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生湖回来之后,陆衢寒悄悄在院子里种下了一棵木槿。然后一转眼,就是五年。木槿被陆衢寒用灵力滋养得润泽无比,以至于陆家需要移走一棵枫树来给这棵欣欣木槿腾地。
这年,陆衢寒二十,陆子程十五。永恒的年龄差让陆子程常常想,他是不是命里注定一定一定要比陆衢寒小,仙界是,来了凡间还是,好像不管上下四方古往今来,都是。
又是一年深秋,正逢陆家家宴。暮城满城红枫,绵绵细雨不绝。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年乘着船,从临安来到了陆家。
他这一来,心就留在了这里,一留,就是六年。
院里的木槿开得正盛,院中火红的枫中,一片片粉白木槿纷纷扬扬。少年长刀在侧,一身黑衣上梅花似雪,从胸口蔓延至宽阔的双肩。他将长发高高束起,一对浓眉下一双浅金色的双眼炯炯有神,尽显少年意气。
他来时已是下午,和陆老爷问了好之后便来到了院子里。恰巧,陆衢寒正在那棵木槿下抚琴。既是家宴时节,自然也不是什么悲凉的曲子。只是纵然琴音宁静悠远,抚琴人苍白的脸色却让人不得不揪心。陆衢寒一身白衣,身影孱弱,抚琴的手骨节分明,瘦得令人心疼。陆衢寒心里知道,这副身体撑不住多久了,估计过不了多少时日他便该去轮回,和寻常凡人一样饱受转世之苦,如今的他,也只是在苟延残喘。
他不怨不伤,他只放不下陆子程。
木槿落的更加多了,一片一片在空中飞旋,像从悬崖上坠落的人,挣扎着不愿落地化为粉身碎骨。日薄西山,夕阳似乎要照尽陆衢寒所有的年岁。
然而此刻那位二十二岁的少年眼里却是一幅绝美的画卷,那些飘落的木槿就似蝴蝶绕着陆衢寒,栖在发梢,憩在琴尾,盘旋在他病弱的身边。陆衢寒低头抚琴,少年便聆听着琴声,凝视着陆衢寒。少年本以为已经足够沉醉,可当曲罢陆衢寒抬眼,当那双淡蓝如冰般透彻的双眼看向他时,他就彻底沦陷。
不知是琴声迷人,还是夕阳和其他的一切都恰到好处,两人对视的一瞬,时光好像静止了。两人宛若前世相识,倾盖如故,相视一笑,无言。
陆衢寒低下头继续抚琴了,淡然自若,就好像料定少年会去搭话。当然,少年也的的确确走向了他。
少年坐到陆衢寒对面,安静地听着琴声。
琴声如清风,少年便提笔在纸上写了"风";琴声如落雪,少年便提笔,写了"雪"。
一切,与不知多少年前,陆衢寒与暮晨在山中对坐时如出一辙。
曲罢,陆衢寒轻轻拂落了琴上的花瓣。
"公子是?"
"临安慕家,慕尘。"
慕尘自然听陆老爷说了陆衢寒失聪这件事,提起笔在纸上写。他的字带着武人的笨拙和实在,确实算不上好看。
陆衢寒看到"慕尘"二字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多想念暮晨,只是当慕尘二字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惊异于这巧合。
毕竟时过境迁,故人已逝。
"陆衢寒,蔽字瑾熠。"
慕尘点了点头,随后拿出了一块玉佩。玉是梅花的形状,上面还刻着一个"慕"字。
"这是?"
"信物,是慕家和陆家的信物。"
陆衢寒点了点头,收下了,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匆匆起身,跑回了屋子。
这时,陆子程走了出来。他刚刚饱餐一顿,想来院子里找陆衢寒,谁曾想,碰到了慕尘。
这时的陆子程对慕尘还很温和友善。
"二公子。"
"慕尘大哥。"刚刚两人在正厅见过,自然也不用再互相介绍。
"慕尘大哥在这赏花啊?"陆子程抬头,看着那棵木槿树,"好看吧?我大哥种的。"
慕尘点了点头。
"很美。"
慕尘瞥到陆子程腰间的桀情笛和剑,问道,"二公子会笛子?"
