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牧在认出阿克扎提以前,对于赤焱武士的抵触情绪只多不少。毕竟当年那四十个赤焱武士就差一剑,便结束了这位未来的霜剑大统领性命。
而现在,曾经救过廉牧性命的阿克扎提,竟然站在了赤焱武士与古依娜的阵营。这让廉牧对于当年那段不堪回首的血色记忆,渐渐产生了一些暂时难以理清的疑惑,也在无形中影响到廉牧对于当前局势的判断和抉择。
眼下,即便是集齐智慧和美貌于一身的北漠佳人古依娜,也看不透这位刚转正的霜剑三司大统领,到底在想什么。尤其是在刚才听完他的那个邀请之后,蓝色的眼眸渐渐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廉牧没有说话,只是在沉默中等候着面前这个优雅的女人答复。无论是从肤色、气质还是谈吐上看来,廉牧都无法将这位来自北漠的佳人与蛮人相联系,或许也正因如此,对于古依娜,廉牧要比往常更有耐心。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到廉牧先前落坐的书桌前,并于悄然间撩动了廉牧故作镇定的心弦。蓝色的目光里闪烁着莫名的忧郁,自男人的眉眼转向书桌上的纸笔,最后环顾于整个军机阁内。
古依娜在思量。
廉牧耐心等候。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
楼下人不知道楼上正发生什么。
时间,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她才开口问廉牧:“据我所知,如今的霜剑三司之中,谕法司已完全被夙国世家执掌,先前的亲卫司也被宗室所渗透,但是根据刚刚廉大统领在楼下时候,所说的内部调动,相信亲卫司现在应该已被云姈国主收回手中。单看廉大统领现在所能决断的寒甲司,四位副统领,算上即将上任的柳家二公子,有三位皆是世家出身。如今廉大统领虽名义上统领霜剑三司,实际上一司归于宗室,一司归于王族,即便是您自己麾下的寒甲司,现在看来,恐怕也未必完全会听大统领的安排吧?”
“看来,将军所知道的,要比我以为的还要多。”廉牧憨笑,缓步来到书桌前与古依娜对视:“从明光铠到寒甲军,再到如今的霜剑。夙国的世家总担心守卫云氏的军队,有一天会与他们拔刀相向,于是自云凡少主走后,宗室的力量便早已在暗中对王室禁军进行了渗透。”
古依娜:“廉大统领愿意与我这外人分享你的难处,说实话真的很感动,但感动归感动,涉及到家国之事,古依娜认为还是需要慎重慎重再慎重。”
廉牧:“廉牧虽然现在并没有霜剑三司绝对的话语权,但却拥有随意出入三司及调动翻阅相关档案材料的权力。古依娜将军不是一直想知道齐寺大火背后的秘密?廉牧虽然也不清楚,但却可以想办法帮助将军查清楚。”
“这话,光从你们霜剑的口中我就不知道听了有多少回了。”古依娜笑了笑,“其实,齐寺的那场大火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现在对我而言已经不是那么重要,比起齐寺的大火,我更想知道廉大统领究竟想要什么,单凭一句“救夙国”可并不能说服我。”
廉牧回避了古依娜的目光,并在话语间望向了窗外的茫茫雪色:“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
古依娜:“有多简单,说来听听。”
廉牧:“将夙国的世家这些年来对于王室禁军所做的渗透连根拔起,还军权于王权。”
话语间,古依娜从廉牧的双眸里看见了坚定的决心,但是仅凭这些还是不能让古依娜相信廉牧所说的话,她缓步来到廉牧的身边,与他道:“这件事,听起来一点都不简单。”
廉牧:“但是若有古依娜将军的相助,将会变得极其简单。”
古依娜:“我为何要帮廉大统领。”
廉牧:“我可以给古依娜将军提供你们所没有的,且必需的东西。”
古依娜:“我所没有的,且必需的东西?”
廉牧:“正是。”
古依娜:“廉大统领现在是想借我等之手打压夙国的世家,而现在的夙国,明眼人都看得出,诸事皆由世家宗室说的算。若是我等强出头,得罪了他们,那岂不是等于得罪了整个夙国?”
廉牧:“我会将霜剑得来的所有情报与古依娜将军作战时情报共享,并以此为由,调动整个寒甲司竭力配合你们行动。”
古依娜:“这不是你们霜剑早就该去做的事情,为何现在反倒成了廉大统领与我谈判的条件?”
