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木槿已经开了,灿烂炫目,像一片海,到处都是肆意飘落的粉白,一片一片落到发上。
慕尘等到陆衢寒睡着才端着碗出了门,门外,陆子程一身单衣,不知所措。当他察觉到慕尘的时候,他转过了头。
"呵,慕尘。"
慕尘忍无可忍,摔了碗,上前给了陆子程一拳。霎时,陆子程的嘴角就流出了血来。
"混账。"
陆子程抹了抹嘴角的血,挑衅似的看着慕尘:"你是什么人,轮得到你来打我?怎么,没碰到瑾熠你很不爽吧?"
"你要是想死可以直说。"
"死,你以为你一个凡人能弄死我?"
慕尘一把揪起陆子程的衣领,怒不可遏:"司徒明月,滚回你的仙界去做你的快活神仙不好,你怎么就非要在这里纠缠瑾熠?"
"纠缠?"陆子程笑,"究竟是谁纠缠谁?如果不是你自作多情把命灵给了瑾熠,他现在不知道要自在快活多少。要说我是纠缠,你就是拖累!"
慕尘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陆子程。
"瑾熠会跟我去临安,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
慕尘带着陆衢寒离开了暮城,偌大的陆家,只剩了陆子程一人。
陆子程又去了酒馆买醉,从早晨,到黑夜,三天三夜未归家。管家也是聪明人,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看他们这般纠缠痛苦的模样也能猜出个大概。管家是陆老爷的发小,陆家成了这幅样子他不能不管,他只能在陆子程不管不顾喝酒的时候接过家里的事务,一个人处理。
然后等着陆子程和陆衢寒再回来的那一天。
...
岳铭去了暮城外的那片林子,他像往常一样,径直走进了那片浓郁的雾气。
只是这回,再也没有欢欣的脚步来迎接他。脚下只有腐烂的叶,和潮湿的泥土,耳边只有风声飒飒。
"清眸?"
无人应他。
岳铭自嘲地笑了笑,他坐了下来,开始自言自语。
"清眸,对不起啊,我太自私了。"岳铭把玩着鹿角笛,小声道,"就这么把你当成道具。"
"可我是真的喜欢陆子程。"
"所以,对不起了。"
岳铭在树下坐了很久,可直到天黑,清眸都没有出现。
从前他便是这样,他偶然路过这林子,恰巧撞见这只鹿。开始时这鹿很凶,看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上前就撞他,可谁知岳铭也凶,气势上倒是吓到了它。被欺压的岳铭似乎从驯服这只鹿上找到了快感,经常来欺负它。可时间久了,岳铭也长大了。他逐渐发现这只鹿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他开心,它也就蹦哒。他心里积怨,它就卧在他身边,乖乖的听他说,有时候他来时,它还会给他许多新鲜的果子。
于是岳铭心里想:这鹿是不是能听懂他说话?
林子里的雾气常年不散,可它的眼睛却一直很清亮。当岳铭读了书懂了些字以后,他就给它起名为清眸。
一人一鹿,就在这湿冷的林子里,相伴了十余年。
"抱歉,清眸。"
岳铭拿出一捧樱桃,连同若雪送给他的那块鹿形白玉一起放到了树下。
"知道你最喜欢吃樱桃。"
岳铭笑了笑,似乎清眸就在他身边一样。可林子里还是一样的寂静,岳铭反应过来顿了顿,离开了。
当岳铭走远,林子里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清眸。
清眸一直就在附近听着岳铭的絮叨,它顶着一只丑陋的、长了一半的断角,眼睛湿漉漉的,已经没有从前清亮。它就像初入世的孩子第一次经历了背叛那般失落,灰心,胆怯,郁郁不振。
它走到那捧樱桃前,用蹄爪小心翼翼碰了碰那些樱桃。它好像在担心里面有毒,可当它看见那块和自己很像的白玉的时候,它趴了下来。
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声低低的呜咽。
"反正鹿角会再长出来,我就原谅你一次吧。"
...
陆子程烂泥一样趴在酒馆的桌子上,头发蓬乱,衣服上都是酒味,这般狼狈样,还吓走了许多客人。
"老板,这陆二公子可怎么办啊,他天天这样也不是事..."
"就是,酒钱还没给呢,这醒了喝喝了醉的,我们还得伺候着。"
"给我开个房间,他的酒钱我结了。"
抱怨之中,一袋银子到了小二的手里。岳铭看着陆子程,眼里满是无奈和心疼。他一咬牙背起陆子程,一步一步走上了楼。
待陆子程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老板,上,上酒!"
"上个屁。"岳铭见他好不容易醒了还早喝酒,心中烦躁,直接骂了出来,"陆子程,你是真他妈没出息。"
"岳铭?"陆子程醉眼迷蒙,看着岳铭,"你,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我走了?我走了你喝死谁管?难道你还指望陆衢寒来管你?"