"啊,嗯,只能说会,不能说精通。"
"哪里,公子谦虚。"
然后慕尘转过头,看向了陆衢寒屋子的方向。
"二公子是更擅长剑术,还是笛子?"
"若是说擅长,还是剑术。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笛子。"
"哦?这是为何?"
"因为这笛子是大哥送给我的,所以我喜欢。"
慕尘点了点头。
"看来,还是瑾熠更需要我保护。"
陆子程听慕尘叫陆衢寒"瑾熠"愣了一下,不过他马上想起来,陆衢寒已经二十了,取的字,就叫瑾熠。
怀瑾握瑜,熠熠生辉。
"此话怎讲?"
"瑾熠看起来身体不太好,况且他是琴师,保护他本就是我的责任。二公子你擅长剑术,自然不需要我。"
陆子程咬了咬牙。他看着身旁这个大他六岁的慕尘,心里突然很不爽,就好像一个他一直独占的房间里闯进了一个陌生人,要跟他共享房间一样不甘心。
"大哥的确身体不好,不过如今太太平平的,大哥的安危还是不劳慕尘大哥费心。"陆子程顿了顿,"况且慕尘大哥你要从临安来也很麻烦,大哥有我就够了。"
慕尘听了,心里暗笑陆子程这般赌气。
这时,陆衢寒急匆匆地跑了回来。他瘦弱,弱到只是一段如此短的距离也气喘吁吁。陆子程刚要去扶他,却见慕尘已经上前一步。
陆子程隐隐感觉,不妙。他再琢磨刚才慕尘的话,仔细一想,不知怎么竟想出了宣战的意味。
陆衢寒拿出一块白玉给了慕尘,陆子程看了,一瞬间急了:那块白玉是陆子程送给陆衢寒的玉,只是刚开始是块璞玉,陆衢寒闲来无事,就把它雕琢成了一只凰。很小的一块玉,凰却形神兼备,**如生。
慕尘接过,又惊又喜。因为这玉显然不是信物,一看就是私人的玉。
"陆家不讲究信物这些...所以家父并未准备,但我不能失了礼数,这小小的白玉且当是信物吧。"
慕尘看着气喘吁吁的陆衢寒,贴心地给他倒了一杯茶:"瑾熠别急。"
陆衢寒歉意地笑了笑。
慕尘轻轻拭了拭那块白玉,然后将它挂到了刀柄上。一碰,白玉上的红穗子就垂了下来,玉的背面一个"寒"字,和刀柄上的"慕"字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陆子程在一旁看,心里却翻江倒海。他看着桌子上那写着"风""雪"的宣纸,攥紧了拳头。
...
慕尘留了一个月,陆衢寒也一直在忙着招待慕尘,无暇顾及陆子程。陆子程心中愤懑,于是他又去找了岳铭。
两人都已经十六,又都没有参加科举的打算,过了这个冬天,两人也就该离开私塾,分道扬镳了。
岳铭和陆子程依旧翻墙,来到了酒馆。
陆子程少见地喝了酒。他很容易醉,就算是果酒,他沾一点也会头晕,然后醉了呢,就说话。胡话夹杂着真话,一股脑的全都倾吐给岳铭。岳铭听着,心中虽然不是滋味,但,也有种莫名的庆幸。
他庆幸慕尘的出现。
"岳铭!来,喝!"陆子程趴在桌子上,醉眼朦胧,手中的酒坛晃晃悠悠。
"嗯,喝。"岳铭也不拦着,就陪着陆子程喝。
"岳铭!"
"在呢。"
"我讨厌那个慕尘!"
"嗯,讨厌。"岳铭夹了口菜,一边吃,一边听着陆子程的抱怨。
即便陆子程从未说过他喜欢陆衢寒,也从未讲过过去的事,岳铭还是察觉到了。陆子程看着很喜欢勾搭漂亮姑娘,但和谁都是点到即止,因此也辜负了不少女孩子的芳心。再加上陆子程对陆衢寒格外顺从,也总是全心全意的记挂着陆衢寒,岳铭自然也就明白了。刚开始岳铭认为陆子程这份感情实在是不堪入耳,若是堂兄妹还好,可堂弟喜欢上堂兄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不过久了,岳铭也就习惯了。
反正他不说,陆子程这么粗线条也不会知道。
"他!不就比我大?一个小小的慕家家主,一个凡人而已!也来跟我抢瑾熠?"