廉牧:“诚如古依娜将军所言,如今的霜剑几乎已经是夙国世家贵族的霜剑,既已如此,以夙国世家的脾气,他们怎么会与蛮人共享情报信息?”
古依娜:“他们这么做,就不怕一旦延误了军机,导致整个夙国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廉牧:“他们若是有担心过,就不会想着对王室禁军进行渗透了。夙国宗室的心思,远比我们在这里猜得,更加复杂。”
古依娜:“话虽如此,我又怎么知道现在廉大统领所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
廉牧:“那得看古依娜将军信我几分。”
古依娜笑了:“我想听一些有价值的消息,然后再想想廉大统领的话,是否值得我去挺而走险。”
廉牧讳莫如深的看着古依娜,像是早就在等她这么说了,遂缓缓道:“还有半个月不到的时间,西霁千雷国的军队,将会出现在霁北的境内。”
“西霁千雷国?”古依娜听罢,眉头一皱:“数量多少,从何而来,泾渭关?”
廉牧:“十万之众,绝龙山脉。”
古依娜:“廉大统领是在说笑吗?绝龙山脉高入云端,山体陡峭,终年积雪,寸草不生,更本没有任何可以攀援的地方。”
廉牧:“翻越绝龙山脉当然不可能,但如果是将山体给打通呢?”
古依娜:“绝龙山脉乃太古魔神遗骸所化,常规刀剑根本不可能破开它的石壁。即便是千雷国找到了打通山体的办法,没有个十几二十多年,也怎么将其山体挖穿?”
廉牧:“将军可听说过熔岩斩刀。”
古依娜:“黑天教秘术冶炼之物,除非身着
赤焱武士的铠甲,否则很难抵挡住这熔岩斩刀的利刃。”
廉牧:“如今千雷国的军队正是装备了这可怕的兵器,才能破开绝龙山脉的石壁。而且除此之外,他们还带来了七万的穿甲战熊。”
古依娜:“廉大统领可真是淡定自若。”
廉牧不解的看着古依娜:“将军此话怎讲?廉牧不明白。”
古依娜:“西霁千雷国的军队都快打过来了,大统领还有闲情雅致在这里跟我谈条件,您这样真的是在救夙国吗?”
廉牧:“攘外必先安内。”
古依娜:“夙国内部这淌浑水并不好搅动,廉大统领可想清楚了。”
廉牧:“古依娜将军这是答应了我的邀请是吗?”
古依娜:“大统领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这么说只是出于对大统领的关心,并没有说想要参与夙国内部的纷争,但是……”
廉牧:“但是什么?”
古依娜:“但是您若要以霜剑大统领的身份,公开与我们合作,这些其实都好说。”
廉牧沉思道:“我若公开与古依娜将军合作,等同是在告诉夙国的世家,是云姈国主授意我这么做的。”
古依娜:“其实,我也认为是这样。”
廉牧:“但这当真是我一人之决断。”
古依娜:“如果大统领现在能够拍板整个霜剑,那么这个事情我们私下里达成约定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您说的这个情报,事关我们与夙国共同的利益,您拿我们共同的利益作为谈判条件,合适吗?”
廉牧:“夙国,是云氏的夙国。”
古依娜:“我们只效忠于君侯。”
廉牧:“云凡迟早会继位国主。”
听到这里,古依娜笑了。
让她感到可笑的并不是廉牧的话,而是廉牧的盘算,已在话语间被她看穿。短短的一番交谈让古依娜发现这位霜剑的大统领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不堪,但是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明。
廉牧继续道:“只有夙国依旧在,云凡才能继续当夙国的国主,你们效忠于他,我们守护云氏王族,这并不冲突。”
古依娜:“廉大统领现在的意思是,我们同在一条船上,是吗?”
廉牧:“夙国应该是云氏的夙国,而不该是世家贵族的夙国,我之所以私下里找古依娜将军商讨这件事,实际上也是不想让云姈国主被夙国世家针对。”
古依娜微微一笑:“容我再考虑考虑。”
廉牧:“将军,我的诚意还不够吗?”
古依娜:“说实话,从今早到现在。您的心意我已明了,但是若要谈合作,仅凭这些并没有办法打动我。”
廉牧:“西霁千雷国十万精锐即将兵临城下,难不成将军还在为齐寺大火这样的小事耿耿于怀?”
