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过道上,孟简细嗅着淡淡的松香「池月」。这本该沉寂于过往岁月里的味道,却在此时将孟简拖入了记忆的深渊。
过道上暧昧的烛光,令孟简有些分不清自己现在是在梦里,还是正身处现实。直到面前的这位雪兮姑娘,轻声呼唤道:“孟公子,你还好吗?”
“啊!抱歉!一不小心走了神!”
孟简缓缓收敛思绪,尴尬地赔笑道,
“这段时间有点忙,一直没咋休息。”
雪兮明眸婉转,话语间缓缓迈进一步。
这一细节落在孟简眼里令他心跳加速。
“对了,雪兮姑娘也是来自南方吗?”
孟简试图寻找话题,继而缓解尴尬。
“是啊,我来自络国,孟公子呢?你来自哪里?”雪兮微微一笑,撩起垂发于耳际。孟简犹豫了一下,最终有些不情愿道:“我来自雁国。”
雪兮听罢,有些好奇:“孟公子来自雁国哪里?为何口音听起来,竟有股帝都的味道?”
孟简打趣道:“我雪兮姑娘猜猜看。”
雪兮犹豫道:“雁国,秋叶城?”
孟简愣了一下,“姑娘是怎么猜出来的?”
雪兮微微一笑:“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雁国的秋叶城与帝都景光,相距不过百里。既然孟公子自称是来自雁国,但是口音里又夹杂着一些帝都的味道,那么只有可能是秋叶城。”
孟简佩服道:“雪兮姑娘猜的可真准!”
“孟公子客气了。只是雪兮有些不明白,雁国的秋叶城位于东霁南端,临近深渊海,夙国的明月城位于东霁至北,差一步便是北漠。两国两地,文化习俗,几乎天壤之别。究竟是什么原因,最终令孟公子决定跨越这么远的距离,来到了这里。”话语间,雪兮好奇的看着孟简。
孟简迟疑了许久,并于思量间吞吞吐吐道:“自然是经历了一些不堪回首的意外变故,迫使我不得不背井离乡。”
孟简说话的时候,雪兮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她在思考面前这个男人的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又有几分是在惺惺作态。
原本,她以为孟简会编织一个有趣或者悲惨的故事,借机挑起她的兴趣或是怜悯,然后再找机会套近乎,结果孟简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将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用三言两语一笔带过。
雪兮从孟简的眼里看见了悲伤,可是他的嘴角却依然挂着笑容。雪兮心想,这人不是真的有故事,那就一定跟自己一样,有着一些不能说的秘密。
思量间,雪兮没有再追问孟简离开雁国的原因,而是知趣的说:“所以,孟公子便来了这霁北的明月城。”
孟简叹息:“嗯,然后我便来到这里,投奔家兄廉牧。”
“哦,原来是这样。”雪兮故作初次知晓这件事。事实上,关于孟简和廉牧的关系,先前孟简再次与柳风魂相遇的时候,雪兮便已经通过他们的对话知晓。只是孟简并不知道,雪兮已经知道这件事,以及她对此又有什么盘算。
孟简叹息道,“对了,雪兮姑娘是为什么来明月城?”
“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找一样东西。”话语间,这个优雅的女人目光低敛,神情略有忧伤,“但是现在完全失去了头绪。”
“什么东西?”孟简好奇的看着雪兮,“有什么我可以帮得到姑娘的地方,姑娘尽管直说!千万不要客气!”
听到这里,雪兮微微一笑。
“其实,我想找几本书。”
“什么书需要雪兮姑娘特地跑这么远来寻?”孟简疑惑道,“这些书对雪兮姑娘而言,一定很重要吧?”
“这些书主要讲述了关于一个家族的兴衰往事。”雪兮顿了顿,并在话语间观察孟简的反应。
孟简:“是雪兮姑娘的家族吗?”
雪兮:“不,不是,这重要吗。”
“没有没有,我就随口一问。”孟简憨笑着说道,雪兮没有再接话。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事实上,孟简知道。能用得起「池月」这种香料的,基本上都是贵族,加上刚刚雪兮自己也跟孟简提到,她来自南方的络国,这让孟简不由得联想到了这两件事。
结果,孟简这一问,直接让雪兮沉默了许久。雪兮忽然在想,孟简的这一问是认真的,还是在试探。亦或者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看着雪兮陷入了沉默,孟简反倒是有些疑惑。只不过,孟简疑惑的地方并不是对雪兮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而是在想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继而惹得雪兮有些不高兴。
“两位,这么晚还不睡?”
