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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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云辰详谈之后,宁王便迅速行动起来,赶在明尘远抵达幽州之前做了好些事,不仅放出流言挑拨燕军将领间的关系,还派出大批宁军杀入幽州。

当时多数宁军是抱着“必死也要收复幽州”的信念去的,再有宁国百姓做后盾,战场上均是以命相搏,不畏死伤勇猛无比。反观燕军,在聂星痕已死、明尘远不在军中的情况下,显然没有那股士气了,面对宁军近乎疯狂的进攻,还有宁国百姓们的暗中相助,燕军反倒畏首畏尾了。

不少燕军甚至私底下抱怨:“以前跟着摄政王殿下,一是崇敬殿下甘愿追随,二是想为国效力,三是图自己升官发财。如今殿下死了、镇国侯反了、几个将军互咬得厉害,咱们也不知是在给哪路反贼效力,更没法子光宗耀祖,还打什么打?”

这种话一旦传开,造成的后果可想而知,许多将士受此影响,消极备战。几个缘由加在一起,燕军失了天时、地利、人和,在战场上一退再退,连失几座城池,包括作为燕军大营的幽州府。

后来,明尘远倒是回来了,也一鼓作气重夺幽州,但却损失惨重。十万援军折损五万,另有五万随他杀入幽州府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因为宁军在快速收复幽州府时,已迅速将城内百姓迁走,又找到了云辰提及的隐秘古道。因废弃太久,古道上长满了草木,遮天蔽日,故而一直没被人发现。宁王果断下令砍树辟路,不惜出动大量人力,终于赶在明尘远回来之前将古道重新开辟,设下埋伏。而燕军当时耽于内斗和前线战事,根本没有发现宁军在后方大举开山劈树,重设古道。

然后,便有了云辰所说的“瓮中捉鳖”,宁军故意输给明尘远,却又不敢输得太明显。双方僵持数日,各死伤五万人马,终于将明尘远的剩余人马全部引入了幽州府城,再借由那条古道将城池团团包围,切断水源。

原本驻扎在幽州的那批燕军,经历几场夺城之战,已经死伤近半,余下五六万人曾多次营救明尘远,均以失败告终,最终只得飞鸽传书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聂星逸,并附带了宁王的条件。

若是燕王室对这五万人见死不救,将士们都会感到心寒,谁还会继续为燕国效力?燕军更加有理由懈怠造反了。可若是救了,燕王室就要答应宁王的和谈条件,相当于将王权拱手相送,在世人眼中更是矮了半截。

于是所有将士都在看着,看燕国要如何处置这棘手的事件。救与不救,好像都是一条死路——这就是云辰计策的高明之处。

当明尘远发现幽州府已经成为一座空城之后,他立即明白是中了算计。而且宁军做得很绝,不仅把百姓尽数迁走,甚至连一头牲口、一颗粮食都没有留下!还是燕军大营在此驻扎时,防患于未然,曾在地下挖了几个洞穴,埋藏了一部分军粮。

但这些粮食对于五万大军而言就是杯水车薪。

五万大军日日要张口吃饭,纵然再节省,那些军粮也只够支撑两日。明尘远在这两日内数次带兵硬闯,不仅没闯出去,反而伤亡惨重。他心里也清楚,日子拖得越久,越是消耗将士们的信心,没有粮食果腹,体力又跟不上,突围的可能就会越来越小,最后大家都会饿死在这里。

不幸中之万幸,虽然水源被截断,但是城内尚有几口老井,勉强够将士们饮水,因此大军还能再支撑几日。

转眼间,五万燕军已经在幽州府城被困五日了。这期间,明尘远想过无数突围的办法,奈何幽州府被宁军围得如同铁桶一般,根本没有突破口。后三天将士们纯粹是靠水煮树皮、草根充饥,只有明尘远的桌案上还能见到一丁点儿粮食,但也只是稀粥而已。

燕军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饥饿、绝望、士气低落、毫无斗志。

将士们饿着肚子,明尘远这个主帅又如何吃得下粮食,他一连两天将稀粥分给身边的侍卫,自己则坐在主帐内苦思冥想。他想不明白,整整五万人为何会突然被困在此处,他到底是哪里部署错了?

