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日,东霁夏国,夜。
贪虎阁内,谢轻言站在敖椿的身边,静静地等着他阅读完那个女人呈上的信件。微弱的烛光里,敖椿眉头紧皱,不耐烦的敲打着桌案。
敖椿没有让那个女人进来。
整个贪虎阁内,目前只有谢轻言与敖椿二人。谢轻言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敖椿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很好奇这封信上究竟写了什么,竟然让敖椿感到如此忧虑。
片刻后,敖椿将这封信递给了谢轻言。
谢轻言非常恭敬地从敖椿手里接过了这封信,并进行了非常详细的阅读与思量。过程中,敖椿默默地观察着谢轻言的情绪变化。接着,谢轻言露出了和敖椿一样的神色。
看到这一幕后,敖椿笑了:“这件事,你怎么看?”
谢轻言没有回答敖椿的问,只是转而言道:“国主,国师现在还在外面等候,要不先让她进来?”
敖椿淡淡道:“先让她等着。”
谢轻言迟疑:“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妥。”
敖椿没有理会谢轻言的劝诫,并继续刚刚的话题道:“等你先跟寡人聊完这件事,寡人再决定是否让她进来。”
话语间,谢轻言拿起手中的这封信,目光渐深邃,似是陷入沉思:“这封信的署名虽是千羽氏的家主,但是里面所提的事情,却皆是关于墨国的利益。信中还提到了关于玄衣无垢与墨衣决明的关系。结合这些来看,千羽氏应该已与玄衣无垢结盟。”
“这封信虽然是千羽烟云所写,但是上面却是一股子玄衣无垢的腔调。所以不难猜测,千羽烟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玄衣无垢应该就在她的身边。”敖椿不屑道,“寡人就不明白了,这些事情千羽烟云跟着掺和什么。明明都已经归隐了,为何非要在这个时候惹得一身腥,何必呢?”
谢轻言思量道:“或许,千羽氏有什么把柄在玄衣无垢的手上,亦或者千羽氏的家主有什么事情,需要玄衣无垢帮忙。不然按照现在的这个局势,一旦千雷国解决完墨国在霁北的势力,肯定会将矛头转向夙国。”
敖椿饶有兴趣的看着谢轻言:“千羽烟云这是怕夙国死不透,所以特地来补一刀啊。”
谢轻言下意识的用拇指摩擦着食指的第二个关节,然后缓缓道:“我认为,千羽氏的家主不仅仅是想夙国亡,还希望云凡死。”
“因为那些陈年旧事吗。”敖椿听罢,笑道,“寡人在想,千羽烟云就这么恨夙国,恨云凡?寡人真的很好奇,过去的她与这云凡以及夙国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爱恨情仇。”
谢轻言微微一笑,但是却没有多言。
敖椿顿了一下,接着转而言道,“所以,你也认同这封信其实是玄衣无垢借着千羽烟云的手,向寡人提出的请求,对吗?”
谢轻言将手收入袖中,躬身道:“回禀国主,是这样。不过我相信,这其中一定还夹杂着千羽氏与玄衣无垢的交易。至于交易的内容是什么,轻言暂时还没有想到,但是轻言认为,绝对不会单单只是让云凡死、夙国亡这么简单。”
敖椿思量:“寡人记得先前你说过。寡人的夏国若是想称霸天下,那么云凡就暂时不能死?所以,现在信上提到的这些要求,你认为寡人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谢轻言低眉避开了敖椿的目光,然后缓缓道:“答应无妨,不答应也不影响。对于我们夏国而言,这些无关痛痒。眼下,主要看国主对此有何看法,又会做何决定。”
敖椿没有说话,反倒陷入沉思。
谢轻言分析道:“首先,西霁千雷国只要不舍命一搏,定然是灭不了夙国,其次以云凡之狡诈,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易被千羽氏与玄衣无垢安排生死,否则他们也不会求助于国主。再者这些只是谋划,过程中的变数,不可控。而国主的决定,将直接影响到这场博弈的关键胜负。此间博弈,一旦落子,等同表明立场,不可悔。所以,还望国主三思。”
敖椿嘴角上扬,朝谢轻言投来欣赏的目光:“你对云凡了解多少,又对夙国了解多少。”
“此人先前独自前往北漠,现在带了一支军队回来。过程中不仅找回了夙国的镇国神兽「血眼霜蹄」,还重新集结已经灭亡的飒部余孽,并得到飒部六将的死心塌地。又在谋士古依娜的帮助下,成功搅动北漠内乱。这样的人,不可小看。”谢轻言思量道,“其次,夙国现在有那些赤焱武士与飒部铁骑助阵。别的不多说,只要千雷国不舍命攻打,守住明月城应该不是大问题。若是夙国能够将时间拖到来年开春时候,待风雪渐息,想必方伯大人定会派兵驰援。届时西霁千雷国之围,不攻自退。”
敖椿想了想,接着反问道:“如果你是寡人,你会怎么做?”