"操,你他妈想死?!"
陆子程本就心烦,看见岳铭这般不屑的表情,又听他提起陆衢寒,血气上涌,一踹凳子对着岳铭就是一拳。岳铭也不反抗,任那一拳打到了他的脸上。
"你..."陆子程打完也懵了,"你怎么不躲?"
岳铭面无表情,盯着陆子程。
"发泄完了吗?"
陆子程被他盯得有些害怕。
"抱歉..."
岳铭挑了挑眉,将陆子程按到了墙上。
"我他妈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窝囊。"岳铭一拳打到了陆子程旁边的墙上,"怎么,陆衢寒跑了?彻底和慕尘跑了?"
两人四目相对,岳铭目光狠戾,陆子程却有些迷茫。
"陆子程我告诉你,我要是陆衢寒我他妈也看不上你!受了委屈就只会哭,只会喝闷酒?!你就没想过反抗?没想过自己去追?"
"你懂个屁!"陆子程也怒了,转而又要给岳铭一拳,却被岳铭挡下了。岳铭没练过功夫,有些吃力,趔趄了几步。
"追?我怎么没想过?我他妈追了瑾熠十六年!到最后呢,最后换来一句恨我!"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眼里都是血丝。
...
临安。
陆衢寒到了慕家,一直都是冷冰冰的模样。他开始变得对一切都很随意,又成了最初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初时是看破红尘,现在,却是心如死灰。
每天,他都只是坐在房里,要么就是被慕尘拉到院子里呆呆地坐着。他不写字看书,也不弹琴喝酒,只是坐着。
慕尘心中焦灼,却只能看在眼里,束手无策,白白着急。他突然感觉自己将命灵给出去是一个错误,却也突然庆幸自己将命灵给了陆衢寒。
因为这样,陆衢寒至少不会寻死。
至少他会活着。
可这如死水般的一切,却在几周后得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好像有一阵春风,突然吹进了陆衢寒荒芜一片的心。
"慕尘。"天气晴朗,陆衢寒少见的穿上了一身红衣,抱着琴走到了院子里,"慕尘,我弹琴给你听。"
慕尘又惊又喜,他看着脸上终于有表情,眼睛终于有了神采的陆衢寒,心里的石头好像落了地。
"好!"
"凤求凰,可好?"
"什么都好!"
久违的琴声响起,一切,似乎都开始回到了正轨。陆衢寒就那么淡然自若抚着琴,面色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长发用一支木槿簪子整整齐齐的盘了起来,前段日子眼眶可怕的红肿也消了下去,冰蓝色的眸子里又重新有了光。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在脸上打出好看的阴影。唇角一勾,便又是让慕尘为之倾倒的笑。
只是一夜之间,陆衢寒好像重生一般。
"慕尘。"
"嗯?"
"我想吃汤圆。"
"好,我去让人给你做。"
"我想吃你做的。"陆衢寒看着慕尘,一字一句道,"你亲手做的。"
慕尘愣住了。只是对视一瞬,他的心却好像停止了跳动。
"好。"
"慕尘,吃完饭我们出去吧。"
"去哪儿?"
陆衢寒垂下眼,笑了笑。
"长生湖。"
半晌,慕尘做好了汤圆。他不会做饭,更别提汤圆了。好几个侍女帮着手忙脚乱的慕尘,这才勉勉强强做好了。可惜煮的时间有点长,有些芝麻漏了出来。陆衢寒看着碗里的汤圆,笑了出来。
"慕尘原来不会做饭呀,汤圆都煮漏了。"
慕尘有点窘迫。
"那以后瑾熠你教我吧。"
陆衢寒看着纸上的字,托着腮,像猫一样盯着慕尘。
"好啊。"他笑,"嗯...还是算了吧。"
慕尘以为陆衢寒又要若即若离,谁知道陆衢寒却将手覆上了他的手。
"以后慕尘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无论多久,无论什么时候。"
慕尘彻底呆住了。
而后,慕尘将陆衢寒一把揽到怀中,拥抱。他想用力抱紧陆衢寒,却又怕碰碎了这珍宝般的陆衢寒。可他又怕抱不紧,陆衢寒会再次离开。
"慕尘。"
"嗯。"
"我们走吧。"
好,走吧。不要说去长生湖,去哪里都好,去哪里,我都愿意。
...
两人泛舟去了长生湖,那里空无一人。湖边依旧当年模样,落不完的花,和永远没有波澜的湖面。
慕尘从没来过,自然在这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倒是陆衢寒拉着慕尘坐了下来,将琴放到了一边,然后指了指一棵榆木。
"慕尘,我送你一个礼物。"
"瑾熠难道要把这榆木送给我?"