他知道将士们都在压抑着暴躁与不满,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打下去的动机了。他根本不指望聂星逸来救他,也不指望微浓和长公主,两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可能左右局势。

也许人在真正面对无法解脱的困境时,会产生各种各样激进的想法,明尘远也已经开始计划,要用自己的项上人头去换这五万燕军的一条出路。他在心中暗下决心,若是到了后日情况还没有变化,他就让部属割下自己的头颅,去向宁军换取粮食。

正当他想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写封遗书时,宁军主动送来了粮食,并带来消息:宁燕准备进行和谈,宁王派遣离侯云辰、紫金光禄大夫沈觉为和谈使者,燕国派出镇国侯明尘远、辅国大将军杜仲、定义侯暮皓出面。为表公平,和谈之地定于姜国境内的苍山之上。

这场和谈时称苍山和谈。

燕国定下的和谈人选颇具深意:明尘远代表军方意见,辅国大将军杜仲代表忠于聂星痕的朝中势力,而定义侯暮皓则代表燕王聂星逸的利益。三方各有思量,各自携带谋臣若干,浩浩荡荡地赶往苍山。而微浓因身份缘故,不方便出现在和谈使臣的名单之中,但也随行去了。

相比燕国,宁国派出的使臣则很微妙。知道内情的人都晓得,沈觉和云辰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燕宁和谈,宁国却找了两个楚人出面,倒也有些意思。

当明尘远踏出幽州府城之时,迎接他的是云辰,还有定义侯暮皓。没等他开口说话,云辰已经对定义侯伸手相请,客气笑言:“两位长久不见,定有话要说,我在一旁静候。”言罢他便命车夫将自己的车辇牵到远处,坐进车里等候。

定义侯暮皓去年被聂星逸派去与宁王秘密交易,却不曾想在宁王宫困了半年之久。直至这次燕军大败,明尘远被困幽州府,宁王知道大势已定,才将他放了出来。

他本想先回国去见见聂星逸,商量下燕宁的局势,岂料刚走到半路,和谈的消息传来,宁王特意让云辰在半路截住他,还建议他顺便去幽州府接出明尘远,一同前往苍山和谈。

定义侯见到明尘远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这些日子委屈镇国侯了,王上派你我二人同去苍山参与和谈,老夫想先与侯爷商量商量,你我二人心里也好有个准备。”

“和谈?谁答应的和谈?”明尘远一看到定义侯,想当然地以为这是聂星逸一意孤行,瞬间恼怒非常,便欲质问。

定义侯叹了口气:“据说是几方权衡之下做出的决定。”

明尘远双目眯起,也不顾及面子了,冷着脸讽刺定义侯:“几方权衡?恐怕是你们父子的权衡吧!聂星逸想做卖国贼?”

定义侯神色一沉:“镇国侯说话可要注意,你的命就是‘卖国贼’救的,没有我们这些‘卖国贼’,你早就饿死在幽州府了!”

“我宁可饿死,也不会投降!”明尘远怒火中烧,“什么和谈,我不去!”

定义侯脸色一沉:“烟岚郡主也同意和谈,已经起程去了苍山。”他也不想再强撑什么,索性撕破脸面,“老夫福薄,没有福气和镇国侯同行,我们还是各走各的吧。”

言罢,定义侯径直走到云辰的车辇旁,拱手辞行:“云大人恕罪,老夫先走一步。”

云辰已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便什么都没问,下车朝他回礼:“侯爷慢走,咱们苍山再见。”

眼见着定义侯的车辇渐渐远去,云辰又走到明尘远身边,淡淡地道:“王上已经为镇国侯备下马车,您即刻便能起程赶往苍山,一路食宿都已安排妥当。”

“我不会去的。”明尘远根本不领情,他看向云辰,目中杀意骤起,“和谈之事,可是你从中挑唆?”

“镇国侯措辞不当,”云辰神色如常,“统一乃百姓所望,我是说和,不是挑唆。”

明尘远冷笑一声,抬起佩剑直指云辰的脖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殿下的死,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云辰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一眼城门,那被宁军团团围住的城内,隐隐还能听到因为有了粮食而满足的欢呼声。云辰毫无惧色地道:“你麾下五万将士才刚刚吃了一顿饱饭,你若不顾及他们的生死,可以当场杀了我泄愤。”

他这一句话,等同于承认围困燕军的计策是自己出的,像是故意要激怒明尘远,根本不掩饰什么。

可想而知,明尘远听后是什么心情,简直是气愤难当,忍不住狠狠啐了他一口:“你真是无耻!这种法子都想得出来!”

云辰闪身躲过明尘远的唾沫,却故意掸了掸衣袖,回道:“相较于十年前你们屠杀楚国百姓十万,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收取一些利息罢了。”

“当年之事你不要装作无辜,是楚人拒不投诚,又在水源里下毒,先王才会一怒之下命令屠城!这是给我们被毒死的将士一个交代,给全军一个交代!换作是你,难道你不屠城?谁知道楚人还有什么诡计!”

明尘远握住佩剑,怒斥云辰:“战场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暗中给殿下下毒,又用计刺杀,还要饿死我们的将士!有其主必有其民,难怪楚人就爱用这种见不得人的伎俩!简直无耻至极!”

此时此刻,明尘远浑身杀意凛然,像是渴望嗜血的野兽,恨不得杀云辰而后快!却偏偏还有一丝理智克制着他,告诉他城内还有五万将士的性命捏在云辰手中!

