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宁回到府上时夜色已深，老管事还没休息，见他独自回来，连忙给城宁披上一件外衣。
“大人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夜深露重，着凉了可不好。”
国相似乎一日内老了十岁。
“乐儿他…受了很重的刑，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只能瞧着我流眼泪，却一个字说不出来……那些畜生，他们用鞭子打烂了他的嘴……”
“这……皇都大牢，也可滥用刑罚吗？”
城宁拢了拢身上衣服，眼底一片浓黑：“死的是内相的儿子，内相到现在还没明面上的动静，那就是把功夫下在暗处了。”
“不瞒大人……内相的人…已来府上闹过了。”管事犹豫着说道。
城宁眼睛突然睁大：“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今日下午，有几个布衣人闯到府上，在大门口四处泼墨……下人洗刷了一下午仍洗不干净，最后是老奴找人把准备过年时换的大门整个安了上去，才不至于使国相府门面污秽。至于为何老奴觉得是内相府上的人……那一帮人中间，有个是老奴曾见过的……是西北议曹濯清之子。”
“西北议曹……”城宁咬着牙，“还有何人？”
“别的老奴也不知了。”
难怪他今日回来时大门跟上了层新漆一样，连挂的灯笼都换了新的……城宁气得厉害，一张脸红白交加，粗气不知喘了多久，最后呕出一口血来。
第二日曦城就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国相重病不起，二是西北议曹被无故罢官。
国相病重，国事便全落到长史头上，长史乃诸吏之长，职无不揽。国相有事之时，便由长史代行诸事。
西北议曹濯清乃朝中八议之一，主谏议之事，却无故被罢官。他自然不服，可问遍宫中，都没人肯来给个说法。
于是他跪在宫门前，一跪就是整整一日，闹得满城皆知。
终于有个人出来告诉他，这道令是以陛下名义下的，陛下又不管国事，这偌大曦城里唯一能代陛下下旨的……
濯清了然，他仰起头，看着前面站着的人，良久，才出声道：“你这模样看着甚是眼熟。”
“在下御。”
“御？是已故的老将军之子吗？”
“正是。”
“老夫曾有幸与将军有一面之缘，将军当年勇猛，折煞无数英雄，只可惜……终究被人忌惮，遭人陷害。”
御大惊：“您是如何知道我父亲是遭人陷害的？”
“老将军当年走的突然，外人都称是意外，可老将军行事如此谨慎，平日里酒量甚好，却从不贪杯，又怎会因为宴席醉酒，独自回府之时而失足落水呢？”
“您还知道些什么？”御颤声问道。
濯清却摇摇头：“再没别的了，公子可怜可怜我一家妻小吧。”
御这才想起来此事已是不可说的禁忌了。
他向濯清郑重一拜，谢道：“多谢大人。”
当年之事本就疑点重重，可城宁偏偏一口咬定他父亲就是失足落水而亡，朝野上下摄于城宁权势，无一人提出异议，到最后连先帝都来劝他，要他节哀。
所有人都知道，可所有人都不说。
城宁当然也知道，可他不说，别人自然也不说，到最后真相变成了假象，假象倒成了事实。御当时虽然小，可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的很，若要真算起来，朝里朝外，包括坐在帝位上那个人，都是凶手。
濯清也是知道的，可这么多年，他也只敢说出来这么多。
父亲身为大将，乃朝中武将之首，战功赫赫，难免功高震主……
御也明白这件事情跟曦昭无关，那天晚上他与曦昭溜出了城，在城外的茶馆里睡了一夜，第二日回城，就听到父亲意外逝世的消息。
母亲哭了整整半宿，晕倒在棺材边，棺材里的父亲面色青白，了无生机。
凶手肯定是城宁。
……
夜里月朗星疏，万家灯火，宫里仍旧金碧辉煌，烛火通明。
珑一个人，转着轮椅，在花园里的卵石路上磕磕碰碰。
直到月亮西沉，他才转到了一个小院门口，迟疑许久，还是进去了。
守门的侍女倚在门上睡得沉，突然听见一声响动，惊醒过来，却看见有一人坐在轮椅上，轮椅撞在了花坛上，他正唉声叹气。
“先生为何这时候来了。”她小跑过去，将珑从花坛边拉了出来，拐了个弯推往屋里。
“想来看看玲。”
“玲小姐今天好多了，烧已退了，就是大夫说脸上的伤还要有段时候才能好。”
“她睡得可还安稳？”
侍女叹了口气，回道：“总睡不安稳，像是在怕什么一样。”
屋里，玲正蜷在床上，裹着暖被，不知睡没睡着。
侍女道：“是睡着了，她睡着了便会把自己团起来。”
“这样感觉安全些。”珑一边说一边轻抚了抚玲的脸。
“先生一日只能来瞧小姐一次，大可趁着白天再来。”
珑未说话，只帮玲掖好被子，试了试她额头温度，还好，烧真退了。
“我也想白天来陪她，”珑说，“是曦昭不准，我受制于人，连这么点事都由不得自己。”
“先生若死心塌地为陛下效力，陛下赐个府邸给您，您便可接小姐去府邸住着，这样即使是白天也能陪伴啊。”
珑“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侍女知道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连忙闭了嘴，她还记得珑那日闯入皇宫的样子，那时他眼神里是带着决绝的。
现在也是。
陛下也知道，先生的唯一弱点就是玲，只要玲在陛下手上，先生就不得不唯命是从。
星辰之子，却从不似星辰那般自由。
她想想也对，星辰被困于天上，朝而掩暮而出，唯一的自由就是陨落之时，从天幕坠落，划出灿烂的光。
那光只会亮一瞬，便消失了。
这两人也会像天上的星星那般吗？
珑收回手，淡淡吩咐了几句，侍女一一听着，而后他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还是回去歇息吧，劳烦你送我一程了。”
“是。”侍女招呼另外两个服侍的宫人守着门，自己推着珑，穿过花园，将他送回他的住处。
花园上空没有星星，只有在月光下诡谲翻涌的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