谢轻言躬身揖手:“轻言认为,国主可以暂时先等等,观望一下接下来的局势,最后再作决定。”
敖椿皱眉:“等?”
谢轻言缓缓道:“如今西霁千雷国暂时动向不明,夙国也不知正做何打算。加上敖崭殿下已带领军队,抵达原先敖野殿下与血虎骑驻扎的地方。国主现在要是下令驰援曜光、流云,想必西霁千雷国定会转而攻打明月城。”
敖椿:“这恰好中了玄衣无垢的算计。”
谢轻言的拇指轻轻摩擦着食指的关节,继续道:“到时候,若是国主让敖崭殿下带人转而救援夙国,墨国肯定不会参战。毕竟先前云凡在攻陷点星城的时候,曾有屠城劣迹,夙墨两
国之间的仇恨,如今可谓不共戴天。再者,从时间上来看根本来不及。千雷国这次扬言以十万之众,踏平霁北。这十万之众若是主攻明月城,定然少不了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若是最终明月城真的沦陷,轻言担心那些赤焱武士的战铠恐怕……”
听到这里,敖椿再次陷入沉默。
对于夙国的存亡,云凡的生死,敖椿并不在乎。敖椿在乎的,只有云姈是否会兑现她的承诺,将那近六千甲的赤焱武士献上。按照谢轻言现在的分析,敖椿如果真的按照信上的请求去做了,那么千雷国定然会与夙国迎来一场死战。
最终,无论是夙国花了很大的代价将千雷国击退,还是千雷国将夙国踏平,得利的只会是墨国与玄衣无垢,而不会是千雷国与夏国。
玄衣无垢以为,敖椿一直想要吞下整个霁北,但却没有意识到那是敖椿过去的想法。自从云姈以流光墨写下密信,与敖椿暗中达成交易,如今的敖椿已经将目光转向整个天下。
只要敖椿得到这些赤焱武士的铠甲,那么先前因为“联姻之策”丢失的颜面,将会连本带利收回。若是未能得偿所愿,那么这期间所谋划的一切将付之东流。
谢轻言从敖椿的眼中,看出了这份忧虑。
他犹豫了片刻,猜测道:“国主这是在担心,原先您与夙国主云姈之间的约定,还是担心有一天墨国会转而对国主反戈。毕竟当年我们也曾参与了对玄国的围剿。”
敖椿思量道:“当年寡人只是遵循天子之命,派兵勤王,征伐讨逆。虽然玄国的灭亡有寡人的推波助澜,但是最终这一切皆由作为主战国的夙国与主将云凡决断。若是玄衣无垢信中所言属实,云凡与墨衣决明将有着杀父之仇,亡国之恨。只要云凡与夙国还在,墨国的首要仇恨依然会是云凡与夙国,而不会是寡人与夏国。”
敖椿顿了顿,接着转而言道:“所以,寡人现在只能一直等下去,等到西霁千雷国显露行迹,再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是吗?”
谢轻言点头道:“是的。若是不出意外,千雷国应该还是会按照原计划进攻曜光城,确定这一动向后,国主就可以让敖崭殿下带兵驰援流云城,待千雷国拿下曜光城后,看他们的下一步动向,再做决定。”
敖椿思量:“若是到时候,千雷国去打明月城呢?我们就趁机与墨国一起夺回曜光城?”
谢轻言微微一笑:“不,我们要带着墨国的军队一起将千雷国截杀在半道!”
敖椿不解道:“此话怎讲?”