而无论明尘远说什么,云辰都没有反驳,听他发泄完一通,才冷冷地道:“你与其在此骂街泄愤,不如仔细想想和谈的条件,千万别在我手上吃亏。”

言罢,云辰两根手指轻轻拨开横在脖子上的剑,学着方才定义侯的口气道:“在下福薄,看来也没福气和镇国侯同去苍山,先走一步了。”

“苍山我是不会去的!我绝不同意和谈!你的阴谋休想得逞!”明尘远愤恨不已,“我早晚会杀了你为殿下报仇!”

“杀我?”云辰唇畔微勾,毫不掩饰对他的嘲讽,“你手下还有多少人马可用?”此言说罢,云辰头也不回地上了车辇,驾车离开。

明尘远一人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恨意与沮丧盈满心头,令他更加无力。他不敢去回想,这几日将士们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树皮吃完了吃草皮,草皮吃完了吃草根……

就在昨天,因为抢夺一只老鼠,几十个将士不顾尊严地打了起来!两个人被活生生踩死,其余的人都受了伤,抢到老鼠的那人还是队长,他担心老鼠再被抢走,竟然当众把老鼠生吞入腹!

今日一早,宁军把粮食送进了城,立刻又掀起新一轮的疯抢。若不是他竭力压制,昨日的悲剧又将重演。而当所有将士都吃上一顿饱饭后,那满足的欢呼简直令人无法形容。

这一招实在太阴毒了!消磨了燕军的意志,打击了他们的士气,也毁了他们的自尊心……这五万将士,算是废了!云辰说得没错,他没有多少人马可用了!

明尘远还是忍着一腔怒气去了苍山,他必须要弄清楚微浓同意和谈的原因,以及他离开燕国期间到底又出了什么事故。他和定义侯一前一后抵达苍山,姜王早已在此安排,但燕、宁两国的和谈使者都还没到,云辰连个影子也没。

姜王一直显得很平静,似乎对即将到来的风雨毫无察觉。明尘远知道,他其实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若是燕宁能够谈拢,姜国只能服从和谈的条件,否则夹在两国中间就会腹背受敌。

在此等了足足半月,燕宁两国的使者团才陆续抵达,先到的是燕国的使者,如定义侯所言,微浓也在其列。苍山下已然封山戒严,不仅姜王派了军队守住上山通道,燕国此行也带了不少人马,全都驻扎在苍山脚下。只有参与和谈的人才能上山,姜王为此特意制作了专用令牌,凡是上山之人人手一个。

微浓上山,刚领到令牌,明尘远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她问起情况,开口便是一句质问:“你也同意和谈了?”

“是。”微浓承认。

明尘远的火气立即上蹿:“你为何要同意和谈?你难道不明白这是宁国的陷阱?”

“我若不同意,难道要看你和五万将士饿死在幽州?”微浓无力地垂下眸子,“这才是最大的陷阱,救人,折损严重;不救,失去军心。”

“我就算饿死,也不接受这种懦弱的妥协!”明尘远是真的被激怒了,朝微浓大喝,“这是殿下创的基业!你怎能说断就断?”

“你根本不知国内是什么情形!”微浓跌坐在椅子上,无力地扶着额头,将国内局势一一告知,包括长公主的野心,聂星逸的小算盘,还有孩子们的安危。

“你和聂星逸的孩子都在长公主手里,我根本控制不住!”微浓只觉得心累,“若不同意和谈,五万将士折损不说,国内也将乱成一团!”

后果如何,微浓已经无法想象,也说不下去了,她面上浮起深深的愧色,对明尘远道:“当初是我让你把孩子送去公主府的……都是我的错,抱歉。”

“这不能怪你,”明尘远只觉得一片心凉,像是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而这还只是长公主的野心,那别人的呢?

“相比一个虚名,我更希望五万将士平安无事,燕国平稳安定。”微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话语低沉,“若是我不同意和谈,才是断送了他的基业。”

至此,明尘远仿佛也丧失了坚持下去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中:“长公主那儿,你是怎么交代的?我的孩子怎么办?”

“目前几个孩子都算安全,你先宽心。”微浓安慰他,“聂星逸以牙还牙,把长公主的两个儿子也绑走了,如今双方还在对峙之中,只等着定义侯回去调解。”

“那他还在这儿做什么?还

不回去?”明尘远说着就要起身去找定义侯。

微浓眼疾手快地拦下他:“你冷静一点,定义侯是聂星逸的亲生父亲,他若不参与和谈,谁能保证聂星逸的利益?你若逼着他回去,只怕聂星逸立即就会恼羞成怒,长公主也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孩子!”

