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太阳落山,两个人才回玉寒窖。练完剑,张忱翊说着就眯一会儿,最后还是趴在桌子上睡得和猪一样,怎么都叫不醒。食盒不收拾,剑也没入鞘,扔在一边,全都丢给子桑越。子桑越慢慢悠悠收拾完也没事干,索性坐在桌子旁发呆。
想想风华。
不过真的只是想一想,不再有其他念头。因为梦魇蝶消失,那种一次又一次被加重的悲痛已经没有了,再想起风华的脸,他心里也只是有点惆怅而已。
轮回转世,总比永远困在缚灵石里好。
"现在...你会在哪儿呢?"
"有没有碰到一个好人家。"
张忱翊打了个小呼噜,子桑越转过头,给张忱翊提了提滑落的衣服。
张忱翊为了陪他,每天都去正阳殿捡鸡毛。来了也不闹腾,全心全意练剑,累的时候就讲笑话给他听。总之沉默的时候很少,尽管大多数时候都是张忱翊在喋喋不休地说。
"每天来找我,你也不累。"
"呼噜..."
子桑越解开了张忱翊的盘发。
"明明素不相识,你何必替我捡化阴符,还跟着我下黄泉。"
"现在还天天往这冰窖跑。"
回答他的只有张忱翊轻轻的呼噜。
他算了算张忱翊睡觉的时间:不到寅时就起,捡半个时辰鸡毛就从正阳殿跑过来,每天也不午睡,一口气练剑到戌时还晚,一天也就睡三个时辰多一点。虽然张忱翊每天都乐乐呵呵的,但睡起来就很沉,常常就在玉寒窖留宿了。
子桑越也不知道张忱翊这么累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快速提高修为,还是为了来陪他说话?
他拿过张忱翊的剑谱,翻开来,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张忱翊的批注,页有点皱,显然被翻过很多次。从第一招开始,一直到第五招结束都有详细的注解。但从第六招开始就没什么了,看来是还不会。
可张忱翊一直在请教他第五招剑法。
...
这天,张忱翊正在和子桑溪一起在正阳殿捡鸡毛。
子桑溪是个很严肃的人,就连捡鸡毛的时候都很少说话。而且死守规矩,张忱翊因为调皮捣蛋挨了不少骂。尤其把鸡毛偷走拿去跟子桑越玩游戏那次被子桑溪狠狠教训了一顿:因为他影响了子桑溪记录鸡毛的数量,而且坏了禁闭的规矩。
"师兄,长老为什么这么喜欢鸡?"
"你不要总是问一些无聊的问题。"
"这哪儿无聊了,连鸡毛的数量都要记,有点变...有点过分了。"
不能说长老变态,不然会被子桑溪打死的。
"我并不想给你解答这个问题。"
"切,是你解答不出来吧。"
"不说这些,你剑术练的怎么样了?还有两个月就南山宴了。"
"你怎么和闷蛋一个样,每天就问我剑术怎么样怎么样,我是那种偷懒的人吗?放心,第五招我都会了,接下长老两招肯定没问题。"
"那还不错,别让我白白把越儿托付给你。"
"什么托付不托付,搞得像要把他嫁给我一样。"
子桑溪瞥了张忱翊一眼:"我看你大有这种想法。"
把张忱翊说了一愣。
"师兄你想太多了。"
"但愿是我想多。"
"..."张忱翊好像被戳中心事,有点心虚,索性转移话题:"不说闷蛋,师兄你不住在正阳殿也不在居安阁,你住哪儿?"
"你问我住哪做什么。"
"好奇问一下,这问题不无聊吧?"
子桑溪无奈,"夏雨道那边的无忧阁。"
"无忧阁?名字好听。夏雨道...那是不是有一棵榕树?"
"嗯,榕树在我的院子里。"
"你一个人住吗?"
"嗯。"
"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地方肯定很舒服,羡慕啊——"
"居安阁的房间还不够大?你想住多大的?"
"我就羡慕一下好不好,房子大肯定很自在,想干啥干啥,就是没人陪会不会太孤单了?"
子桑溪顿了一下。
"孤单什么,每天事都多的忙不过来,哪儿有空孤单。倒是你,我看你每天都很闲。"
"我哪儿有,我每天都去找闷蛋练剑的。"
"从你提出要去玉寒窖请教越儿剑法开始我就想说你,是长老不会你的剑法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找越儿?"