谢轻言分析:“玄衣无垢于信上提到,请国主以「东霁之名」,对西霁千雷国进行驱逐,那么国主为墨国提供庇护,并与他们以「东霁之名」共同击退西霁千雷国入侵,轻言认为完全合乎情理。再者,若是西霁千雷国对明月城发动强袭,那么夙国定然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夙国无论是主动出击还是以守为攻,国主只需要稍稍走个过场,便可以收获两方好感。待到千雷国被击退,玄衣无垢兑现约定,想必也已经到了明年春天。”
敖椿不解道:“你的意思是说,曜光、流云这两座城我们要了?轻言,你应该看得出这是玄衣无垢想要借这两座城,激化寡人与夙国的矛盾吧?”
谢轻言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这两座城,国主不想要吗?”
敖椿:“拿了这两座城,就等于和墨国以及玄衣无垢站在站在了一个阵营,不拿这两座城迟早也会被夙国收回。到时候再想拿恐怕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谢轻言顿悟:“所以国主想拿,但是又担心拿了这两座城后,夙国主云姈会借机食言是吗?”
敖椿:“正是,毕竟比起这两座城,寡人更看重那些赤焱武士的铠甲。只有得到了这些赤焱武士的铠甲,寡人才能征伐天下!”
谢轻言思量了片刻,接着迟疑道:“若是这样的话,轻言建议国主不如放弃这两座城。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敖椿在听完谢轻言这么一说之后,想了很久。最后,敖椿皱起了眉头:“那寡人还要按照这封信上的请求去做吗?”
谢轻言问:“国主要赤焱武士的铠甲,还是要曜光流云这两座城?”
敖椿:“自然是赤焱武士的铠甲。”
谢轻言陷入了迟疑。
敖椿皱眉:“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寡人不会怪你。”
谢轻言:“轻言建议国主按照信中的请求照做,待到击退西霁千雷国,玄衣无垢献上曜光、流云二城,国主可以转而将这两座城还给夙国。这样,以后若是夙国主云姈食言,未能献上赤焱武士的铠甲,国主可以借着「道义」与「信义」之名,联合整个东霁列国对夙国发起围剿。”
听到这里,敖椿皱眉渐缓。对于谢轻言的这番话,敖椿还是很认真的想了很久,最终这位夏国主挥动了他的衣袖,目光落在了桌上微弱的烛光里,“就按照你说的去办吧。”
谢轻言躬身揖手:“诺。”
接着,谢轻言将那封玄衣无垢口述,千羽烟云执笔的信,还给了敖椿。敖椿最后再看了一遍这封信,并不屑道:“世事难料啊!寡人记得,当年正是那云凡带着夙国与夏国的军队,灭了想要造反的玄国,而且仅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寡人以为玄国的血脉早已在那场战火里,被云凡屠戮殆尽。没有想到,最终不仅遗留下一个玄衣无垢,还多出来一个墨衣决明,并且成功让他们借尸还魂。”
谢轻言回忆道:“无论是墨衣
决明还是玄衣无垢,能让一个已经被灭亡的国家,重新在东霁这样复杂的政治格局下,得以重生。国主,这两个人不容小觑。”
敖椿的目光渐渐深邃:“寡人从未小觑过这玄衣无垢,只是确实没有想到,那些坊间的传闻竟然都是真的。早年,寡人以为这墨衣决明只是放出谣言,谎造了自己玄衣氏后人的身份。寡人理解,毕竟他在原先玄国的土地上建立了墨国,若是想安抚民心,这一招确实很管用。只要他对寡人与天下诸侯,以及天子表明自己的立场,那么也不会有人去责难于他。”
谢轻言叹息:“墨衣决明只要没有在公开场合说过自己和玄衣氏有关,那么仅凭这些坊间的传言,更本没有办法拿他怎么样。毕竟,当西霁八柱国入侵泾渭关的时候,墨衣决明也及时作出了响应。”
敖椿点头:“这小子,一直很有眼色。抛开这些暂且不谈,现在寡人在想,若是夙国被灭了,这墨衣决明会不会把矛头对准寡人。毕竟,寡人也曾参与那场对玄国的围剿。”
“墨国对夙国发起的这两次侵略,都是抓住了夙国内乱或者内虚的情况。”谢轻言思量道,“只要我们夏国足够强大,即便墨衣决明确实有这个想法,那也只能暂且先忍着。”
敖椿:“世无恒强,亦无恒弱。寡人在想,若是有一天让墨衣决明知道了当年玄国被灭的真实因由,他会怎么做。”
谢轻言沉思了片刻,转而道:“只要我们能够在墨衣决明知道那些往事真相以前,得到赤焱武士的铠甲,到时候就算他们跟夙国联合在一起,我们也不需要将之放在心上。”
“墨衣决明会和杀父仇人合盟吗?”