明尘远听后没有反驳,因为微浓说的是事实,她是唯一的局外人,也只有她才能保持冷静。可他一想到孩子在长公主手中,便深感无力。

忠义和亲情,难道真的不能两全?明尘远忍不住双手抱头,崩溃大喊:“为何会变成这样!”

“所以和谈不能拖了!你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达成一致!越快越好!”微浓提醒他道,“拖得越久,燕国就越乱,变数就会越多,几个孩子就越危险!”

明尘远像是接受了和谈的事实,缓缓跌坐在地上。这些日子他遭受的打击实在太多,聂星痕的死、五万兵马的围困、燕国混乱的局势、亲生骨肉的安危……每一件事都像一把利刃,正正戳在他的心口。

终于,他重重点头:“我听你的。”明尘远似乎恢复了冷静,从地上站起来,“宁国使臣什么时候到?”

“后日。”微浓想到宁国派来的人选,心头滋味繁杂。

“燕宁和谈,宁国却派两个楚人来坐镇……”明尘远笑叹,“宁王是多不想让我们占便宜。”

是啊,这真是一个精明的决定。微浓心里猜测,宁王之所以放心派云辰前来,恐怕是两人私下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而至于云辰究竟想要什么,她就猜不到了。

“看来他是彻底放弃复国了。”微浓不禁喟叹。

“放弃复国,难道他杀害殿下的仇就能一笔勾销?”明尘远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厉,“等到和谈结束,我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苍山!”

微浓闻言蹙眉,她并不是担心云辰的安危,他既然敢上苍山,必然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担心的是明尘远会因一时冲动坏了大事,遂劝道:“你不能在苍山动手,云辰是和谈使者,代表的是宁国,你若杀他,就成了燕国背信弃义,还会连累姜王的声誉。”

然而明尘远眼中的恨意根本挡不住,双目猩红地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次被困幽州府就是他设下的埋伏!五万人马挣扎在生死线上,甚至为了只老鼠争抢不休,消磨尊严……”

明尘远不忍再说下去,终是恨恨地道:“先是殿下的死,后是被困之辱,此仇不共戴天!我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

听闻此言,微浓只觉得既失望又悲哀,却不知自己到底是为那五万将士悲哀,还是为云辰悲哀。她沉默良久,才道:“那你更加不能动手了,这五万人还在幽州府。”

两日后,宁国使臣一行抵达苍山,由于时间紧迫,云辰要求姜王省略接风宴,当晚便与燕国进入和谈议程。微浓身份特殊,没有资格参与和谈,每日只能默默等着各种消息。

第一日,双方就军队的处置争论不休,燕国辅国大将军杜仲的声音激昂无比,微浓隔了数间屋子都能听到他愤慨的喝骂与质问,而宁国方面则相对安静。

第二日,军事上仍旧胶着,双方暂时抛开这一点,转而谈论起是否建立新朝、新朝谁来称帝、诸侯如何分封等问题,依旧争论不休。

第三日、第四日……微浓每天都听到无数的消息,但没有一个条件能让燕宁两国达成一致,如此折腾了半个月,还是没有尘埃落定,双方遂决定暂停和谈,并就核心问题写信告诉各自的主子。

明尘远和定义侯、杜仲日日聚在一起商谈,微浓根本插不上话,也没有人听她说话。她很无奈,又不能离开,如此在苍山上耗了整整一个月,所有人都被磨得没了耐性。微浓为了躲避这种吵嚷的、争执不休的环境,便去聂星痕的陵园待了几天,直至明尘远亲自来接她,说是燕宁于一件大事上达成了一致,她才重新回到苍山。

从始至终,她未曾见过云辰一面。

随明尘远回到和谈之地,微浓却意外发现定义侯暮皓、辅国大将军杜仲都在她的屋子里,她望着这两个人,疑惑地问:“您二位是有事找我?”

杜仲和定义侯齐齐看向明尘远,后者却是一脸挣扎之色,最终跺了跺脚,没头没尾地说出一句:“还是你们告诉她吧,我实在说不出口!”言罢他不等微浓反应,径直推门而出。

微浓见他情绪不对劲,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还以为和谈出了岔子,忙问:“是和谈进展得不顺利吗?”

杜仲摇了摇头:“还好,前些天争执的几个问题,近日都陆续解决了,老夫已呈上书信送回国了。”

微浓不解:“那镇国侯为何不大高兴?”

杜仲沉默一瞬,没有回答。

微浓明白过来,问道:“是原氏称帝吗?”

“是,”杜仲予以确认,“初步定下来,宁王室称帝,燕王室世代为后,新朝设立三王之位,可世袭。”

原氏称帝,聂氏为后,两国也算休戚相关了。至少在燕国百姓心中,大约能接受这个结果,微浓想了想,提醒道:“聂氏世代为后还不够,您得明确提出来,日后新朝的太子必须从嫡出的皇子中挑选。唯有如此,才能保证每一任皇帝身上都流淌着燕国血脉,两国这才是真正地合二为一!”