"师兄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一个人,没人陪他得多孤单。"
"我早就知道你有想法。"
"此想法非彼想法,师兄你别想歪行不行。"
"我没想歪,是你自己脑袋里装的东西奇怪。好了,鸡毛给长老送过去,我去看弟子练剑。"
"知道了知道了。"
子桑溪转身去了殿前,张忱翊看得清楚,平常几个偷懒的弟子都被他直接拎出来训,想偷懒的,也没想法了。
"真凶。"
张忱翊觉得子桑溪和子桑越某些方面是有些相似的,不过子桑溪太凶了,相比之下,他还是觉得子桑越比较可爱。
...
转眼又是一年三月。
俩人终于"刑满释放"。玉寒窖外寒意还未褪去,空气还湿冷。
桂堂中的花瓣又多了许多,懒在地上,动都不想动一下。莲花湖里的荷叶初生,叶面还没有完全展开,好像犹且青涩的少女。
一如往常,南山四处都热闹了,满山乐声,酒香,春色,嬉闹。
张忱翊出了玉寒窖就开始感慨春天真好,好像关禁闭的人是他一样。感慨完了,他就开始打理自己的衣服。他终于会束发冠了,不过今天,子桑越却没要求他。
"其实你头发放下来更好看。"
"你说怎么样好看我就怎么样。"
"...但你这样不合规矩。"
"我还怕什么规矩,你说好看就行。"
说完真没再带发冠,只是随手扎了个马尾。
"师兄看到免不了说你。"
张忱翊侧过头,对子桑越露出一个孩子一样的笑,"那我就说是你让我这样的,罚也是罚你。"
子桑越没理他,径直向前走去。
"哎你去哪儿?"
"正阳殿,你忘了长老在等你?"
"我给忘了,嘿嘿。"
正阳殿前,弟子们席地而坐。周围的树已经伸开枝叶,圈出了几片荫地。殿门前几位前辈饮酒对酌,谈笑风生,兴起时捋捋胡子,完全不像垂垂老矣的人。子桑霖坐在他们之中格格不入,他逗着周围的一群鸡,不亦乐乎。看张忱翊来了,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张忱翊面前。
"来应战了?"
"可不,"张忱翊拍了拍胸脯:"自信。"
"接下我两招有把握?"
"放马过来。"
"好!在众位弟子之前与我对决,不怕丢人吧?"
"我不在乎那个,来吧!"
子桑霖拐杖一挑,冰晶便迸发而出,手中拐杖顿时变成一根透明冰杖。一瞬间,一个"义"字在空中一闪而过。
他抬起手,轻轻在空中一点,一阵铺天盖的冰晶便朝着张忱翊砸去。刹那,偌大的殿像是暴雪下的茅草屋一样脆弱。弟子们屏住呼吸,纷纷停住手中的事情看向了被冰晶雨席卷的地方。子桑霖站在原地不发一语,等待着张忱翊的动静。
张忱翊没有让他失望。一簇火焰于冰晶中迸发,霎时融化了坚不可摧的冰。张忱翊执剑于冰中独立,周身围绕着一圈烈焰,子桑霖的冰晶竟然近不了他的身。云天剑身上纹路尽显,剑锋处的空气被灼热的火焰烧得扭曲。张忱翊他深吸一口气,一挥手中剑,放出一条奔腾的火龙,将那些缠绕着他的冰晶悉数推了回去。子桑霖不慌不忙,冰杖挡到自己身前,轻轻与冰晶一碰,一切便又归于平静。
"不错,能接下我第一招。"
"还有更厉害的吗?"张忱翊觉得这还不够痛快。
"当然,第一招只是试试你而已。"
"那就让我看看您的第二招吧!"
子桑霖轻踏一步,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疾步跃起,手杖如剑,过处带起迅疾的冰晶,与剑相比毫不逊色。他携着如风雨般席卷而来的冰晶朝着张忱翊刺去,张忱翊周围的火焰被瞬间冻结,没了蓬勃燃烧的生气。张忱翊挥剑抵挡,却还是连连后退。手杖与剑碰撞的刹那,冰晶缠绕上剑身,顺着剑身蔓延到剑柄。一阵凛冽的寒意猛的侵入张忱翊体内,惊得张忱翊剑脱了手。他向后跳开一段距离,甩了甩手——只是短暂的碰撞,一股寒意却从头到脚,就像冰封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子桑霖丝毫不打算给他缓一缓的机会,又是一个健步上前,冰杖直抵张忱翊胸口。
点到即止,张忱翊必输。
谁知道张忱翊却念了句咒语,手中燃着火焰跳开了。他忍着寒意,蜻蜓点水一样跳到子桑霖的冰杖尾端,空中一个翻身,手中火焰朝着子桑霖的眉毛一扬,然后落到了子桑霖的身后。子桑霖见他躲开了,转身又落下一阵冰晶雨,却又被张忱翊躲开。子桑霖冰杖一挥,身后出现重重冰影,和子桑越的云垂一样,似真似幻,缠杂着真实与虚假,要张忱翊去分辨。
张忱翊瞬间慌了,后退几步,盯着那些影欲想分辨出个真假来。可他越是急,那些影子就越来越难以分辨,一点一点缠绕,重叠在一起。
眼看张忱翊乱了阵脚,子桑越开口说话了。
"不要用眼,用心。不要乱。"
和那天在玉寒窖一样,张忱翊听到子桑越的声音心又定了下来。他屏住呼吸,感受灵力涌动,眼前那些冰晶幻影开始逐渐消失。最后,他只看到子桑霖手中的冰杖直冲他刺来。
"云天过来!"
