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知道一千年是多久吗?
一千年,足以兴衰,足以遗忘,足以沧海桑田。
其中遗忘是最可怕的,有什么屈辱的历史难以接受的过去,几百年光阴一洗刷,便没多少人记得了,何况是千年。
因为白羽一族的族长与鸢珀熟识,所以神王在覆灭白羽族之前将鸢珀差人架回来关在地下,施以封印陷入沉眠。
神王狱这样做,一来不想让她看见这一幕而伤心,二来也希望时间能够冲淡她与白羽的记忆。
于是当鸢珀在琉璃的帮助下苏醒并逃出王宫的时候,外面已经过了整整一千年。这一千年里,云巅城下少了一族白羽,多了帝国云巅。
风光霁月,半截彩虹于天际半遮半掩,是难得的好风光。有农人于田里挥汗如雨,田埂边有女儿家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可这不是她所知道的地方。
“记得我上次来的时候,这儿还是片林子。”
琉璃把捡来的树枝野果放在地上,挑出长的树枝拨了拨火堆,让它烧的更旺些。
“我还在一棵树上扎了个秋千,做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有人火急火燎的把我找回家。”
天色快暗了,不时有倦鸟归巢,农人也收了锄头,携妻带女归家去了。
“现在怎么就全都没有了呢?”
琉璃一直默不作声,不如说他是不知如何去安慰她,他知道鸢珀被关了那么些年,出来沧海桑田,一定很难过,当初他遇到那事儿的时候,也那样难过。
曾经的森林毁了,成了农田,连带着回忆随着森林一并没了,就连森林本身也被人忘了,全世界好像只剩她还记得,不免有些孤独的意味。
琉璃把热好的干粮递了她一点,嘱咐道:“吃点吧,留些力气,明天黎明时候就该赶路了。”他又剥了块饼扔给马,添了些柴火,和衣靠在石头上睡了。
云巅城今夜是个不眠之夜,某个大人物暗中派了大量的人手在找些什么,有人猜是王宫里遭了贼,有人猜是哪个官贪赃后逃了,总归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平民百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得了,上位者的事情,说不得也论不得,否则是要遭了天谴的。
天谴是什么,平民百姓也不好说,只说爷爷奶奶辈的谁因为乱嚼舌根子被罚了,丢了命。第二天尸体被人发现在床上,连块好皮都看不到,慢慢众民之口就被封了,四处建起了神庙,整日供奉。
人之上有神,神之上还有神。云巅城神宫的卫兵长在平民面前就是神,而在他之上的,还有此刻端坐在王座上的这位。明明云巅城四季如春,千八百年了连片雪花都看不见,可他偏偏觉得自己身处寒冬冰窖,而那股寒气,正是从上面那位身上散出来的。
“人呢?”
神王半眯着眼,指节一下一下叩着玉镶金的扶手,声音不大,却好像每一下都是捏着卫兵长的喉咙眼子敲的。
“臣下……无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我等捉到的,是扮成公主模样的侍女……”
他能感到头上压力瞬间又重了几分,神王却没有说话,大殿里静悄悄的,半晌王座上的人才冒出一句。
“罢了罢了,人都逃出去了。”
一听这话,卫兵长刚想松一口气,他跪在地上,低着头,又听见神王的话从层层高阶上飘了下来。
“公主乃神树之主,亦为未来王后,帝国巩固的根本,现在竟无故失踪,你近卫之长负责看守,难辞其咎,便按失职之罪论处,待会儿且自个儿去禁卫府领罚吧。另让七宗派兵着手搜捕,那些个懒骨头也该做点事情了。还有那假冒公主的侍女,犯上之罪,当街砍杀吧。”
“是。”
近卫长脸色又“唰”地白了,他突然记起来今早接到一封密信,是关于七宗的,内容他未曾细看,只瞄到了头一句便搁在一旁了。
那头一句便是:七宗琉璃,不知所踪。
他叩首道:“王上…此事七宗可能也脱不了干系!”
“哦?”
“王上吩咐臣派人监视七宗行动,今早收到线报,七宗丢了个人,却到现在未曾上报!”
“何人?”
“蓝焰将军琉璃!”