这一点,杜仲早就想到了:“老夫已经提了,宁王也同意了。”

这是最大的难题,将帝后之选定下来,剩下的问题也都能迎刃而解了。微浓又问:“设立三王,指的又是哪三王?会不会太少了?”

“不少,”这一次是定义侯答道,“这三王分别是燕、姜两国国君,还有镇国侯。”

明尘远也封王?这倒是让微浓大为惊讶。姜王毕竟是一国国君,入了新朝受封王位理所应当,这也算是给姜国上下一个交代。而聂星逸虽是冒牌的燕王室,但从名义上看他还是燕王,若是他不封王,燕国国内怕是还要动荡一阵,所以这个便宜勉强可以给他。但是明尘远封王,宁王会同意吗?

像是知道微浓的疑惑,杜仲开口解释道:“世人皆知,摄政王生前与王上不和,而镇国侯是摄政王的亲信。这个封赏,一则是给殿下身后一个交代,能体现出新朝对殿下生前功绩的认可;二则有镇国侯封王在前,殿下的追随者们才会明白新君不计前嫌,才会甘愿入新朝为官;再者,镇国侯在军中威望太高,给他一个好位置,有利于稳住军心。”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无可挑剔,在微浓心中,明尘远也值得这样一个位置,她不禁赞同:“您考虑得真周全。”

杜仲似乎对这个决定也很满意:“还有,为表对三王的重视,新朝百年之内将不再进行同等封赏,包括新朝的皇子皇孙们,都只会分封侯爵,绝不会与三王平起平坐。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宁王让我们这些燕、姜的臣子们都无话可说。”

微浓惊讶于宁王竟有如此胸襟,但转念一想,恐怕又是云辰的主意。子孙百年内不能封王,看似原氏吃亏,其实是以退为进。须知皇帝的位置都给了原氏,子孙们就算不封王也是新朝的皇室,地位又会差到哪儿去?

微浓脸上总算浮起一丝笑意:“这个决定很好,九州统一可不是宁国一家的功劳,三王的设立是对燕、姜功绩的充分认可,也叫世人知道,统一来之不易,各国都做出了牺牲。”

“话虽如此,但是三王都不享受封邑,只享受汤沐邑,新朝建立之后三王都要前往国都居住。”杜仲颇有些遗憾,“在这一点上,云辰和沈觉都很坚持,我们争不过。”

这也就是说,三王有名有钱,但没有权。既然没有封邑,更不可能养兵了,他们只能乖乖地住在新帝眼皮子底下,每年拿着汤沐邑缴上来的银子,做个富贵散人。

平心而论,这样也好,历史上许多战乱都是藩王、诸侯先挑起的,原因就是这些人手中有地有兵,滋生了造反之心。宁王这个手段倒是防患于未然,至少能防止聂星逸、明尘远日后反悔,从大局上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作为燕国人,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微浓发表意见:“没有封邑就罢了,迁去新都也是应该,但三王可不能做闲人,新朝必须给予他们一定的实权,否则燕、姜百姓心里会怎么想?”

定义侯与杜仲同时点头,前者道:“这一点,我们已经提出来了,云辰也答应了,细节我们会再商榷。”

这就是慢工夫了,需要三国坐下来慢慢磨,也要征求三王自己的意思。但只要大方向定下,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变动了。总体来说,微浓也没什么意见,唯有一点——聂氏为后,这个人选从何而来?

屋内三人之中,杜仲是聂星痕的心腹,早已了解聂星逸的身世,微浓行得正坐得端,也不怕定义侯多想,便当着他的面提了出来:“原氏为帝,聂氏为后,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聂氏已经没有可以做皇后的女子了。聂星逸的女儿也不是正统血脉。”

见微浓主动提出来,杜仲也不隐瞒:“高宗还有一名手足尚在人世,被流放到南方边陲已有数十年,听说他留下了一个曾孙女名叫聂雨晴,但今年只有五岁。”

五岁?等她长到适婚之龄,岂不是还要等上十年?而统一却是不等人的。乍然间,微浓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宁王已经年过古稀,他是不可能再娶了,为今之计,是要看他选定谁当继承人再做打算。”

杜仲与定义侯对看一眼,前者先道:“就算聂雨晴适龄,也不敢让她做皇后。先不论她生来遭受流放之罪,对燕王室必定怀有怨愤,就算她是个好端端的公主郡主,在边陲之地长大,教化有限,她何以堪当皇后重任?根本不能指望她为燕国百姓争取什么利益。”

定义侯也在旁附和:“新朝的开国皇后,何等重要的位置,千万不能所托非人。”

两人态度如此坚决,微浓有些看不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让聂星逸的女儿冒充真正的公主,去做这个新朝皇后?那聂星逸不就成了新朝国丈?定义侯的位置也就暗中提高了!这也太便宜他们父子了!