刚脱手的云天听到召唤,一下飞到张忱翊手中,叮当一声脆响,云天和冰杖又一次激烈碰撞,冰与火在两锋处相互交融,相互对抗,形成一道美丽的光。
子桑霖收了冰杖,冰晶瞬间消失,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不错。"
"那是。"张忱翊气喘吁吁地收了剑。虽然费力,不过好歹接下了两招。
"你还不赖。"子桑霖走近张忱翊,刚想摸摸他的头算赞赏,结果眉毛却被火扑了一下。
"哎哟——"子桑霖吓了一跳,忙去捂自己的眉毛。
还好,只是一个小火苗。
"你这臭小子还想烧我的眉毛?"
"嘿嘿,我就闹着玩的嘛。"
"不跟你计较。"子桑霖吹了吹胡子,冰杖又变成了拐杖。"南山宴就好好玩吧,结束了记得来找我。"
"放心~"
子桑霖回了正阳殿,弟子们还沉浸在刚才的对决中议论纷纷,张忱翊则拉着子桑越匆匆离开,直奔鸩谷。
两人走在高悬空中的厚重石桥上,脚下就是清澈的湍流,水从空中坠落,落地时却没有想象中的巨响,反倒静默无声,和下面的河流汇聚到一起惬意地流淌。四面都是千仞石壁,偶有松枝从夹缝中挣扎而出,宣告着生命的顽强。有一座被红漆粉饰的亭子翼然临于石壁之上,隐隐可见几只色彩繁纷的鸟栖息在檐上。山谷中安静极了,入耳只有鸟鸣声,初绽的花与风声,还有两人走过涓涓细流的温润之声。
走过石桥,绕过郁郁葱葱的树木,两人眼前出现一棵鸩木。树干乌黑粗壮,枝肆意向上生长,枝头上开满了淡蓝色的花。花瓣长而软,有风吹过就随风摇曳,像舞女的水袖一样婀娜多姿。树干周围堆满了酒坛,红色的布封着口,却封不住清香醉人的味道。
两人一走近,就有鸩鸟扑棱着翅膀朝两人飞来。张忱翊被扑了个正脸,羽毛抖了他一身,吓了他一跳。子桑越则不然,他是那些鸩鸟的老朋友了,伸出手臂,有鸟落在上面,亲昵地用翅膀蹭着他的脸。子桑越温柔地摸了摸它们的羽毛,任它们在耳边唧唧啾啾。
一阵折腾,张忱翊总算摆脱了那些鸟,他拍了拍身上的羽毛:"呼,这些家伙还真是烦人。"
"你是客人,它们自然欢迎。"子桑越一扬手,鸩鸟便飞了出去,落到树枝上,又一阵欢快的鸣叫。
"哪有这么欢迎的,弄我一身毛。"
的确,张忱翊的头发上还有一根淡蓝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子桑越伸出了手,张忱翊却躲了一下,子桑越无奈,轻轻拿下了张忱翊发上那根羽毛。
"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要干嘛呢。"
"怎么,很怕我?"
"倒不是怕你,就是觉得哪儿怪怪的。"
子桑越没再回答,走到树下,拿起一坛酒,递给了张忱翊。
"能喝吗,毒鸟酿的酒?"
"试试就知道了。"
"我要是一口下去不省人事了你可得负责。"
"放心。"
张忱翊也不顾忌,一口饮了半坛。鸩酒入喉不辛,温润的很。酒碰到喉咙,柔软的清香瞬间渗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体内绽放出了花。
"...这是酒?"
"是。"
"我喝着一点酒味都没有。"
"..."
一会儿有你好受的。子桑越想。
张忱翊似乎觉得不够,挑战一般喝完了剩下的半坛,可还是没有味道,他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就放下了酒坛。
可当他走近鸩木,只觉得口渴,周围除了鸩酒也没有其他解渴的东西,再加上鸩酒也不烈,他就又拿起了一坛。
"不是没有味道?怎么又拿一坛?"