他以为神王听了这事会拿七宗开刀,哪知他不怒反笑,倒起身从玉座上悠悠然踱下来,手里攥着那串沁蓝的珠子,近卫长头埋得低,稍一抬眼竟看到了座上那位藏蓝的衣摆,于是他面色又白了几分,战战兢兢。
“七宗在这个节骨眼上丢了人,可真是巧啊,若说与此事无关,又有谁会信,且看文会怎么说吧。你先退下,再差人在城中搜捕几圈,领罚去吧。”
“是。”近卫长应了一声,躬着身从地上站起来,头也不敢抬就退出去了。
殿上只剩下神王一人,他手里仍捏着珠子把玩,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暗道:便是七宗也要来掺和吗,看来在云巅城里找已不够了。
那串珠子摔到地上,安静的殿中响得尤为刺耳,“来人,传令曦昭,全国搜捕!。”
翌日人们只听说有个女人被当街活活砍死,血喷得到处都是,最后都辨不出人形,尸体也丢去喂了恶犬。又听说这事儿还没完,军队都暗中出城找去了,想必是丢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天刚蒙蒙亮,打柴的都还没起,山中依稀能听见狼嚎。鸢珀二人就骑马从小道进了山,山里云雾缭绕,人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在里面也看不到什么,正是安全的地界。马蹄上裹了布,能掩盖一点蹄印。再往里,就连马也走不了,二人弃了马,背上水和干粮步行。
“过了这山,有条帝国人偷渡去七十二城的小道,隐密的很,就连军队都不知道,我事先吩咐了可靠的人接应,然后我们就可以混进平民里,一路到七十二城,只要出了帝国边界,他九狱就鞭长莫及了。”
鸢珀裹在袍子里,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二人便继续赶路。
日光一照,山上的雾也快散了,好在还有树木能挡着些,不致于很快就被发现。
越往前,树丛也越密了起来,又前进了数百步,豁然开朗,竟是一处悬崖,离对面约有二三百尺,跳是断断跳不过去的。
“便是这儿了。”琉璃却道。
“那要如何过崖?”
“不过崖,”琉璃从包里取出长绳,寻了棵结实的树系上,“我们去崖底。”
只听身后隐约传来阵阵人声。
“我们得动作快点,九狱不蠢,再迟些就被发现了。”说完琉璃就攀着绳子向崖底滑去,鸢珀紧随其后。
绳子只至悬崖一半高,二人只能抓着石头下去。
“这…这该怎么下?”鸢珀终究不似琉璃那般身经百战,一来二去有些脱力,现在能攀在崖上不落下去已是极限,别提再从这上面攀爬下去了。
“你只管往下,我会接住你,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鸢珀应了一声,一点一点向下移动,好在这里石质还算坚硬,没什么松动的石头,倒也稳稳当当。
好不容易落了地,鸢珀急忙脱下手套,闷热不说,她指尖已经见血了。
这条隐在崖底的路,宽也不宽,窄也不窄,胜在极为隐蔽,不到跟前去看是发现不了的,也着实是个设埋伏的好去处。而此时这路上,竟是半个人也不见。
“怕是出了变故……”琉璃话音刚落,一支钢箭就直冲他面门而来,琉璃有所防备,但顾忌着身后的人,出手一拦,让箭擦着他手臂而过,改了方向,直插进岩壁里。
蓦地轰隆隆一阵响,是一队骑兵,将他二人包围住了,崖上还有弓箭手用阴森森的箭指着他们。
“还请殿下与我等回去吧,免得我等交不了差,还得受罚。”为首的人上前一步道。
“回去?”,鸢珀笑他,“回哪去?那金丝笼子吗?”
“无论去哪,总归是回宫里了。”那人态度倒也算恭敬,又道:“殿下可知您的侍女,正在宫里扮成您的样子,巴巴的等着您回去呢。如若殿下不回去,她也只能以死谢罪了。”
鸢珀听了这话竟是气极,不由得出口反讽:“说得道貌岸然,这天下谁不知你们近卫军个个杀人不眨眼,想必现在在云巅城里等我回去的,是姿露的一缕冤魂吧!”
“哈哈,殿下真是冰雪聪明,那我等也不与殿下多说了,您究竟是回,还是不回?”
“那想必,我的人也已不在了吧。”出声的却是琉璃。
“将军的部下真是对您忠心耿耿,这样他们也依旧是叛徒狗贼,早已被我等就地诛杀……”那队长的话停了下来,原来是琉璃暴起,五指成爪,直取了他项上人头。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队长的头就已在地上滚了两三遭了。
“放箭——!!”
