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晨，和风日丽，秋叶一夜间盖满了黑龙阁大门外的石阶，在鸟鸣声刚刚响起之时，便有打着哈欠的侍女执着沾满露水的扫帚，推开漆得油亮的大门。层层石阶尽头伏着一只巨大的黑龙，有一把利剑刺穿了它的咽喉，黑龙的鳞片骨突嶙峋狰狞，身下的暗红的血泡着枯死的落叶。

它死不瞑目，龙首朝着日出的方向，尽管鲜红的龙眼里瞳孔涣散，可太阳甫一升起，朝日的光照进龙眼里，那双眼睛竟如水晶宝石般晶亮无暇，最里头还有神秘不可知的细致纹路。侍女被惊着了，慌张地关好大门，把这事情汇报给了族长。

吟岚直到阳光越过大门，照到门前时才起，他的眼睛比那只黑龙更为鲜红，宛如刚从血管里流淌出的新鲜血液，他听了这事，朝着大门的方向望了片刻，笑得无奈又痛心。最后他吩咐下人把那只黑龙的尸体清理干净，好生安葬。

没了吟梦的黑龙阁安静地只剩下鸟鸣声，偶有侍女从门廊匆匆走过，忽又消失在某条小路的尽头。

吟岚不再去断崖上了，他命人把吟颂书房里的东西都搬到黑龙阁，在他住处旁收拾出一间屋子做处理事务的书房，每天都要看到深夜，蜡烛都燃尽了，才会回房中休息。他不让人打扰，服侍的人也只能踩着软底的鞋悄悄进来，取一条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免得受风着凉。

吟若仍留着一口气，被人丢进最偏僻的院子里，用铁链锁上门，自生自灭，每天也就送去早晚的饭食，谁都知道关在院子里的女人有点疯，她会在雷雨交加的晚上在院子里一边淋雨一边放声大骂，有月光的时候就在月光下跳舞，舞姿如春柳般婀娜。她有时会故意不吃饭，有时候又会央求送饭的人下次多给她带一个馒头，没人记得她被关了多少年，好像最后还是有人发现送进去的饭菜已经有好几天没被动过了。她有时候会故意不吃，所以起初也没人在意，过了十天左右，院子里传来恶臭，才有人砸开绣死了的门锁，看见她已在院子里头死了，头发花白，想必是老死的。上面叫人将她好好安葬，结果下人只是挖了个坑把她埋了，后来想想这样恐怕会遭报应，便给她立了一块碑，左右不知该写什么，就把一块无字之碑留在那里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前人之事，后人不能感同身受，记在书上的也只是冰冷无情的文字而已。

……

“我爹爹不会被那些人欺负吧？”

吟梦坐在龙背上，舔着一块糖，瞧向鸢珀的眼睛里满是担心。

“他哪会被人欺负了去啊，”鸢珀懒洋洋地回道，“吟岚不欺负别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为什么？我爹爹很厉害吗？”

鸢珀想了想：“文嘛，不成，武嘛，不就，比起你母亲来差得远了，就是痴情这一点让人不得不服，真不知道绮雪当初怎么看上他的。”

“可是爹爹是族长啊，怎么会不厉害？”

“他是族长，那我还是公主呢，”鸢珀白了她一眼，“小孩子就乖乖吃糖，别跟大人唠这些有的没的。”

吟梦立刻咧开嘴对她笑，嘴里讨好道：“好小姨，你就再跟我讲讲爹爹年轻时候的故事嘛，就上次，上次还说到那什么，他去打猎，结果什么都没打到，还把箭射到自己身上的故事，接着说嘛……”

“你就唬我，那个事情我明明说完了，是我把他弓弦换了，他不知道，还傻不拉几去打猎呢，连只野兔子都没打到。”鸢珀又想想哪里不对劲，说道，“你别总喊我小姨，谁是你小姨了，攀亲带故的，叫姐姐。”

吟梦嘴甜，脱口就是一身软嫩嫩的“姐姐”，鸢珀受用的很，顺手就捋了一把座下黑龙的龙鳞，“看你听话，就再跟你说个好玩的故事吧，不过这事儿是关于你母亲的，要记得，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不能告诉别人，提都不能提。”

“好嘞，我肯定不会提的，”吟梦又拍了拍黑龙，催促道，“动作快一点啊小黑，照你这速度，我们得等下雪了才能到镜城呢。”

黑龙低低地吼了一声，鸢珀明显觉得拂在脸上的风大了一些。她稍微想了一下如何起头，就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起来，一半假一半真，吟梦窝在她怀里听得入神，等鸢珀说到快结尾的时候，发现吟梦已经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说起来，吟梦的长相更像绮雪，眉眼稍带英姿，身段不媚不妖，看着纤细而清透，眼里却迸发出如同烈日一样的光彩。绮雪是因为常年习剑、心绪不乱而风姿绰约，吟梦则是跟她父亲一样，天生有种难言的气质，有一身的傲骨，宁折不弯，连对人说话时，都是一模一样的倨傲神情。想来黑龙族常居于无人静谧之处，与世无争，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凡有侵略之人，皆被打得望风而逃，不敢再犯，于是黑龙族在九族之中地位尊崇，经年累月，族中人皆养成了高傲不羁的性子，世代如此。

绮雪则无高傲之心，只是性格冷如冰霜，常拒人于千里之外，吟梦学黑龙的高傲学了十之七八，却半分没有遗传到她母亲凛冽的性子。或许是她片刻不曾与母亲相处过吧，鸢珀想道，若绮雪能亲自抚养吟梦长大，吟梦恐怕这时都会使细剑了。

“如果一切都能重来就好了，”鸢珀抚着吟梦的脸，喃喃道，“如果能重来，我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人离我而去。我会寻到一个最好的法子，让他们都活下来，谁都不必死去，哪怕是已变成一具白骨，我也要救他们回来。”

她们很快就能到镜城了，镜城依山傍水，整座城围绕着白玉湖而建，湖泊如镜面般平静，远远看去，就如整座城都倒映在镜中，故名镜城。泓河主流从镜城西北方流向西南，镜城东方是月映山，山下是白玉湖，白玉湖有条水道，通着泓河。

鸢珀本不打算经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但白羽的消息既然传到她耳中，她就不得不走一趟，不管这传言是真是假，只要是关乎白羽，她就绝对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