微浓越想越觉不能同意,她相信明尘远也不会同意,正待开口否决,却忽听门外响起一声禀报:“禀郡主,宁国云大人想要见您。”

云辰来了?这一个多月都没说要见她,怎么今天来了?微浓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正要开口回绝,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个疑问:燕、姜都在三王之列,那楚王室呢?难道什么都没有?

微浓不相信。也就是在这一瞬之间,她改变了主意,决定去探探云辰的口风:“请云大人在偏厅稍事休息,我马上过去。”

此话一出,微浓立即看到定义侯长舒一口气。不等她说些什么,定义侯与杜仲又再次对看一眼,对她道:“既然郡主有客,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微浓意识到他们有些古怪,又恐有什么棘手的问题会发生,忙挽留道:“两位还是在偏厅稍事休息吧,我与云大人不会说太久的。”

定义侯和杜仲便也没再拒绝,径直走了出去,两人走到偏厅时与云辰打了个照面,互相行礼问候。微浓站在门口看着,发现三人的眼神都颇有深意,似乎藏着什么说不得的事情。

她见状更加感到古怪,却也无暇多想,整了整思绪,径直将云辰迎进主厅内。云辰仍旧是一袭白衣,但与以往不同,袖口、袍角多了些绣文,衣料也是上好的云锦,显得他整个人终于不那么清冷了。

见微浓盯着自己的衣裳,云辰便开口解释道:“我曾立下誓言,楚国不复,一生服白。但和谈是大事,我总不能在穿着上失礼。”

楚国不复,一生服白,他终于放弃复国了!然而燕楚两国,却都是输家。微浓不胜唏嘘,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云辰面色清淡地望着她,先问:“你还要杀我吗?”

他问完,便发现微浓的眸子渐渐变得犀利,那其中浮现的似乎是恨意,然后恨意变成了伤心,伤心变成了失望,失望过后,她渐渐垂下眸子,转过身背对着他:“你杀他,是为国报仇,我没有立场计较。至于我的杀父之仇……”

微浓说到此处,停顿许久,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口:“你帮我逃出宁王宫,算是救了我一命。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彼此……互不相干。”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慢、很沉、很冷、很伤。

云辰听后亦是沉默无言,两人俱都无话。良久,云辰忽然又说:“此次和谈,宁王原本想让原澈也来,但他不肯见你。”

微浓不明白云辰的意思,转过身看他。

“他受伤了,伤在脸部。”云辰平静地叙说事实。

“他怎么受伤的?”微浓还没意识到。

“烧伤。”

微浓心头猛然一抽:“他是……是……”

“上次为了助你逃跑,他将屋子烧了,侍卫找到他时,他已窒息昏迷。当时烟雾太大,看不清路,侍卫救他出去时踩到了地上的水晶珠子,摔了一跤,原澈的脸正好摔在着火的断木上。”云辰仍旧面色沉静,“好在没有性命之忧,但他的一张脸……日后只能戴着面具度日了。”

戴着面具度日!微浓心头一震,继而是满怀的愧疚。原澈的容貌异常俊美,他虽口口声声说厌憎自己那张脸,可是微浓知道,他其实很注重仪表。而如今,他的脸却毁了!他再也不能穿得花枝招展,再也不能招摇过市,再也……

“他伤得严重吗?”微浓唯有如此问道。

“只是脸颊和额头有伤疤,视觉、听觉都不受影响,但他的嗓子被熏哑了。”云辰紧紧地盯着微浓,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这就是他不肯来的原因,他还说……”

“他说什么?

“说他是罪有应得,让你无须愧疚。”

微浓瞬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阵心酸。

云辰也没再继续往下说,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好像说什么都是在彼此伤害。

两人就这般相对而立,默默地站着,又过了许久,微浓才开口:“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吧。”

“三王之中没有你,和谈的条件也没有一条关于楚王室,宁王另许诺了你什么好处?”微浓直视云辰。

“和谈条款上没有我,是因为我无心再走仕途。新朝建立,无论谁当皇帝,我都不可能与之交心,只能引其猜疑。我太累了,争权夺利的事情,以前是不得已而为之,以后不想再做了。”

云辰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倦色,也没隐瞒:“至于宁王许诺的好处,是我用真金白银买下了新朝的漕运权。”

买下漕运权?微浓下意识地问:“你买了多久?”

“永久。”

云辰虽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用真金白银买的漕运权,可微浓太了解他了,若是别人,买下的也许只是漕运权;但若是云辰出钱,买的就不仅仅是漕运权了。他一定看准了其他隐藏的利益,只不过这利益尚没让宁王发现罢了。

微浓没有细问,也对这桩生意不感兴趣,只是好奇:“你花了多少钱买的?”