就在这时,由衷酒楼的掌柜突然提着灯,一声不响地出现在了雪兮的身后,直接将孟简与雪兮小了一大跳。孟简定睛一看,竟然是何掌柜,遂皱眉怒道:“何掌柜,大半夜的,你这样一声不响的出现,是会吓死人的!”
暖灯的光由下而上,映照着何掌柜消瘦的面庞。却见满脸倦容的何掌柜,刻意压低了声音,似是生怕吵醒其他住客,并不忘提醒道:“孟公子,声音小点!你不睡觉,别人还得睡啊!你们没有发现我,不是我的脚步轻,而是你和这位雪兮姑娘聊的实在是太投入了,有什么事情你们可以明天说,或者进屋说去,都在过道上聊天,今夜大家都别睡了!”
孟简有些不悦道:“何掌柜,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孟简岂是那种轻薄之人?我和雪兮姑娘之间,清清白白,有什么话,不可以在这里说!非进屋说?雪兮小姐可是一位姑娘家,你会不会说话?不要平白无故毁人清誉!”
原本沉默中的雪兮,在这个时候缓步躲到了孟简的身后。并对何掌柜露出了戒备的神色,向来机敏的何
掌柜,在听了孟简的这番“仗义执言”,以及看见雪兮这位贵客的反应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因为困顿,说错了话,一下子得罪了两位贵客。
于是,何掌柜“啪”地一声给了自己一耳光,直接把孟简吓到了,“你,你这是干啥?老何,有话好说,别自残,别碰瓷!我这一个月没几个钱进兜里!”
却听何掌柜哭诉道:“小的老实人,小时候没有读过多少书,嘴笨,不会说话!如果刚刚有什么得罪二位的地方,请海涵!只是,这夜色已深,二位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否明天再聊!二位不休息,小的和店里的伙计都得休息。两位要找什么书,明天慢慢找,找不着我们也可以帮你们一起!”
雪兮:“……”
孟简:“……”
“是的,没错!二位刚刚聊的说有内容,我们都听见了。”话语间,何掌柜将目光投到了楼下,店里的伙计们此时正提着灯,抬头看着何掌柜与孟简、雪兮。
何掌柜叹息道,“所以,二位还聊吗?”
孟简尴尬的看了看楼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躲在孟简身后的雪兮则在这个时候拱手拂袖,沉着脸色回屋而去。这一幕让孟简感觉更加尴尬了,“雪兮姑娘……”
他本想上前一步将她留住,但是一想到现在这个尴尬的局面,孟简转身问何掌柜:“刚刚我们聊天的内容,你们都听见了?”
何掌柜叹息不言,目光投向楼下的伙计。
店里伙计异口同声:“我们都听见了!”
“……”
这时,孟简望着雪兮离去背影陷入沉默。
何掌柜再次叹气,并拍了拍孟简的肩膀:“孟公子,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听老何一句劝,你跟这位雪兮姑娘从头到尾都不是一路人。老何看人很准的,我没有任何贬低孟公子的意思,只是在我看来。这位姑娘恐怕会耽误孟公子的大好前程!”
孟简漠然:“所以呢?”
说到这里,何掌柜刻意压低了声调,似是生怕被人听见他们接下来的对话:“二位都是我们客栈的贵客。可是,老何受白氏所托,定要照顾好孟公子。刚刚老何说的这些话,孟公子可能听起来有些刺耳,但是以后老何该说的地方,还是会说的。”
孟简冷笑:“你就是想带我去奇怪的地方!别以为我不知道,何掌柜啊!金钱买不来爱情的!”
何掌柜无语:“孟公子,你这真是对金钱一无所知。罢了,不说了!老何好心劝你,孟公子你竟然这么想我!唉!真是太伤人了!真是太伤人了!”
“唉?”
“红颜祸水啊!”
话语间,何掌柜掉头离去,
“红颜祸水啊!”
