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慌忙撞开门冲进去，冷风嗖嗖的直往里头灌，母亲只穿着一件单衣，下半身还裸在外面，父亲都没注意，他进去便抓住产婆问，发生什么了？

产婆瞄了一眼已经灭掉的炉子，抖着嗓子答道：是我不小心踢到了什么，还以为是给孩子的玩具，结果我低头一看，竟是两只眼珠子，还直勾勾盯着我看……可骇人了！

眼珠子……父亲突然记起来那是什么东西了，那不就是老妖婆杖子上挂着的三样东西之一吗，老妖婆死后，他们把她尸体丢去了雪原，杖子则点了把火烧掉了，那两只眼睛他吩咐人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这会子倒是意外找到了。

于是他问，那眼珠子呢？产婆眼睛在地上找了一圈，又颤颤地道，方才还在这儿的，现在就不见了……

母亲痛得在床上喊，他听着心里也不快活，看看门还开着，便先把门关上，让产妇受了风寒可不好。反正那眼珠子就在这屋子里，慢慢找，总能找得到。

那老妖婆的东西都是邪物，她自己就是个邪物，这两颗眼珠子在他们房里，准不会有什么好事。

孩子倒是迟迟不肯出来，床上躺着的人力气都快用尽了，都没看见孩子的头，丈夫却只顾着满地找眼珠子，着实奇怪的很。产婆又想起来前些天从邻居家听来的事儿，说这剑师一家曾害过妖魔，没准他们一家子都被妖魔附了身，这也未可知啊……

妖魔以人血骨肉为食，过了这么些日子，只怕平白害死的人也不知多少。

她便留了个心眼，一边催促着产妇使劲儿，一边留心着一旁的丈夫，好不容易瞧见了孩子的头，只听那边丈夫一声喊：邪物，哪里跑！

他拔了剑，狠狠一劈地板，那两只眼珠子就从剑两边骨碌碌滚出去，长了腿一样，又钻进哪个角落里了。父亲执剑追过去，还差些撞到产婆，最后伏在地上用剑把那东西从柜子底下挑出来，眼珠子还在转，看起来像是猫的两只眼睛。父亲便一剑把它斩成两半，那东西“噗叽”一声响，跟水泡一样炸开了。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忽然刮起了狂风，门窗都紧闭着，风是从炸裂开的眼珠子里刮出来的，极为寒冷，也不知如何止风，还好它只肆虐了片刻，便自己歇了，屋内人都觉得自己是刚从雪原上回来，冻得浑身发僵。

产婆“哎呀”一声，见母亲浑身已开始发紫，连忙扯过棉被来给她盖上，忙喊人来把炉子给点上。

就这么折腾到半宿，天发亮的时候才穿出婴儿的啼哭。

父亲一瞧，是个女儿，小小的，巴掌大，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个小脑袋，普普通通的孩子模样，怎么看都不会像是那老妖婆嘴里说的妖魔。真难想象她是从母亲肚子里钻出来的小家伙，两只眼睛紧闭着，定是累了。

母亲睡了一会儿便醒了，要看看自己孩子究竟长什么模样，父亲抱去给她，顺便问她孩子要叫什么名字，母亲想了一会儿，说：女孩子……随意取个名字不就得了。

那哪行，女孩子男孩子都一个样，都是我心头肉，怎么能随意取名字，你仔细想想。

她这才思索了起来：我也没什么文化，但我听过一句，雪挂树上像梨花，她出生时下着雪，雪像梨花，就叫梨吧。

好，就叫梨。父亲抱回孩子，又叫她再休息一会儿，母亲点点头，缓慢躺下。

这一躺下，竟再也没起得来床。

她害了怪病，先是困，一天十二个时辰能睡九个时辰，剩下三个时辰坐着发呆，什么都想不了，大夫来检查了奶水，说是不够，而且母亲这样也喂不了奶，娃还不得活活饿死，早些找个奶娘过来才稳妥。

梨便交给奶娘喂养，父亲放下馆中之事，专心照顾她，她睡着时就坐在床边看着，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可看见的是，母亲一日比一日瘦削下去，什么都吃不下去，强灌进去便呕出来，憔悴地宛如一夜老了十岁。

大夫换着来看了几轮，都说不知是什么病，甚至有人跟他说，最好请个神婆来驱驱邪，你们怕是招惹上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了。

父亲气了，我从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能招惹上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大夫知道他脾气不好，易冲动，便不再劝他。父亲心知肚明，他做过最大的亏心事便是杀了那老妖婆，抛尸雪原，别的就真没什么了，那眼珠子也在狂风之后没了踪影，怎么就让她害了怪病了呢。

他心里急，遍访名医，得到的总是同一个结果，到最后只能用汤汤水水吊着她最后一口气，倒也撑下去四年。梨都四岁了，母亲却再撑不下去了，临了前几日突地能坐起身来，把他喊来床前，嘱咐他要好好养育梨，绝不能让她受苦，父亲知道她时日无多了，便都一一答应下来。

母亲说完又躺下了，闭上眼睛睡了一觉，昏了三天，没能醒过来。

父亲在棺材前坐了三天，心里从老妖婆想到妖魔，又想到地上滚的两颗眼珠子，还有那碗泼到他身上的鸡血，妖魔恐怕一直在他身边，一切的诱因，也都是这个孩子。

他不知怎么想的，竟想到把一切过错推到一个只有四岁的孩子身上。

但他又舍不得梨，梨毕竟是他女儿，他不可能杀她，但又不可能养她，只能等她能独当一面了，把她赶出家门，自己生活去，也算是没有亏欠过她什么了。

父亲让她打败自己，其实是怀着几分让她杀了自己的念头，他被鬼迷了心窍，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妖魔，食人骨血的是人，并非妖魔。梨却留了他一命，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得面无表情地离开，从此孑然一身。

而她父亲，先是笑，后是哭，然后把自己的爱剑横在脖子上，亲手了解了一切。

自此梨就和父亲家断了所有联系，她去了城主府，应征城内守军，准备伴在城主左右，至于过去的事情……就当忘了，没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