岳铭听了,皱了皱眉。
"凡人?"岳铭心中疑惑,但也并未问出来,权当是陆子程撒酒疯,痴心妄想了。
"慕尘!"陆子程猛的一拍桌子,好像这木桌就是慕尘一样,桌上的杯盘都震了一下,岳铭碗里的小馄饨也溅出了汤。
小馄饨,就这么一道菜,岳铭自打认识了陆子程,就一直吃。一吃,就吃了六年。陆子程有一次见他喜欢吃,便问起缘由,岳铭只说喜欢咸的,陆子程也只是说了句很巧。但岳铭心里清楚,自己最喜欢吃的是甜食,若是汤圆和馄饨让他选,他会选汤圆。可陆子程喜欢,他也就逼着自己去吃,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岳铭沉默着,没再说话。他伸出手,手中就有一只只蛊虫。宁青给他的力量在逐渐成长,再等一年,他的力量也就足以去毁了整个岳家。
"瑾熠...为什么...我不好吗..."陆子程估摸着也没力气了,手中攥着桀情笛,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岳铭叹了口气,想着干脆把陆子程留在客栈算了,这样,他也算能拥有一个和陆子程独处的夜晚——一个不再是孤零零黑漆漆的夜晚。
不过岳铭想了想,还是背起陆子程,走向了陆府。
岳铭很瘦,背着陆子程很吃力,走到陆府的时候已经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了。恰巧这时陆衢寒和慕尘要出门,四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陆衢寒一身红衣,夕阳下也算有了点活人的血色。慕尘就在他身边,给他挡着阳光。
岳铭认得,陆衢寒身上那衣服的料子,还是他选的。
陆衢寒见了醉醺醺的陆子程和面生的岳铭,愣了一下。
"慕尘,改日再去看灯会吧?"陆衢寒微微仰头,看着慕尘,笑道,慕尘也应了他。不过一个月,两人如此熟稔。也不知是岳铭的主观臆断还是其他,陆衢寒和慕尘两个人在他眼里,就像是一对相敬如宾的恋人。岳铭又想起陆子程在酒馆时大吐苦水的样子,心中冷笑:这陆衢寒还真是逍遥。
"你是?"慕尘问道。
"岳铭。"岳铭头也没抬,说道。这时,他似乎有点劲上来了,挑衅似的道,"对了,我要是不写,大公子岂不是看不到?还是麻烦慕尘公子一会儿告诉大公子我叫什么。"
慕尘听了,心中涌上一股怒气。
"慕尘,先把子程送回房间吧。"陆衢寒听不到,自然也不知道岳铭说了什么。陆子程这是头一次喝醉酒,陆衢寒也有点不知所措。慕尘正要背起陆子程,却被岳铭拒绝了。
"不麻烦慕尘公子了,子程房间在哪?我去就行了。"
慕尘指了个方向,岳铭说了句"多谢",便离开了。
"对了两位,今晚应该是要下雪,灯会,怕是看不成了。"岳铭笑道。
"多谢岳公子提醒。"慕尘冷声道。岳铭方才的言语和举动已经全然激怒了他。陆衢寒跟着去了陆子程的房间,慕尘就一直在陆衢寒的身边,似乎岳铭如果再讽刺一句,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教训教训岳铭。
"多谢公子。"陆衢寒给陆子程盖上被子,给岳铭倒了杯茶,道了谢。
"茶就不必了,我还是不多留了,"岳铭起身,拒绝了陆衢寒的茶,"对了陆公子,我叫岳铭。"他抽过一张纸,随意的写了"岳铭"二字上去,然后扬长而去。
陆衢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给陆子程擦了擦脸,看着陆子程喝醉的样子,宠溺地笑了笑,"小傻子,怎么好端端的喝起酒了,还要麻烦人家送你。"
慕尘就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天色已晚,陆子程还没醒,陆衢寒和慕尘便先去吃饭了。
"慕尘不太高兴?"陆衢寒看慕尘似乎不精神,问道。
慕尘笑着摇了摇头,给陆衢寒夹了几片青笋。陆衢寒的每顿饭里都有青笋,少不了的,慕尘也就以为陆衢寒喜欢。
"岳铭很让人不悦。"慕尘写到。
"嗯?怎么了?"