他一边走着,又重复了一次。
思量间,望着何掌柜离去的身影,孟简开始回想今夜雪兮姑娘跟自己说的这些话,以及刚刚何掌柜说的这些。却见此刻何掌柜已经到了楼下,并将看热闹的伙计们驱散:“有什么好看的,都散了散了!睡觉去!”
这时,何掌柜突然抬眼与孟简对视:
“孟公子,早点休息!”
孟简没有说话,他犹豫了片刻,遂与何掌柜躬身揖手。何掌柜看到这一幕后,冷笑着摇了摇头:“唉!红颜祸水啊!”
回到屋里的千羽枫华,虽然没有听见刚刚何掌柜在过道与孟简窃窃私语什么,但是却听见何掌柜这一路的叹息,遂露出了非常难看的脸色。一旁的段念握紧了腰间的刀,准备出门给何掌柜一些警告,结果却被千羽枫华拦住了。段念不解的看着千羽枫华:“主子,这个掌柜,话里有话。”
千羽枫华摇头:“算了。”
段念不解:“为什么?”
雪兮解释:“你现在出去,若是让那孟简看见,我该怎么解释?”
段念沉默不言,并握紧了刀柄。
千羽枫华的目光落在了段念腰间的刀上:“这把刀不错,刚刚你进来的时候,我竟没注意到。哪儿来的?”
段念恭敬道:“前几天刚找城中铁匠打造。为了以后可能会出现的特殊情况,做好提前的准备。”
千羽枫华好奇:“特殊情况?”
段念点头:“比如我与主子落入什么奇怪的陷阱里。若是我用袖中软剑,定然斩不开枷锁桎梏,但是若用这把刀,只需要一击便可助主子逃出生天。”
“挺好的,有备无患。希望永远不会有这一天。”千羽枫华的目光渐渐深邃,“这个客栈的掌柜不简单。他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是有底气的。现在得罪了他,对我们没有任何的好处。只是有些遗憾的是,孟简这条路,恐怕走不通了。”
段念不解地看着千羽枫华:“怎么了,主子?这个姓孟的,察觉到了什么吗?”
却见一缕垂发落下,她下意识地将垂发撩于耳际,并思量道:“是否有察觉到,这个得再观察。如果真的在这个时候让他察觉到了什么,恐怕我得想些办法圆一下。”
说到这里,千羽枫华的目光与段念相触。她看见了段念眼中的杀意,也明白他想做什么,遂淡淡道:“杀了他,对我们没有任何的好处。无论任何时候。”
话语间,千羽枫华的目光渐渐深邃:“毕竟,他和廉牧存在一定的羁绊,如果他突然死了。到时候我们需要面对的,恐怕将是夙国的霜剑三司,这样得不偿失。”
段念皱眉:“那现在怎么办?”
千羽枫华惆怅道:“等。”
段念不解:“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这一次千羽枫华没有回答段念的问。
……
落雪间,天色渐晚。
柳府,三大庭园交汇处。
此间路过的
府中下人不敢停留。
眼下,柳风尘捡起了地上的伞,抖落了上面的积雪。至于陆未闻,则在这个时候拍打掉了身上的雪花。一切又回到了柳风尘没有向陆未闻问起他对于“明光之变”看法的那一刻。
沉默间,柳风尘抬眼看了下天色,遂示意陆未闻道:“既然先生今日去意已决,不如我送先生回陆园?顺便再聊会?”
“这个太麻烦风尘公子了,我一个人走回去就好。”陆未闻淡淡一笑。其实,他的内心里是很希望柳风尘能陪他一起回去的,毕竟待会去街上买米的时候,有他帮自己扛着,能剩很多力气。但是转念一想,如果让柳风尘看见五花和六叶,那到时候关于“点星双璧”的过往,估计又得再次被拿出来解释、说道。
这对于生者还是死者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在陆未闻想办法为沈梦龙昭雪以前,他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更多的人知道五花和六叶的身份。而对于陆未闻的推托,柳风尘并未多想。
“我这就去安排府中下人准备马车。”
“大可不必!”
“现在外面大雪纷飞,从明月城的柳府到镜月城的陆园,距离又不是一般的远。先生是府中贵客,若是让你在这样的情况下孤身离去,实在是太过怠慢!”
