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程先是要了一碗小馄饨,然后随随便便不知道点了什么。岳铭则要了许多肉菜,随后,就是一阵狼吞虎咽。
"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陆子程打趣道。
"也不久,几年吧。"
"你还真是会开玩笑。"
岳铭也笑,没反驳。
"岳铭,你为什么不跟别人说话?"
"不想。"
"陆子程早想到会是这种回答。
"你为什么要给我挡书架?"
"呃...以前有个朋友被砸过。"
陆子程想起老宋有一次被沉雁门上掉下来的秋雁像砸到,傻了好几天。
"哦。"
"哎对了,"陆子程显然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你打算参加科举吗?"
"科举?"岳铭冷笑:"无用。"
"有态度,厉害。"
"过奖。"
陆子程沉默着吃了几个小馄饨。
"岳铭,你知道怎么讨喜欢的人欢心吗?"
岳铭敛了敛表情:
"不知道。"
"我以为你一定知道的。"
"为什么?"岳铭不解,"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你是少爷,又很少理那些书呆子,一看就...反正我感觉你肯定很擅长这些事。"
"毫无逻辑,你还不如直说了,你一定觉得我没少去青楼那些地方。"
"其实也不是,你才多大..."
"那你就是觉得我会跟着其他有钱人鬼混。"
"没你说的这么难听。"陆子程对自己挑起的这个话题感到有点窘迫,"反正我没那个意思,就是单纯想找你支个招。"
岳铭放下筷子,喝了口茶。
"怎么,你有喜欢的人?啧,这茶好淡。"
"那喝酒吧,梦湷吟,你喝过没?"
"没。"
"那喝点吧,反正不会醉。"
话是这么说,陆子程却一口未动。
"你不喝?"
"啊,瑾熠...不是,大哥不让我喝酒。"
"如果我没记错,你大哥是叫陆衢寒吧。"
"啊,嗯。"
"那你为什么叫他瑾熠?"
"这个...大哥有一次看书的时候看到的,说喜欢这两个字,将来要作字的。"
岳铭一眼就能看出来陆子程在撒谎,冷笑一声:
"字?现在叫,有点早了吧。"
"你管这么多干嘛?我喜欢这么叫。"
岳铭被噎了一句,不说话了。
"呃...我就这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就这脾气?
真好啊,至少有任性的资本。
"你是想讨你大哥开心吧。"
"嗯..."
"你大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么?"
"有!琴!"
"那还不简单,你给他做一张琴就好了。"
"我也想过,可我觉得只做琴太少了。"
"如果觉得少...有个地方叫长生湖,"岳铭喝了口酒,淡笑,眼里闪过一丝难言:"那有不少好木材,风景也好,你就当带着你大哥去玩吧,你大哥看起来身体不好,出门机会不多吧。"
"好主意!具体在哪,你能跟我说说吗?"
岳铭垂下了眼。
"好。"
...
"大伯——"陆子程在院子里叫着陆老爷,"我明天可以带大哥出去玩吗?"
陆老爷摸了摸他的头:"想去哪儿啊?"
"长生湖~"
"长生湖啊,不是很近,安全一点,还是我和你们一起吧?"
"能不能就让我和大哥两个人一起呀?"陆子程开启撒娇模式:"求求你啦——"
陆老爷纠结了下,一旁的陆夫人却笑了出来:"夫君,孩子们愿意玩就随他们,派最好的阴阳家跟着就是了,不会出什么事的。"
陆老爷这才同意。
正巧这时,陆衢寒走了出来。已经入秋,他一身白色长绒衣,在满院的枫树中,显得格外苍白孱弱,如纸,如草。
"瑾熠!"
陆子程扑向了陆衢寒,陆衢寒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
"明天我们去长生湖,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一通**凤舞,激动蕴于字里行间。
"长生湖?"
"去了就知道啦!"
"嗯。"
...
第二天,陆子程没来私塾。
岳铭依旧靠着墙发呆,只是曾经他游离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现在他看着陆子程空空如也的位置,不知在想什么。
中午,学生一哄而散,岳铭一如既往一个人去吃饭。他现在不缺钱了,可没人陪他,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吃什么。他想了想,最后要了一碗小馄饨,和几坛梦湷吟。
一人独坐。
...
长生湖。
风景之美,好像一条桃花源外绵延千里的路,淡色的落花铺了满地,隔几步就是上好的古木。湖边不知是谁立了一块牌子,写了"长生"两字,颇有占地之风。湖面平静,毫无波澜,镜子般的水面上,有翩翩飞舞的蝴蝶点起落下的花瓣,垂下的柳条宛若蘸水的笔,更添意蕴。
"瑾熠!"