古依娜:“这种小事都办不好,我又怎敢与统领共谋大事?诚如大统领所言,以您现在的职权,其实查这些事情,应该易如反掌,虽然可能会花点时间,但一定可以查个水落石出。如果大统领能够给我关于那场大火背后的故事,或许我们还可以再坐下来谈谈。”
说完这句话后,古依娜没有再理会廉牧是何表情,便转身离去。结果,出乎意料的是,就在她即将离开军机阁的时候,廉牧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
蓝色的眼眸里,似有愠怒浮现:
“廉大统领,您这是要做什么?”
廉牧一改先前恭敬的态度:“今天廉牧在这里跟将军说的话,希望将军不要告诉第三人,同时也希望将军想清楚,免得无意间伤了和气。”
她的眼底,杀意隐动:“廉大统领这是在威胁我吗?”
廉牧回之以满眼杀意:“如果将军是这么认为的,那就当是廉牧在威胁将军好了。”
……
楼下,抱住“蚀心”的孟简忽然发现手中的这杆长枪似是在发出微微的轰鸣,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并且疑惑的看着夏晖与韩桀,殊不知阿克扎提等人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这杆枪的异样。
孟简看了眼长枪,并向夏晖投来求助的目光:“这是什么情况。”
夏晖与韩桀对视之后,神情凝重地对孟简道:“是杀意。”
孟简:“杀意?”
韩桀:“是大统领的杀意。”
孟简:“哈?”
未等孟简仔细琢磨二人的话,一旁的阿克扎提已起身准备上军机阁探个究竟,夏晖和韩桀见状并未阻拦,而是赶忙跟了上去,孟简见众人都走了,随即也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当众人来到军机阁的门前时,一响清脆的耳光声从中传出,众人愣了愣,却见廉牧捂着脸打开了大门,将古依娜恭恭敬敬地送出了军机阁。
临行前,古依娜冷冷的丢下一句:
“无耻之徒。”
众人一头雾水的看着廉牧和古依娜,短时间内每个人都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阿克扎提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虽然面上没有表情,但是两眼却杀气腾腾。看得一旁的孟简韩桀还有夏晖如弦紧绷,而廉牧呢,倒是聪明,直接回避了阿克扎提的目光,一脸恭敬地望着古依娜的背影道:“慢走啊!路上小心!”
古依娜没有理会,而是头也不回地对阿克扎提道:“别管他们,我们走。”
众人不知道刚刚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此时廉牧的态度倒是让孟简夏晖韩桀等人感到丢脸至极,尤其是廉牧顶着脸上那火辣辣的掌印,还执意要送古依娜等人离开曜阁的场景,让不少在一层走动的霜剑禁侍,随即看见了廉牧的窘样。
韩桀疑惑的望着夏晖,耳边是廉牧正对着渐行渐远的古依娜等人喊道:“有空常来玩啊!”
听到这里,韩桀笑了。他问夏晖:“咱们的大统领这是在做什么?”
夏晖摇了摇头,然后与韩桀一起,同风雪中的廉牧并肩而立。此时,孟简怀中的“蚀心”已不再发出低沉的轰鸣之声,他站在廉牧的身后,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廉牧呢,则望着古依娜等人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自言自语道:“好人啊!要是早点认识她就好了!”
韩桀冷哼了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并再次向夏晖投去了诧异的目光。而夏晖则抱着同样的诧异,问廉牧道:“刚刚,在军机阁内,大统领没对人家动手动脚吧?”
廉牧听罢,眉头一皱:“我是那种人吗?”
夏晖:“那你脸上的这巴掌印是?”
廉牧:“有蚊子咬我,人家古依娜将军好心帮我打蚊子,结果没有控制住力度,你不要多想,毁人清誉!”
“大冬天的哪来的蚊子?”孟简偷偷笑了笑,结果被廉牧发现了,转身便在他的脑门上敲了两下:“笑就算了,还让我听见了,找打!”
一旁的韩桀再次冷哼不言,这倒是让廉牧有些不悦,但鉴于韩桀世家出身,廉牧忍了。于是四人就这样各怀不同心事,傲立于曜阁外的风雪之中。
良久后,韩桀方才开口问廉牧:“大统领和那位北漠佳人都在军机阁聊了些什么?”
廉牧似是早就在等韩桀问他这个,遂缓缓道:“也没有聊什么,就是把有关于西霁千雷国入侵的事情告诉她了,希望可以换取她的信任,不过看样子失败了。”
韩桀:“这件事,在二层的时候不也可以说,为什么非要去军机阁商议?”