"我只要一小块就够了。"陆衢寒拿出一把小篆刀,"突然想做这些东西了。"
于是慕尘去砍那棵小小的榆木,然后砍下一块,给了陆衢寒。陆衢寒接过,用刀细细雕刻。这榆木在长生湖久了,灵气很足,就好像知道陆衢寒想做什么一样。过了一会儿,一块凤凰形的木雕就被陆衢寒做了出来。
"好看。"
"还没做完呢。"陆衢寒轻笑,开始刻字,一笔一划认真至极。一个一个漂亮的字,就在他的刀下缓缓诞生。他做得入神,慕尘也看得入神。
当然,陆衢寒在看木,慕尘在看陆衢寒。
那般温柔的目光,慕尘从来都只留给陆衢寒一人。
"好了。"
陆衢寒转过头,却正好碰到慕尘的鼻尖。两人,不过咫尺之距。陆衢寒窝在慕尘的怀里,慕尘就将下巴枕在陆衢寒的肩上,嗅着他发间的味道。
原来瑾熠这么小只。慕尘环着陆衢寒的腰,心想。
陆衢寒笑了笑,索性懒懒靠在了慕尘的怀里。他手中,那块精巧的木雕上被他刻上了好看的字。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慕尘,送给你。"
"为什么好端端的写这个?"
"因为喜欢。"
陆衢寒靠在慕尘的怀里,看着湖边的落花出神。慕尘也不再写字,就静静地抱着他。
"慕尘,等回去了在院子里种一棵树吧?"
"种什么,可是木槿?"
陆衢寒摇了摇头。
"木槿太慌了,朝开暮落,也太悲哀。不如,种一棵桂树吧。"
"为什么?"
"桂树,家庭美满,团团圆圆。我想慕尘你以后,家庭美满,团团圆圆。"
慕尘顿了顿。
"瑾熠除了木槿,还喜欢什么?"
"喜欢吗?其实什么都还好,若是要我挑,我也许还是会挑木槿吧。"
因为陆子程而喜欢木槿,已经十多年了。爱屋及乌,早就成了习惯。
"那便种木槿。"
"桂树挺好的,象征很美好呀。"
"种什么全都看瑾熠你喜欢,只要瑾熠你在,就是我的家庭美满,团团圆圆。"
陆衢寒低下了头。
他没有笑,也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害羞或是其他。他的心里,只有涌上的酸涩,和愧疚。
一抹斜阳不动声色的披在了两人身上。
陆衢寒翻着书,慕尘就陪着他一起看。天色将晚,陆衢寒也打算离开了。刚想合上书,慕尘却拿过了书,指着一行字,读了读。陆衢寒看了一眼,默不作声。
若是两人心意相通,以灵力为媒介,就可以听到彼此心里的声音。
"瑾熠,你相信吗?"
陆衢寒点了点头。
这本书是在仙界时陆子程找来的书,书里的一切都是孟落写的。奇妙诡谲,不可尽信,但也不可不信。
"其实我是能听到的,"陆衢寒淡淡道,"只是需要用很强很强的灵力做媒介。"
他想起陆子程曾经为了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滥用灵力,在床上休养了一个月。
最后,他也只听到了一声"瑾熠"。
"那瑾熠,你听。"
慕尘运起灵力,轻轻捂住了陆衢寒的耳朵,尽管他知道陆衢寒根本听不见。慕尘十分认真,也十分温柔,伏在陆衢寒耳边,温热的呼吸就在两人之间。
灵力环绕之下,慕尘有些吃力。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让陆衢寒也听到他的声音。
可他什么都没有想,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片刻后,慕尘松开了手。
"瑾熠。"
"嗯。"
"听到我说喜欢你了吗?"
陆衢寒想也没有想,点了点头。
"听到了。"
慕尘听笑了笑。
你本应该什么都听不到的,不是吗?
他看着天边的斜阳,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他生怕陆衢寒发现,便捂住了陆衢寒的双眼。他极力克制着双手的颤抖,眼泪却止不住的流。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在他心里点燃了一场大火,毫不留情地烧。肆无忌惮,叫嚣着要烧光所有的欢喜,所有的春。
瑾熠,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慕尘似乎懂了,懂了陆衢寒看似重生,看似痊愈,看似回到从前的原因。
既然都是活着,为何不选择让自己活的舒服自在些?有人对自己好,不也很不错吗?
"原来你对我从未有过心动。"
慕尘心中苦笑,摇了摇头。
"慕尘,怎么了吗?"陆衢寒感觉慕尘捂住他的双眼,好奇问道。慕尘擦了擦眼泪,松开手,写道,"就是想吓吓你。"
"慕尘真是,都多大了。"陆衢寒笑道,"回家吗?"
"嗯,好。"
慕尘给陆衢寒披上衣服,拿上了琴,牵着陆衢寒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