"你要给我什么惊喜?"
"我要给你做一张琴。"
"琴?"陆衢寒有些出乎意料,"我已经有琴了。"
陆子程摇了摇头。
陆衢寒最珍爱的那把琴,在和景争执的时候已经被砸坏了,陆衢寒没了那把琴,也以为不会再见到司徒明月,所以下到人间来,什么都是凑合将就。
什么笔墨纸砚上好琴木,都不再拼命追求过。
陆子程拉着陆衢寒径直走向了湖边。
"瑾熠你喜欢什么木?"
"选木不是依我喜不喜欢,要看缘分。"
"缘分?"
"等一下。"
待风静,陆衢寒拿过琴随意一抚,琴声如浪,席卷过整个湖畔,树叶飒飒作响,花瓣刷拉拉的飘落。
然后陆衢寒走到了一棵长生木旁边。
"就这个吧。"
"为什么要选这个?"
"有位雷姓先辈曾教过我听木。"陆衢寒摸了摸那棵树,"琴声过处,你要听木的声音,合了心意,就是有缘。"
陆子程似懂非懂。
"那就这棵吧!"陆子程让陆衢寒去休息,自己则开始和这棵长生木打交道。说来也奇怪,长生木就像有灵,心甘情愿地做陆衢寒的琴,一碰它,上面的花就纷纷飘落,化成蝶,远去。树干上有很多年轮,显然有了些年岁。在两个随行的阴阳家帮助下,陆子程终于给木修出了大致的形状。他拿出一把刻刀细细琢磨,想着把这块木做成陆衢寒之前那把琴的样子。可他转念一想,又怕陆衢寒看到与之前相似的琴也想起难受的过往,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抬起头,似乎在想要将琴做成什么样子。
这时,空中传来了一声清脆悠远的鸣叫,天上的云有一角被染成了彩色。
凰过彩云见。
"就做成凰的样子吧,瑾熠那么好看,凰也比不上他。"
一天过去,陆子程终于做好了。琴还没有上弦,不过比起寻常的古琴琴身,这把瘦削了些许。琴头微微翘起,似凰高昂的头,琴尾上有些纹路,好像凰灿烂的羽翼。
两个阴阳家站在远处休息,陆子程看他们没有注意到这边,坐到陆衢寒身边,轻轻的覆上了陆衢寒的手。
"瑾熠,好难熬。"
"什么时候我才能和在仙界一样堂堂正正的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的呢?"
"子程?"
陆子程皱了皱眉。
他真的不愿意陆衢寒叫他"子程"。
"瑾熠你的琴,"陆子程笑着将琴给了陆衢寒,"喜欢吗?"
拿到琴的一瞬间,陆衢寒恍惚了一下。
他惊异于陆子程独特的构思,也惊异于陆子程一个武将,竟能将匠活做得如此细致。
"喜欢。"
"那你喜欢我吗?"
陆衢寒并没有听到,也没有回答。
"回家再上弦吧,不早了,走吗?"
陆子程摇了摇头,靠在了陆衢寒肩膀上。
"不想走。"
"那就再待一会吧。"
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看着眼前纷飞的落花,和逐渐落下的夕阳。花瓣落到两人的发上,两人也丝毫没有察觉。
"瑾熠,跟我走吧,我们不要陆家了,不要再做堂兄弟了,去自由自在的,怎么样。"
"不好吗?"
陆子程在自言自语,他并未打算让陆衢寒听到这些话。这么久过去,他也早就知道陆衢寒的想法。陆衢寒一定绝对不会再重蹈昏君的覆辙,也不会再弃陆家于不顾,自然,他一定甘愿被世俗的身份禁锢一生。
放弃个人所爱,去成全一些虚妄的声名。
"子程,你看,木槿。"
陆衢寒指了指远处的一棵木槿树,粉白色的花瓣被风吹落,蝴蝶一般朝着两人飞来。陆子程顺着看去,竟一瞬间又想到了忆往山。
忆往山中,陆衢寒的屋子前,也种了一棵木槿。
"子程喜欢木槿?"
陆子程点了点头。
"真巧,我也喜欢。"
两人相视一笑。
可谁也不知道,陆衢寒这句喜欢木槿,就是个给他自己的慰藉,就是个安慰自己的谎话。
"子程你说,你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子?我还从未听到过。"
"瑾熠觉得是什么样?"