“一万万两黄金。”

一万万两黄金?微浓旋即明白过来,这钱是从宝藏中找来的!相当于云辰一分一毫都没出!她对这个数字其实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是很大一笔钱,便道:“一万万两黄金,是宝藏的全部吗?”

“大约四五成吧。”云辰坦然道,“不过剩下那些钱,我不会挪用太多,一是目标太大,不方便;二是想要留下一些,以备新朝不时之需。我只会取个做生意的本金。”

“你和盘托出,就不怕我去告诉别人?”微浓有意诈他。

“你若想说,早就说了。”云辰很是笃定,“再者燕宁停战,局面刚刚稳定,此时你若说出来,只会掀起新一轮的争夺,这种事你不会做的。”

微浓一时语塞,因为他说得很对。

两人一旦不说话,屋内便显得气氛压抑。云辰今日心头揣着事,原本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来找她,可见到她本人,那些难以启齿的话就说不出来了,他唯有委婉地问:“关于统一之事,杜将军和定义侯都告诉你了吗?”

“告诉了,我没有意见。”

云辰自问很了解微浓,盯着她的表情看了许久,见她始终没什么反应,才叹道:“看来你还不知道。”

微浓抬眸:“什么意思?”

“原氏为帝,聂氏为后,此事你知道吗?”

微浓点点头:“我知道。”

“但聂氏没有合适的女儿可嫁。”云辰欲言又止。

“的确没有,”微浓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宁王原清政年事已高,怕是不可能再立后了,否则只有和离过的长公主才符合条件。”

话虽如此,但微浓也知道,宁王登基之后一定是独身,不可能找长公主做皇后,否则两个六七十岁的人就会沦为世人茶余饭后的笑谈,什么威信都没了。

“宁王也想到了这点,所以他甘愿退位,不做这个开国皇帝,只做太上皇。”云辰解惑。

微浓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他为何不做?除了他,还有谁能压得住这乱象?”

“他身体不好,自知时日无多,担心自己刚坐上龙椅就会死,到时候还要再乱一次,不利于新朝稳定。”云辰说出宁王的意思,“所以,他想让位于子孙,如此一来,原氏为帝、聂氏为后的诺言便可尽快兑现。”

“他选好继承人了?是谁?”微浓更关心此事,不过方才云辰说了那么多,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是原澈。”云辰印证了她的猜测。

微浓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早就表态过,原澈不应该当宁王的继承人,否则宁王室子子孙孙都会效仿他弑杀兄弟、手足相残,以此来达到争夺储位的目的。立原澈为储君,就是对这个行为变相的默许和纵容,可想而知其子孙心里会怎么想,这并不是一个明君的行为。

就算撇开此事不谈,原澈真有能力做一国之君吗?尤其是新朝的开国皇帝。据她了解,原澈性情易怒、心胸也不开阔、治国治军的能力更是欠缺。这样一个开国皇帝,除非有一帮可靠的大臣忠于他、扶持他,否则他根本无法服众。

很显然,以目前的情形看,即将受封的三王——聂星逸、明尘远、姜王都不可能服他。

往好的方面想,就算经过行刺之事,原澈成熟了、悔改了、能压制自己的脾气了,但是为君之道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他才二十四岁,连一个诸侯国的国君都没做过,怎么能做开国皇帝?新朝初立这样一个大局势,方方面面、千头万绪,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他能掌控得住吗?

于公于私,微浓都不看好原澈,更不认可宁王的做法。

见她半晌不说话,还一直蛾眉紧蹙,云辰也知道她的意思:“你不赞同是吗?”

“我赞不赞同有用吗?我没有立场表态,更不可能有人听我说话。”微浓看得很透彻。

“其实宁王也有自己的难处,”云辰浅浅叹息,“一个新的朝代,需要很多人的牺牲,流血流汗是一种,妥协退让也是一种。从某种程度而言,后一种更为难得。”

“所以宁王这个决定,你也是同意的?”微浓忍不住询问。

“嗯,”云辰并未回避,“我考虑了很多方面,这个决定最好。新帝年轻且资历浅,燕国和姜国就会更有话语权,在很多事情上能争取的空间也更大。若是宁王做皇帝,恐怕没人能从他手下讨得了便宜。

“再者,宁王老迈,与其等他死后再立储,不如一步到位,让原澈尽快上手。”云辰理智分析,“不得不说,除他之外,宁王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若是宁王当真大公无私,这个位置就该‘能者居之’,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和明尘远的能力,都在原澈之上。”微浓无奈摇头,“说到底,人人都有私心,再如何标榜‘妥协退让’,也不过是在维护自家利益的前提下。”

“确实如此。”云辰点头附和,“你比以前成熟多了。”

成熟吗?但成熟的代价是惨痛的。如若能够选择,她宁愿回到那个不谙世事的年龄。

直到这一刻,微浓都不太明白云辰的来意,如果他只是来告诉她宁王有意退位,大可不必,反正她也无权置喙。她突然不想再和云辰说下去了:“你还有事吗?我累了。”

云辰站着没动,踌躇片刻,才道:“我是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什么事?”