"他很没有规矩,说了很多瑾熠的不好。"慕尘皱了皱眉,"而且他身上有种阴郁的感觉。"
"有吗?"陆衢寒道,"他应该是子程的朋友吧,看起来很开朗的样子。"
"但愿是我的错觉。"
慕尘的直觉很准。岳铭做蛊师久了,身上自然有若有若无的阴沉——当然,也许是他生来便是这样。
...
深夜,陆子程醒了。他很饿,于是起身来找吃的。本以为陆衢寒已经睡了,却没想陆衢寒屋子里还亮着蜡烛的光。
陆子程走到陆衢寒的房间门口,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陆衢寒便察觉到了他。陆衢寒收了手中的卷轴,轻声说了句"进来吧"。
"醒了?"陆衢寒笑,"饿了?"
陆子程点了点头。
"你呀。"陆衢寒无奈,准备起身去膳房,陆子程却把他拉住了。
陆子程看着他,那眼神,像小孩子闹别扭,也带着一丝祈求。
"瑾熠,我想吃小馄饨。你做的。"
"嗯,好。"陆衢寒披上衣服,去了膳房。
一如仙界那晚,陆衢寒在忆往山给陆子程做小馄饨。陆衢寒在忙,陆子程就坐在屋子里等。
小馄饨依旧是当年的味道,只是现在无论是做的人还是吃的人,心境都完全不同了。
水汽氤氲之中,陆子程的眼泪掉了下来。
一个月。这一个月,陆子程过的无比煎熬。陆衢寒的身边时时刻刻都有慕尘,有慕尘,陆衢寒也一直都在笑。慕尘就好像火焰,给陆衢寒冰冷的生命带来了热度。
"对不起。"陆衢寒看出陆子程在哭,知道是自己冷落了他,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陆子程放下筷子,与陆衢寒四目相对。如岳铭所说,夜里下了雪。屋子里燃着香炉,陆子程却只感觉浑身冰冷。
"瑾熠。"
"嗯。"
"你以后,还会像这样给我做小馄饨吗?"
"嗯。"陆衢寒下意识的回答道,可他突然意识到,这身体撑不过太久,一阵苦涩涌上心头。
"也许会吧。"陆衢寒不动声色,依旧云淡风轻。陆子程听了,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
"瑾熠,你会喜欢上慕尘吧。"
"..."陆衢寒轻笑,"也许吧。"
陆衢寒怎么不想和陆子程相知相伴?可与其等自己化作一抔尘土投身入轮回,独留陆子程一人伤心,还不如就此让陆子程死心。
只是为了避免结束,陆衢寒扼杀了所有开始。
陆子程深吸了一口气。
"瑾熠,你是把慕尘当做过去的暮晨了吧?"陆子程笑,"一定是的,你这么念旧,你看,暮晨那两句诗还在墙上挂着呢。"
"子程,我与慕尘交好,与他是否是我初识的那位暮晨没有关系。"
"不会的,不会的..."
"我不想将谁当成替代,那样没有意义,现在的慕尘是独一无二的,是他自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那我呢?"陆子程哭了,"在瑾熠你心里我就不是独一无二的吗?"
陆衢寒看着陆子程,很想抱抱他——与陆子程拥抱,这是他在仙界时都未做过的事情。他看着陆子程红了的眼眶,心中涌上一股无奈。
你是啊,是司徒明月,是我最喜欢的明月啊。
陆子程看着沉默的陆衢寒,心里也渐渐有了答案。
"暮晨是知己,是吗?"
"是。"陆衢寒狠心道,"但现在的慕尘,也许不是。"
陆子程咬了咬牙。
"是不是在瑾熠你心里,我一直只是弟弟?"
雪越下越大。
"是。"
陆子程愣了愣,然后笑了。
"我知道了。"
"快吃吧,天冷,一会儿就凉了。"陆衢寒道。
陆子程拿起筷子,沉默着吃完,然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