"我不知道,我的脑海里,一直都是明月的声音。"
陆子程笑了笑,
"其实差不多。"
其实差很多。
"我也很想听听子程你吹笛子,我的世界里一直只有琴声,有时候也很无趣。"
"会有一天能听到的。"
"嗯。"
沉默。
"子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陆衢寒侧过脸,看着陆子程。
"..."
"为什么我偏偏能听到琴声呢?"
陆子程讶异了一瞬。
"是子程你吧。"陆衢寒攥紧了拳头,"你和景做了交换?"
"是云中君,他帮的我,我没做什么交换,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陆子程并不愿将自己用一半仙力的代价来换陆衢寒能听到琴声的事说出来。
陆衢寒轻轻笑了笑,没再追问。
他又怎会不知道?神仙都是一样的自私,就连他和陆子程也不例外。徐白鹭和陆衢寒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情,又怎会无端来帮他们?
一定是陆子程拿什么与徐白鹭做了交换。
...
转眼到了冬天。
"下雪了。"陆子程坐在私塾,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说了一句。岳铭在他身旁,嗯了一声。
这令所有人都觉得奇怪。一向阴沉的岳铭竟然和咋咋呼呼的陆子程做了朋友。两人在私塾常常结伴而行,除了读书,什么都做。陆子程捉弄老头子,岳铭就替他望风。陆子程吓呼路过的女孩子,岳铭就在旁边笑,若是姑娘生气了,还要岳铭去哄。总而言之,岳铭就像是个收拾烂摊子的人。久而久之,岳铭也变得开朗爱笑了,对人的态度也没有那么锋利了。
"说起来我也该去买几件新衣服了。你不买几件?我看你一直就一两件衣服换着穿。"
"懒得去而已。"
"正好今儿我不想听书,去逛逛去?"
"说的好像哪天你想听书一样,走吧。"岳铭无奈,跟着陆子程翻墙出了私塾。
因为下了雪,整个城都安静了下来,落雪的声音藏在风里,一片片洁白飘落,然后化为水。
两人走进一家铺子。
"哎,我都不知道什么衣服好看。"陆子程苦恼道。
"你自己喜欢不就好。"岳铭很快,找到了舒服的料子,只是他在纠结什么颜色好:"哎陆子程,你喜欢什么颜色啊?"
陆子程想了想,"金色。"
"哦。"岳铭应了一声,想去拿手边的一匹金色布料。的确,他是因为陆子程,才去选的那布料。他生怕被陆子程看到,只是装作无意,去拿。但事实上,陆子程根本没有看他。
岳铭不禁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可笑。
他觉得陆子程彻底改变了他,把他从一个阴郁的角落拉了出来。对他来说,陆子程就好像那天雨后的阳光,一点一点穿透云层,照进了他的生命。
可是他不知道,不是陆子程改变了他,是他自己。宁青是他的机遇,可抓住这机遇的不是陆子程,而是他自己。陆子程,只是一个巧合。
又也许,是岳铭沉默了太久。陆子程一个无比随意的笑,一个漫不经心的邀请,就足以让岳铭感到满足。
"哎岳铭,来来来!"陆子程手中拿着两匹布料,招呼着岳铭,"你看这两个哪个更好看?"
"当然红的好看。"
"那就红的!"陆子程笑着叫着铺主,"姐姐——这布我要了!你量一下吧?"
女孩子拿着布走到了陆子程身前,陆子程却摆了摆手,指了指岳铭,"不是我,姐姐你给他量。"
岳铭愣住了。
陆子程对上岳铭的目光,解释道,"不是,我给我大哥买的,你跟他一样都弱不禁风的,体型也差不多,就拿你试试呗。"
岳铭点了点头,眼里的光却暗淡了下去。而陆子程在笑,丝毫没有意识到。
没有意识到,他两句话,足以让岳铭心里波澜起伏。
"卑微。"
岳铭的心里突然闪过这两个字。
"好看,这布料真好看,岳铭你眼光不错啊。"
"当然。只是你刚才问我,我以为是你要这布做衣服,所以觉得红色很适合你。要是做给你大哥,红色太艳了。"
"我大哥偶尔也得穿点红色,他每天都是淡色,感觉整个人没精神,嘿嘿。"
"嗯。"
"我大哥穿上一定特别好看,谁叫他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大哥~"
岳铭附和笑着,但他的心中,一股火焰正在慢慢萌生。
他很清楚,这是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