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鹤门大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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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烛二十根,纸钱两筐,铃铛两只,法杖一只……”

能悟正在和慧成埋头商量着要买的东西,清单上所列出来的物品越来越多。毕竟是一场规模宏大的法事,他们预备走遍整个鹤门城,因此东西是要准备齐全的。

“铃铛我这里还随身带有两只,就不用买了。”

能悟如此说道,于是慧成把铃铛从清单上划去。二人算来算去,算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是定下了最终的清单。

武成是肯定是要跟他们一起去的,不然那么多东西,他们抬都抬不回来。徐怀谷本来也想和他们一起去,但是慧成对他似乎有别的安排。

“徐松图,你去找一家药铺买些药材来。这雨下得天气阴寒,到时候做法事的时候,我熬一锅暖身子的汤给大家,不然走在雨中做法事,恐怕要得伤寒病。”

慧成递给他一张单子,上面列了十来味药材,都是常见的,并不难找,徐怀谷便答应了下来。

一行人准备妥当之后,便离开了陈府,准备出发了。

徐怀谷独自一人去买药材,只不过他在这鹤门城里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药铺在哪。街上三三两两的没几个人,而且人与人之间见了也是跟躲瘟神似的远远躲着,估计问路也不好问。

不过他并没有在意,反正鹤门城这么大,药铺而已,就算是瞎走,也应该不难碰到。其实相比起药铺,他更想知道陈员外他们所设的粥铺那边的情况。

不过说句心里话,这雨下得是真的令人心烦。记得小时候那会儿,徐怀谷最爱干的几件事之一就是在小雨天气里漫步。也不打伞,也不和别人一起,只一个人走在雨里。那雨是亲昵的,温柔的,夹杂着故乡的微风,带着自然的气息。但鹤门城里的雨是死气沉沉的,好像下得不是雨,而是炼金术师炉子里的废水,落到哪里,哪里就要荒芜。

他皱着眉头,加快了脚步。还是尽早找到药铺买了药,然后返回陈府里去吧。

徐怀谷一直走过了好几条长街,才终于找到了一家开着门的药铺。之前走过的街上也有,但都是大门紧锁,估计是这疫病和大雨的缘故,导致药材紧缺。

这家药铺看起来颇大,名字唤作“杏林堂”,有一二两层楼。一楼是卖药的地方,二楼则有药铺里专门请来的郎中坐诊。估计也只有这样的大药铺才能在如此艰难的时期里还能开门待客。

徐怀谷一进门,就被里面的情景惊到了。许多人都在里面排队就医,冗长的队伍一直从二楼顺着楼梯排到了一楼,并且还源源不断地有人从外边走进来继续排队。这么算的话,这一家药店里的病人就有五六十人。

这些排队的人清一色地手里拿了一块手帕,捂着嘴巴,咳嗽个不停。若是一人也就罢了,偏偏这里有好几十人,咳嗽声此起彼伏,响声又大又不间断。饶是徐怀谷,都有些心惊胆战不敢靠近。

不过虽然排队就医的人多,但一楼抓药的地方倒还好。

一楼只有一个伙计留在柜台后边,他也拿了一块手帕捂住口鼻,眉头紧锁,嫌弃地离着那排队的人远远的。那浑身上下不加掩饰的厌恶之情,就差要夺门而逃了。

徐怀谷走到柜台前边去,把慧成给他的单子交给伙计。那伙计只看了一眼,挑眉问道:“这不是郎中开的药方吧?”

“不是,只是我个人想买一些罢

了,回去拿来熬防寒的汤。”

那伙计连忙对徐怀谷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道:“不行不行,那这个药我们抓不了。”

“为什么?我又不是不出钱,为什么抓不了?”

那伙计困惑地看了徐怀谷一眼,说:“这位小哥,敢情你还不知道我们现在的规矩呢?现在是特殊时期,药材紧缺,除了郎中开的要救人的药方,其余所有的药我们都是不抓的。这可是官府下的通文,你可别说是我不卖给你。”

“你瞧瞧,你瞧瞧。”那伙计指向那些排队的人,“得病的人那么多,要不是我们药铺店面大,老板又心善,看不得这么多病人得不到救治,我们早就关门大吉咯,我也犯不着在这待着!特殊时期,大家都要相互理解!”

那伙计确实说的在理,徐怀谷只好无奈地说道:“那好吧。再问一句,他们得的都是什么病?”

“他们?肺痨啊!”那伙计神色愈发厌恶了起来,“一直咳嗽不停,咳出血来。若是犯病严重的还会胸闷,到最后连气都吸不进去,活生生被憋死的!你说说这病,可不可怕!”

徐怀谷脸色有些动容,他继续问道:“那可有治疗的方法?”

那伙计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有倒是有一些,无非是开些清肺顺气的方子,但是治标不治本,只能延缓,却不能根治。你是不晓得,官府现在把全城所有的好郎中都叫去了,一起研究药方。但这成果如何,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怕是悬。”

“多谢你。”徐怀谷一边道谢,一边看向二楼,“我想上去看看。”

“哎哟,这位小哥赶紧留步!这可去不得啊!这病是要传染的!”