陆未闻:“主要是回去的路上,未闻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也不知道何时能办好,遂不想因此给他人添麻烦。”
柳风尘:“先生实在是太客气了。”
陆未闻:“公子好意,未闻心领。”
话语间,陆未闻躬身揖手。
柳风尘目光迟疑,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的沉默过后,柳风尘对陆未闻恭谨道:“那我就送先生到到府门外好了。到时候我会将手中的这把伞交给先生。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请先生务必收下。”
陆未闻微微一笑:“好。”
移步间,二人迎着风雪,缓步离去。
眼见天色渐晚,柳府的下人们也在这个时候,点亮了各个庭院的华灯。整个柳府于风雪中迎来了另一番景色,使得陆未闻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这时,柳风尘接着他刚刚没有问完的一些事,趁着最后的一点时间,继续问道:“对了,刚刚先生说。那场「明光之变」的背后,还牵扯着更大的秘密?如果按照先前先生的推断,在这场变故当中,我们柳氏是否已经被人当成棋子,那么执棋者又会是谁?”
缓步时,陆未闻听见了柳风尘的这一问,但是他似乎并不想为他解答。陆未闻的目光在这个时候被「晗」园所吸引。眼见陆未闻并未理会自己,柳风尘又呼唤了陆未闻一声:“先生?”
这时,陆未闻疑惑的问柳风尘:“那个园区,就是「晗」园是吗?”
话语间,柳风尘顺着陆未闻的目光看向了远方,“是的,那个园区是「晗」园。”
“听闻这个园区的名字,是以云宸国主的妹妹,也就是云晗郡主的名字命名,是吗?”说这话时,陆未闻特意转过头看柳风尘的面色变化。柳风尘顿了一下,然后淡淡道:“这些不过是谣言罢了,先生听听就可以了。不必当真。”
陆未闻淡淡一笑。
心想,「看来,柳氏的长公子·柳风尘,对于云氏的怨念实在是太深了。这个心结恐怕真的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开的」
眼见陆未闻没有说话,柳风尘忽然好奇道:“先生为何突然这么问,难道这个「晗」园,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吸引到了先生的注意?”
陆未闻其实是借着这个“谣言”,试探一下自己傍晚跟柳风尘说了这么多以后,他有没有对云氏的敌视有所缓和。但是,这肯定是不能马上说出来的。所以,迟疑了片刻后,陆未闻缓缓道:“也没有别的事情,就是突然看见,所以突然想到。柳府作为「霁北第一府」,一直以来,以「三大园区·一池春水」闻名遐迩。未闻来柳府也有一段时间了,结果到现在才将这三大园区勉强认全,实在是有些羞愧。”
“改天等先生有空,风尘愿意为先生引路,亲自为先生介绍府中的一草一木。”柳风尘客气道,这令陆未闻忽然有些受宠若惊:“那到时候就劳烦风尘公子了!”
柳风尘躬身作揖:“先生客气。”
话语间,二人已抵达柳府门前。
“就送到这里好了。”陆未闻客气道。
“若是以后,先生有用得着风尘的地方,直说就好。今日听得先生对于「天意·宿命」之论的见解,风尘有如醍醐灌顶,希望先生有空的时候,多来府中转转。”柳风尘盛情道,“以后,柳府也是先生的家。”
陆未闻笑而不言,躬身作别。
接着,他从柳风尘手里接过伞。
于沉默里,缓步消失在风雪中。
望着陆未闻离去的背影,柳风尘陷入沉思。思量间,他忽然想起陆未闻还未跟他言明这「明光之变」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更大的秘密”。
风雪中,这个冷漠的男人孤立原地。
他开始思考,陆未闻刚刚转移话题的意图,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揭露这「明光之变」背后“更大的秘密”,时机未到?又或者实际的情况其实根本没有陆未闻所说的那么复杂,这一切只是他在故弄玄虚?
事实上,陆未闻在试探柳风尘的时候,柳风尘也在悄悄试探着陆未闻。这一点,或许他们彼此都有意识到,只是没有说破罢了。也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最终陆未闻并没有把话说完。
想到这里,柳风尘感觉这位来自点星城的翩翩公子,越来越有意思。当夜色遮蔽天幕,华灯渐渐燃起,望着陆未闻离去的方向,柳风尘冷不丁地笑了笑。
“陆未闻,我们还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