的,有一根看不见的线,连着你与你的家人,那东西叫血脉。其实天上星辰看似漂泊无定,实则也有什么连着彼此,不可分离。
这雨太凉了,想必牢里是更凉的。
珑想起了城宁,那个叱咤风云的人,他做了几十年国相,地位依旧稳固。可人常在河边走,湿鞋不要紧,最怕的是人过河拆桥。
桥拆了,掉进河里,没人会救的。
这道理他懂,城宁也懂,城宁还在牢里的儿子当然也不会不懂,曦昭让他说不出话,写不了字,这等于折了城宁的左膀。曦昭知道,城宁这样的人,用一条右臂也能掀得整个朝堂腥风血雨。若败了,就是一死。
珑就是他找来的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