鸩酒初入喉,和果酒一样淡,不过毕竟是鸩鸟酿的酒,虽然毒性全无,总还是要有些独特之处。一坛入喉,饮者会觉得口渴,再加上没有解渴的东西,只好不停来喝鸩酒,直到醉为止。
"渴..."
子桑越也坐到树下,陪着张忱翊一起。张忱翊痛饮,子桑越却只是一口一口慢慢的喝。
"酒要像我这么喝才痛快,闷蛋你太姑娘气了。"
"如你一般,世间再好的酒也索然无味。"
"你这就是不懂我的潇洒。"
"慢一点也未尝不是一种潇洒。"
"嗯...有道理。"
子桑越的剑穗在地上舒展开,流苏亲吻着草地,和花一起静静听两人言语。张忱翊瞥到那根剑穗,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子桑越注意到,轻声问了句。
"...没事。"
半晌过后。
"闷蛋你说!是哪个前辈把这么毒的鸟给驯服的!"
完了,醉了。
"不知道。"
"那你说第一个喝鸩酒的人会不会很害怕!"张忱翊打了个滚,"要是我我就害怕死了!万一运气不好真直接归西了多惨!"
"..."
"热!热死我了!"张忱翊正撒泼,却被子桑越翻王八一样翻了个面。
抬脸,就正好对上子桑越的目光。"闷蛋——"他拉长了音,撒娇一样唤子桑越,"我要喝酒!"
"你醉了。"子桑越轻轻从张忱翊手中拿过空了的酒坛,有几滴酒顺着坛口流下来滴到了张忱翊脸上。张忱翊也没有意识到,子桑越只好无奈地给他擦掉。
"我没有!谁说我醉了!"
子桑越"同情"地看着他。
张忱翊听子桑越没有回应,一定要证明自己没醉,"我,我还会唱歌呢!你听啊,我唱给你听!"
"呃...歌词是什么来着?唔..."张忱翊迷迷糊糊不知道在说点什么,死活想不起来下一句,就不唱了。子桑越刚想把他扶起来,却被半梦半醒的他直接环住了腰。
张忱翊流浪了许多年,风餐露宿又是孤身一人,所以没有安全感。他睡觉的时候就喜欢抱些东西在怀里,平日里,他就抱些软的衣服或是床被,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可现在这鸩谷可没有床被,能抱的似乎只有树干和子桑越,然后迷迷糊糊的他遵循了本能,果断选择了子桑越。
"闷蛋!"
"嗯?"子桑越也不挣脱,任张忱翊像孩子一般死死的环着他的腰。
张忱翊的声音软了下来:"我要你讲故事...
"我不会讲故事。"
"故事都不会讲,你好无趣..."
"..."
"我就要听!"
"...念诗如何?"
"不要,你念什么都像是经文。"
子桑越可不知道该怎么哄这个醉了的张忱翊,他不会讲故事,那些波谲云诡波澜起伏的故事他一个都没有听过。无奈之下,他只好想了个法子。
"我唱歌给你听吧。"
"嗯,好..."
晓梦惊觉时,孑孑无人伴。
窗外枯枝烂,俯身拾落花一瓣。
薄雾漫天,恍然如梦。
愈寒。
鸩谷中只剩了他的声音,声音低沉平淡,在张忱翊的耳畔轻绵缭绕。张忱翊好像睡着了,子桑越刚松了口气,却被张忱翊捂住了嘴。
"别唱了,你跑调了。"
子桑越一时只想把张忱翊从山上扔下去。
"好难听..."张忱翊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面临着被子桑越扔下去的境地,轻轻拿下了捂着子桑越嘴的手,又抱住了他。他埋头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闷闷的,子桑越也没有听清。
"嗝!还是我唱吧..."
云垂之时,朦胧见你。
烟波过处,淡然如水。
心头百花碎,入梦拂两行清泪。
酒无人焙,痴盼君归。
张忱翊还是抱着子桑越,可能是因为找到一个可以放心拥抱的人,他格外安心,死死抱着不愿意松手。子桑越也不推开他,还轻轻的理了理张忱翊有些凌乱的额发。
鸩鸟又开始鸣叫,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来,铺在地上。
和在黄泉时一样,子桑越忽然心中一动。
是幻觉吗?
子桑越看着张忱翊的脸,一时间竟无法移开视线,一切仿佛都在此刻静止了。
直到张忱翊梦呓中哼唱一句,子桑越的心猛的一跳,他才意识到方才那阵心动是真实的。
"芸芸蜉蝣世,何求?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