廉牧:“上次我在军机阁给你们介绍孟简,都被蒹葭凶了一顿,弄的我好几天吃饭都没有胃口,再来一次要是让蒹葭妹妹知道了,不得骂死我。”
韩桀疑惑:“上次?”
夏晖补充道:“那次他不在,我在。”
廉牧想了想:“对哦,那次你不在。”
韩桀本想继续追问,但也找不到合适理由,遂只好暂且作罢,结果廉牧却在这时向他发问:“我记得你今天不是在外面有执勤任务嘛?怎么突然跑回来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被廉牧这么一问,韩桀突然想起来:“差点把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廉牧:“啥事?”
韩桀:“今早,在明月城与镜月城交界的故梦桥上,我们的兄弟发现了一辆马车。一辆来自络国的马车。”
廉牧听罢,眉头一皱:“来自络国的马车?”
韩桀:“嗯,而且还是一辆空的马车。”
夏晖:“自从墨国占据霁北三城之后,我们夙国往南的道路皆被墨国封锁,除了雁国白氏的马车可以通行无阻外,什么人可以让墨国的军队放行这辆马车,并让他们进入我们夙国的境内?”
廉牧:“马车上有能查明其主人身份的东西吗?”
韩桀:“一无所获。”
“这个时候居然会有络国的马车出现在咱们明月城。”廉牧自言自语道,像是想起了什么,但是又不确定,遂又问韩桀道:“那辆马车,现所在何处?”
韩桀:“咱们光阖院的东大院。”
廉牧:“你带我去看看。”
韩桀:“诺。”
话语间,廉牧似是想起了什么,本要前往东大院勘察这马车,结果没迈几步又回来对孟简道:“你去把我的枪放回去,别一直扛着,你不累,我看着累。”
说到这里,廉牧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被古依娜扇了一巴掌的那面脸蛋,孟简见状不由得憋笑道:“诺。”
廉牧随即伸出手假装要打孟简,结果孟简躲到了夏晖的身后,于是廉牧又对夏晖道:“差点忘了,这几天,墨殇那边有什么消息吗?不是听说他盯着鹿呦的那个行动,前几天收网了嘛,怎么这几天我都没有看见他。”
夏晖:“不瞒您说,老墨失踪了。”
廉牧:“失踪了?他如果失踪了,那现在城北部是由谁在打理?”
韩桀:“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由墨殇的徒弟周康在负责维持日常工作运转。”
夏晖看了眼韩桀,对廉牧叹息道:“老墨这是例行失踪,或许过个几天他就出现了。”
廉牧:“我不要他过几天再出现,最迟明天晚上,我要在军机阁看见他的人,这个事情交给你去办,听见没有?”
夏晖眉头一皱,本想拒绝,但一想这样会不会太不给廉牧面子了,遂揖手道:“诺。”
事实上,夏晖又并不真的会按照廉牧所说的那样去做。因为夏晖知道,墨殇想出来的时候自然会出来,如果他不想被别人找到,那么谁也找不到他。
茫茫白雪,天地一色。
在将该安排的事情安排下去之后,廉牧便在韩桀的带领下前往光阖院东大院。而孟简与夏晖则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这场雪,越下越大了。”夏晖自言自语道,本来准备转身离去的孟简听罢,以为夏晖是在跟自己说话,遂回应道:“熬过这场雪,春天就不远了。”
孟简的话让夏晖扑哧一笑。
她知道孟简从南方来,没有见过霁北的春,就像她从来没有领略过四季如春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不过这并不影响从小在霁北长大的夏晖,重新认识一下这位来自南方的“关系户”,尤其是在这简短的交谈中,忽然想起这位新兵还不会霜剑的必修剑术。
夏晖:“孟简。”
孟简:“卑职在。”
夏晖:“待会忙吗?”
孟简疑惑:“不忙。”
夏晖:“霜剑必修剑技你还不会吧?”
孟简:“夏副统领说的是霜切?”
夏晖:“你快去把这黑金之枪放好,待会我来教你这个剑技,作为咱们霜剑的一员,不会这个可不行。”
夏晖的话,让孟简心头一暖。自从加入霜剑以来,廉牧基本上都在把他当下人一样使唤,可以说夏晖是第一个将他作为霜剑一员对待的人:“那待会我是去演武场找您,还是……”
夏晖:“不用去演武场,就在这里。”
孟简:“就在曜阁的门口?”
夏晖:“不错,因为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的霜切是我教的。”
孟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