顿时箭如雨下,琉璃反身将鸢珀护在怀里,躲过几支直奔心脏来的箭,又抢了把刀,带着鸢珀翻身就上了那骑兵队长的马。马受了惊,不肯听话,耽误了几秒,眼看那些人就要将他们团团包围,琉璃气急,反手就把刀插进马屁股里,马一吃痛,撒开蹄子就不要命地往前奔去。
鸢珀闻到血腥气,知道是琉璃受了伤,也不知是箭伤还是刀伤,耳边只听见那些人高呼“砍马腿,砍马腿!”然后就是风声,马蹄声,沙子扬起迷了眼睛,待她能睁开眼睛时,马儿已经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歪倒下去,马背上的二人被摔到地上。
她爬起来四下望了望,追兵不知何时已不见了,地上有大滩血迹,是马的,马屁股上密密麻麻插满了钢箭,有的还被削掉了一半,马腿上也有刀伤,最后竟是失血而死。
琉璃躺在地上痛苦地喘息,手里还握着几支断箭,也沾满了血,他身下也都是血,红红的,极为扎眼。她连忙把琉璃翻了个身,却被他后背的惨状吓到了。少说那里也被射了十几箭,箭都是断的,还有纵横的刀伤,想来是那些骑兵砍的。琉璃面色惨白,气息也越来越弱。
止血…止血,她手忙脚乱,撕了长袍想给他包扎,却又不知道断箭该怎么处理,心里焦急万分,差点哭出声来。
“把箭…都…拔出来…别管别的…拔出来……”
“都拔出来,你会死的!”
“死不掉……你不拔箭才会死……快……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了……”
“好……你,你别动……”眼看琉璃脸色越来越苍白,鸢珀心一横,手上用力,一支断箭带着一块肉被拔了出来,琉璃闷哼一声,血溅开来,紧接着又从伤口汨汨流出,浸透了后背破烂不堪的衣裳。
“继续…别怕……”
一支、两支、三支…最后,地上躺了足足十二支断箭。
琉璃还在流血,怎么止也止不住。鸢珀手上衣服上也都是他的血,她颓坐于地,沾血的指尖还在颤颤发抖。地上趴着的人许久没有出声,想是昏过去了。她近乎撕了一半的袍子,咬着牙给他包扎起来,也总算不再流血了。
幸好是晴天,不然雨水一泡一发炎,就是一百条命都救不回来。也幸好是晴天,这灰头土脸满身血的二人才没显出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来,鸢珀一放松,整个人都失了力气,倚在树上才没歪倒下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地上的人动了一下,随即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一看鸢珀已经倚着树昏昏欲睡了。琉璃推了她两下没能叫醒,一摸额头竟是滚烫,正打算将人抱起,就看到身下一小滩血迹,琉璃急忙撩开她裹着的袍子,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往她腿上射了一箭。她一直拿衣服捂着,这时已有些溃烂的痕迹了。
拔箭可使不得,这箭头带着倒刺,一拔势必带着皮肉一起下来,也定会留疤,他琉璃有神火护身,只要不伤要害便死不掉,她可没有。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帮她取箭,琉璃权衡之下决定冒险带她去附近的村庄,只期望那里没有云巅城的士兵就好了。
已是黄昏,琉璃总算在天黑之前找到一户人家,又探了探,没有军队来过的痕迹,他便壮着胆子去敲了门。那人家还算善良,腾出唯一的床铺,又帮忙煎药包扎,琉璃要了些酒,便着手帮鸢珀取箭。
钢箭刚被取出来不及包扎,大门外便传来一阵阵人声和马蹄声,琉璃暗道一声不妙,胡乱给她伤口绑上布条止血后就背上她从窗户跳了出去。
落地后发现屋后并没有人查探,大概并没有发现他二人就在此处。又去粗略估计了一下,对方大约只有五人五马,很快他心生一计,跃回屋内,故意造出了些响声。
房间外几人听见屋内传来异动,立刻进屋查看,屋内却是空无一人,只有窗户大开着,定是从窗户逃往屋外去了,还未等他们行动,大门外一声惨叫,待他们出门察看,发现门外候着的二人已命丧黄泉,五匹马少了两匹,脚印凌乱通向西边的林子里。
“追!”
待那三人离去后,琉璃才从他们相反的方向出现,他轻拉缰绳,策马向另一条路而去。
那户人家算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事情发生的太快,那些人也没来得及杀他们,回了刚刚那一男一女来过的房间,桌上赫然躺着一块金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纸上一个大大的“逃”字。
那边琉璃带着鸢珀骑马走了约一个时辰,弯弯绕绕,到了另一条小道,鸢珀早已醒了,只还未退烧。二人头顶星辰万千,月光引路,顺着林中羊肠小道前行,直到朝阳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