徐怀谷固执地说道:“无妨,我就是想上去看看罢了。我身子骨好,不怕得病。”

那伙计白了他一眼,心里骂了句傻子,却也找个块干净手帕给他道:“捂着口鼻,会安全些。是你自己执意要上去的,与我无关,到时候得了病别怨我。”

徐怀谷再次谢过,然后便沿着楼梯往二楼走去。

那伙计拿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着徐怀谷,连连摇头叹息,轻声自言自语道:“现在全城的人哪个不是躲着他们走?却竟然还有人要上楼看看!真是个痴子,是个痴子!下回莫要再见了他,也是那排队之人了!”

徐怀谷拿手帕捂住口鼻,踏着台阶,从一众排队的人身边走过。耳边只听得见沙哑的咳嗽声,有浑厚的,也有刺耳的,男人和女人的咳嗽声并不一样。空气中还有一股难言的腐臭味儿,不知道是从何而来。

徐怀谷一路往上走,身边那些得了病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有气无力地看着他,眼神空洞索然,像一具具尸体。

疫病是可怕的,徐怀谷以前只是听说过,却从未亲身经历,现在他有更深的体会了。

二楼中央有一间小房间,房门紧锁,只开了一扇小窗户,里面有一名郎中坐诊。病人坐在窗户外边,把手伸进去给郎中把脉,二人之间的谈话也只由小窗户来传达。

那郎中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拿了手帕捂住口鼻。药方一张接一张地从窗户里递出来,病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但更多的却还在进来,队伍还在慢慢增长。

有一名穿蓝布麻衣的中年妇人引起了徐怀谷的注意。她的手里抱了一只小小的白色的被褥,畏畏缩缩地站在人群中间,

时不时探出脑袋往前面看一眼,看看还有多久排到自己。但是,她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并非怀里那婴儿,而是她并没有咳嗽。

她是个健康的人,没有得病,那么得病的只能是她怀里的婴童了。但是令徐怀谷心里有些发寒的是,她怀里的被褥之中没有任何气息,里面没有活人。要么里面空无一物,要么里面就是一个死去的婴童。

徐怀谷是善于揣测的,这一瞬间又许多个猜测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但是没有一个是好的。

他的视线挪不开了。他一直看着那妇人排队,终于排到她的时候,她急切地解开自己手里的被褥,把那婴童的稚嫩的小手递进窗户里边,向那郎中慌忙说道:“郎中先生,我这孩子半夜里老是咳嗽,怎么也哄不好。昨天一整天水米未进,吃什么吐什么,郎中您给看看,这到底是什么病?什么病能病成这样?求您帮帮他,帮帮他!”

那郎中把指节搭在婴童冰冷的手腕上,闭眼仔细听了好一会儿,认真说道:“只是有点着凉,受寒了。我给你开一副驱寒的方子,抓了药,每天吃两次,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他低头急笔写了一副方子,递给妇人。那妇人接了方子在手中,热泪盈眶,给那郎中磕头,把头在墙上磕得咚咚响。徐怀谷的心好像也和她的头颅一样,一下一下地被什么东西撞着,咚咚响。

妇人得了药方,像得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匆忙走了。病人们继续接踵而至,郎中一样的看病开方子,但徐怀谷看不下去了。

他一直在二楼的角落里安静地坐着,坐到傍晚,连郎中也要离开了。后面排队的还有一大堆,看病是看不完的,只能第二天继续看,继续这死寂的无力的挣扎。

那郎中早就看见了徐怀谷坐了整整一下午,也不急着离开,倒是走到徐怀谷身边来。

徐怀谷看向他,问道:“之前那个妇人,她手里的孩子明明是个死人,你为什么要骗她?”

郎中苦笑,道:“我能怎么办?若是告诉她,连她也活着没了盼头。”

“她已经来了不止一次了,隔三差五的。有时候两三天来一次,有时候第二天就来,说的都是同样的症状,我呢,给她开的也是同一个方子。她孩子死了,她也疯了。”

徐怀谷低头默默坐着,似乎有点丧气。

郎中又问道:“看你这样子,不像是本地人,是从哪里来的?”

“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郎中困惑了,“我劝你还是离开这座城。疫病只会越来越坏,趁还能走,赶紧走吧。”

“那老先生为什么不走?”

“我?”老郎中自嘲一笑,“我走了,这些病人怎么办?虽然希望不大,但总归还是有些,不是么?”

徐怀谷不知怎么回答他,便沉默了。

“我先走了,忙了一整天,也有些饿了。咳咳……嗓子怎么有些痒呢?”

老郎中轻声自言自语地离去了。徐怀谷透过药铺的窗户看向天空,残阳似血,整座鹤门城染成霜一样朦胧的红。

是的,徐怀谷见过苦难,但没有见过这样厉害的。那些个人之间的恩怨情仇,爱恨生死,在这样一个每个人都逃避不了的梦魇的笼罩之下,好像都算不得什么了。

这一年,鹤门大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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