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哦,原来是你。”铁匠维兰德低下头,又敲击起铁毡,“艾德里安,你昨晚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不要你的行李了!”
“维兰德先生,我就是来取行李的。”艾德里安小心地绕过门边堆叠的铁制器具,整个铁匠工坊看起来比之前还要拥挤,角落里甚至还堆叠着一些砖块。
工坊的外墙已经重新粉刷过,然而从里面看,墙面上新砖块与旧砖块错落着叠在一起,像是旧衣服上颜色不同的补丁。墙壁上挂着一大块黛色的蛇皮,从宽度来看,这条蛇生前足像个吃人的怪兽,铁钉定在蛇皮上,组成了一行煽动性十足的宣传语:维兰德宝剑,平民买了变英雄!整块蛇皮正对着外头,仿佛是一面富有冲击力的招牌。
去年那条情人蛇在铁匠工坊里大肆破坏,气得铁匠哇哇叫,现在它倒是成了工坊的吸金道具了。
维兰德从腰带上拿下一把钥匙:“嘿,接着!”他一把扔过去,扔的位置却不太准,艾德里安跑了两步,才伸手够住。“你自己去地下室吧!走得时候小心点,别踢到我放在墙根的锅子。”
说完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在桌子旁的水盆里洗了洗,换了把大铁锤,鼓足劲抡起,乓乓乓地敲击铁毡上一块发红的铁块。
维兰德先生像是忙碌得很,艾德里安自己用钥匙打开了里屋地上的木板门,外头铺子的陈设焕然一新,里屋倒是没什么变化,地下室更是和去年一模一样,只不过堆放的矿石材料减少了一些,仿佛是在证明铁匠铺确实有因为蛇皮招牌招揽来了更多客人。
一个皮箱平放在桌案上,它款式精致,就是边角已经磨损,遍布着细小的划痕损伤。皮箱是锁着的,有人在上面放了一个扎紧的小布袋,布袋上有一点煤灰。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拿起小布袋,布袋里沉甸甸的,放着许多小东西,艾德里安打开后看到了数十颗子弹,子弹上刻着如尼符文。他没有向维兰德购买子弹,这倒像是一件礼物。
艾德里安的行李箱中大半空间是闲置的,除了几件换洗的里衣,他的火漆印章和几封信,一套书写用具,钱袋、火药袋和药粉瓶,剩下的零零碎碎也不多了。他想了一下,从钱袋里数出几枚泰勒银币,搁在了放置着大玻璃罐的木架上,就在两个玻璃罐之间的夹角里,不太显眼,但有人从玻璃罐里取用药粉时,总能发现它们的。
或许会变成一个小小的惊喜也说不定。
行李箱里的信件都是已经拆开阅读过的,叠在最顶上的那一封火漆印着完整的蒙特伯格纹章,而最底下的那封,图案是两只线条粗粝,并起翅膀对望的乌鸦。
来自冰岛巫师的信件是查理曼先生交给艾德里安的,艾德里安离开德累斯顿时匆忙而冲动,第二封信寄到易北河周刊的报社,伊丽丝的驯鹰又将它捎给了文森特查理曼,落在艾德里安手上时,信件上的火漆是完整的,但查理曼的表现却意味深长。
“不是所有巫师都与我们站在同一阵线。”彬彬有礼的查理曼先生并没有说太多,他的关心和告诫真挚无比,却给艾德里安留下了足够的选择余地。他似乎相信艾德里安的理性,仅仅只是出于长辈的身份,稍微地提点一两句。
“伊丽丝和艾莫尔先生他们……”艾德里安迟疑了一下,以艾莫尔先生在纹章学上的经验和知识,足以看破这封信的来源,他们对斯卡德拉根的印象如此差劲,艾德里安难以想象他们会对他的隐瞒保持沉默。
查理曼却只是按着他的肩膀:“你是他们的朋友,艾德里安。”
他检查了一下行李箱,重新把箱子合上。
斯卡德拉根的信中写了一行联络地址,这个总是漂泊不定的桀骜巫师似乎终于寻到了一处落脚点,在纠缠不休的追捕中获得了短暂的歇息。他说他已经尝试过自己找到的办法,证明了伊多娜的灵魂尚未沉入地底,只是他得到的结果有些模糊而迟钝,他还需要时间将答案指向的地点缩小地更精确。
在那之前,斯卡德拉根并不打算和艾德里安透露全部,但他说,若是那些木讷愚蠢的幽灵猎手侥幸得了沃登眷顾,在从一个据点到另一个据点麻木重复的迁徙里开了短短一瞬的慧眼,从人群制造不停越堆越多的垃圾信息中分辨出了真正有价值的线索,他也不介意艾德里安将线索告诉他,尽管他并不需要,但如果艾德里安需要从无意义的分享中获得心理上的慰藉,他可以容忍。
在这位言辞毒辣,对猎手们毫不客气的巫师眼中,似乎只有艾德里安是与他平等的。他对于艾德里安和猎手兄弟会之间的关系也并未转变想法,只是他说:“如果你执意要在猎手们的过家家中消遣,那我也不会打扰你的兴致,记住我们原本的目的,等我需要你的时候,过来见我就行。”
既然科隆已经变得安全,与斯卡德拉根的通信还是用蒙特伯格大宅的地址比较好。艾德里安静静地考虑着,阿比盖尔笑起来双眼里蕴着光的样子仿佛就在他眼前浮现,艾德里安的心软了下来,哪怕在真正找到伊多娜之前他依旧要离开,他或许应该经常地在间隙中回一趟科隆,与阿比盖尔、劳伦提斯和约书亚在长桌上共同吃一顿晚饭。
他们的父亲劳伦提斯总是在汉诺威忙碌,舅舅约书亚作为一个银行家也时常抽不开身,阿比盖尔独自生活在科隆,本来还能跑到他们夫妻的住所,挤在他们之间一边抱怨一边吃下伊多娜煮的豆子,现在大概更多的,是单独在大宅的长桌旁坐下,在仆从的服侍中有些失礼地匆匆吃完就走开。
或许热闹的科隆,还有她朋友们的邀约会让阿比盖尔的白日生活丰富而多彩,但当她回到家时,是否会因为夜晚的寂静而难以入眠呢?