“没有永远的仇人,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谢轻言微微一笑,“以后的事情,不好说。”
敖椿笑了笑,“若真有那么一天,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谢轻言缓缓道:“自古以来,列国争雄,逐鹿天下。当年国主也曾与夙国一起剿灭了玄国,现在玄国的后人还不是和国主一起,将夙国当做猎物进行分食。”
敖椿叹息道:“不管怎么样,从这封信开始。墨国与玄衣无垢,寡人不得不提防了。”
谢轻言想了想,道:“那千羽氏呢?”
敖椿问:“你认为千羽烟云会诚心与墨国或者玄衣无垢结盟吗?”
谢轻言思量:“这得看千羽氏家主究竟和玄衣无垢做了什么交易。”
敖椿淡淡道:“等你想到了,告诉我。在此之前,千羽烟云做什么,派人盯着就好不用刻意去管她。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敖野好象还挺喜欢这丫头的。现在看来,可惜了。希望她别在这段时间里,做什么傻事。”
谢轻言迟疑了片刻,接着道:“诺。”
此时,桌上的拙火已燃过半。
敖椿这时才想起来,贪虎阁外那个女人还在等候着他的召见,于是对谢轻言道:“接下来,关于这封信上所提到的事情,就由你来负责了。基本上该说的该聊的,你与寡人今夜也差不多聊完了。可以喊那个女人进来了。”
谢轻言听罢,有些迟疑:“现在喊国师进来吗?那今夜我与国主所交谈的这些,需要告诉国师吗?”
敖椿愣了一下,“闻名天下的「纵世三言」·「隐虎」·谢轻言,怎么总是在寡人一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失了方寸?”
谢轻言:“……”
敖椿叹息:“今夜寡人与你说的这些事情,不要让第三人知道。待会国师问起来的时候,你只要把结果告诉她就可以了。其他的话不要多说,明白吗?”
谢轻言躬身揖手:“诺.”
敖椿叹息,“去吧,你去召她进来。估计她在外面等着快等睡着了,时候也不早了。”
话语间,谢轻言面向敖椿,缓步退出贪虎阁。
敖椿则在这个过程中,将目光转向窗外的风雪。细想之下,敖椿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眼下整个霁北都被这场大雪封住。想到这里,敖椿忽然很好奇,这玄衣无垢或者说千羽烟云,究竟是用什么方式将这封信如此及时且关键的送到了夏国,而且还是通过此刻正站在门外的那个女人,将这封信传到自己的手上。
敖椿越想越感觉哪里有问题。
他开始回忆自己与这个女人初次相识的场景,似乎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雪夜里。这个女人裹着一袭黑衣,无助的目光里略带几分猩红。
思量间,那个女人也已经在谢轻言的引路下,来到了敖椿的面前。敖椿没有说话。他冷冷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心里却一直在回想着过往关于这个女人来历等诸多方面的细节。以及这个女人,究竟和玄衣无垢,或者千羽烟云之间,是否存在着联系,那么又将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微弱的烛光里,女人咧起嘴角,露出了性感妖异的笑容。丰腴的身姿在裹紧的黑衣下,显得分外妖娆诱人。但是敖椿对此却不为所动。女人的身旁,谢轻言如一尊石像躬身揖手,沉默不言。
事实上,今夜贪虎阁内,敖椿与谢轻言的对话,都被殷瓷用“异术”强化后的听力,听得一清二楚。对于敖椿究竟是怎么看她的,其实她自己心里有数。
殷瓷并不在乎这个,她更在乎的,是敖椿与云姈的密信里,究竟聊了些什么。以及玄国灭亡的往事里,究竟藏有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这里,殷瓷眼中的猩红越发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