他们曾在蒙特伯格领地的一个夏日,合谋了一起恶作剧。那位怀着隐秘心思,想要成为城堡新的女主人的贵妇,被两个看上去文雅而礼貌的孩童折腾得狼狈不堪,几乎是哭着连夜坐上了离开蒙特伯格的马车。
劳伦提斯在晚饭时问他们为什么不想要一个陪伴他们玩耍,照顾他们生活的人,艾德里安垂下头认错一般小声地说有管家就可以了,而阿比盖尔扭开了脸,不开心地说她才不要继母,反正她有以利亚陪着。
艾德里安叹了一口气,他拎起行李箱,往地下室的出入口走去。
科隆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里屋的窗户外阳光灿烂,艾德里安从昏暗的地下室出来,抬着手在眼前遮挡了一会儿变得刺眼的光线。
他避开墙根堆叠的铁锅,将钥匙搁放在桌子上。维兰德抡着大锤出了一身汗,在他洗脸擦汗的间隙里,艾德里安跟他说了句钥匙的位置后就与他作别了。
科隆是个晴天,帕德博恩却是阴沉沉的,仿佛就要下雪。
“来玩玩吧!朋友!一局一个泰勒!看到我这儿的钱罐了没,要是你赢了我,就能从里面拿上几十枚!”
市集的一角支着一个棚子,棚子里摆放着四个木桶,两个年轻的小伙坐在其中两个上吆喝,最中间被包围起来的木桶上放着一盘黑白格子的象棋。
“朋友!你看上去那么聪明!还不敢来挑战我吗?你要是不会玩象棋,我这儿还有别的游戏!选一个吧,朋友!”
终于有一个满是胡须的壮汉被吸引了,他一屁股坐到留空的那个木桶上,几乎挡住了整个门面,让旁观的人都为他屁股底下那个吱吱叫的木桶感到胆战心惊。两个年轻小伙窃笑着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热情地拍起手:“朋友!你真是来对了!稳赚不赔!”
“别耍花样。”壮汉凶恶地看了他俩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一枚脏兮兮的泰勒。
“噫,好脏。”拍手的小伙忍不住嫌弃。
“再脏也是漂亮的银币嘛!”另一个小伙飞快地抢过那枚泰勒,“贝格,轮到你了。”
贝格耸了耸肩,指着棋盘,向壮汉确认:“象棋?还是说你想玩点别的?”
但显然世上没有稳赚不赔的生意,在壮汉连换三种游戏都输掉之后,他的口袋就摸不出新的泰勒了。贝格摊了摊手:“看来游戏得结束了,朋友,你可以下次再来。”
壮汉恼怒地站起身,他一脚踢翻了木桶:“你耍诈!把我的钱还给我!”
“啊哦,我们的顾客不太满意,伊曼。”贝格挑起眉,一脸看好戏般的笑容。他身边的小伙吹了吹到手银币上的灰尘揣进兜里,跃跃欲试地松了松手指关节:“嗯?轮到我干活了?”
壮汉气得满脸通红,他抬起手臂就要伸手去拽贝格的衣领。就在此时,旁边伸出另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壮汉的手腕:“施展暴力是野蛮人所为,朋友,做个文明人。”
说话的人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他长得高大,衣着整洁,胡须刮得干干净净,金棕色的卷发都往后梳,没有挡住额头,一顶帽子扣在头顶。壮汉用力挣扎了一下,男人的手却依旧紧握着他的手腕纹丝不动。这股超乎寻常的力量让壮汉一时有些心虚:“放开我。”
“我会的,那么,你记住我说的话了吗?不仅要记住,还要做到。”
“记住,记住了。”
“很好,你可以走了。”
男人松开了手,壮汉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骂道:“神经病!”
看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贝格伸了个懒腰,扶起倒在地上的木桶:“和这种人讲道理可是一点用都不会有啊。”
伊曼挠了挠头:“这么没胆色的吗?我还以为我能和他对练一下看看的。”
金棕色卷发的男人帮着他俩捡地上的棋子,最后一枚被他搁在木桶上后,贝格慢悠悠地问道:“那么,你来是有什么事嘛?”
男人取了一个小玻璃瓶,握在掌心向贝格递去:“替我寄给查理曼。”
“这是什么?”贝格有些好奇。
“一种新药,对他的腿伤有好处。”
贝格闻言挑起了眉,他打开玻璃瓶的封口晃动了一下,鼻子凑近嗅闻了一下瓶口的气味:“你从哪儿得来的?”
“买的。”男人说。
贝格合上了瓶口,把玻璃瓶重新还给了男人:“假的。”
男人沉默了一下,反问道:“假的?”
“对,只是薄荷提取物混合了一丁点洋葱,提神或许有用,治腿就是做梦了。”贝格语气肯定。伊曼好奇地打量了一眼男人:“朋友,骗你的家伙可真大胆啊,他什么模样?”
男人没有回答,他收起玻璃瓶,转身就走:“我下次再来,再见。”
“嘿,你要去找那个大胆的骗子了吗?”伊曼喊住了男人,他神情兴奋,似乎有点想跟着男人去看看。
男人摆了摆手,没回头。
伊曼用手肘撞了一下贝格:“他是哪个猎手啊?”
“就是欧内斯特咯。”贝格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