“宁王属意你嫁给原澈,做开国皇后。”

微浓的脸色霎时变了,先是惊讶,再是冷笑,最后是讽刺:“我一不姓聂,二不属于燕王室,三我还曾嫁过聂星逸,他会属意我?”

“你不要忘了,燕国长公主和定义侯和离之后,所有子女都随母姓了。”云辰提醒她道。

“那又如何?不过是个虚名,我根本不是什么郡主!”微浓神色抗拒。

“但以眼下燕国的局势来看,你做皇后最好。”云辰客观评判。

“什么意思?”微浓眸色渐渐变得凌厉。

“一则,燕王室没有合适的女子,而你是长公主之女,血统上最为亲近,身份也最高;二则,你若做了新朝皇后,长公主就是名义上的皇后之母,得到了名誉和地位,她就会收敛野心;三则,定义侯成了国丈,就能说服聂星逸罢手;四则,你与明尘远关系走得近,你做皇后对他有利;五则,你在燕军之中素有威望,比别的女子都能收拢军心。”

云辰有条不紊地说出这五个理由,从燕国的利益,到军中的利益,再到长公主、聂星逸、明尘远三方势力的利益,全都顾及了。

微浓心里也知道,新朝初立,后位之选自是以家国利益为重。是新妇,还是旧人,皆不是三国最为关注之事,帝后的血统以及所代表的势力,才是至关重要的。

然而,选择她的这些理由,若是从杜仲或定义侯口中说出来,她会感到气愤,但绝对不会心惊。可是由云辰说出来,她不禁感到背脊发凉——云辰已经把燕国的局势摸透了!

微浓恍然想起方才的情形,难怪明尘远会欲言又止地出去,难怪定义侯和杜仲会破天荒地在她面前讲起局势,原来他们是存的这个心思!就连明尘远也同意了!

微浓感到一阵羞愤,心头的无名火起,冷然笑道:“他们可真是厚颜无耻!为了平衡各方势力,竟要牺牲我?”

“不是牺牲你,而是……”

“怎么不是?他们甚至都没敢告诉我!”微浓气愤地打断云辰,抬手指着门外,“真是可笑,他们让我嫁,我就得嫁?凭什么!当我是棋子吗?”

云辰沉默须臾,没有反驳,只道:“最关键的是,原澈不惜毁容也要帮你逃跑,已经暴露了对你的心意。宁王发现你能左右他,就不可能让你再嫁给别人。”

“那他杀掉我好了!”微浓眉目渐厉,愤怒地看着云辰,却见他神色淡定自若,情绪也没有丝毫起伏。原来他铺垫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件事!

“难道你也同意这个无耻的想法?”微浓直直地看着云辰。

后者垂下双目,掩饰眸中黯然之色,低声说道:“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

微浓简直惊怒到了极点,双手也跟着发抖起来:“你再说一遍?”

云辰只觉得话语苦涩,却不得不说:“你总不能孤独一生……至少原澈是真心爱护你,他会……”

“会什么?难道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了?”微浓气得双唇发抖,半晌才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尤其可笑!”

云辰强忍心痛,唯有默不作声。没有人知道,他是用尽所有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同意这个决定,他比任何人都要煎熬挣扎。

托君社稷,还君明珠。其实,他两样都没有资格得到。

“出去!”微浓此刻根本不想再看见他,指向门口,“你给我出去!”

“微浓……”云辰还想再劝,“这个决定,是为了你好。”

“当皇后就是为我好?”微浓没再给他回答的机会,冷冷问,“你到底走不走?”

云辰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立在原地,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

“好,你不走,我走!”微浓气得一脚踹开房门,转身便往门外走,这才赫然发现,明尘远、杜仲、定义侯都站在偏厅里齐齐地看着她。

微浓了然冷笑:“怎么?你们还有话要对我说?”

明尘远半吞半吐,杜仲面有难言之色,唯独定义侯开口劝道:“郡主,为了九州统一,还请您顾全大局。”

“什么叫顾全大局?用我的婚事来满足你们的利益?!”微浓话语犀利,一针见血。

此言说罢,她转身看了云辰一眼,后者就与她隔着一个门槛的距离,正定定地看着她。她满心期望他会改变主意,可是他却什么话都没说。

微浓转回头来,又去看明尘远:“你也是这么想的?”

明尘远当然不是这么想的,他情愿微浓一辈子不嫁,一辈子守着聂星痕。可事到如今,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勉强点头:“您做了皇后,燕国百姓才不会吃亏……”

“哈!”微浓简直想仰天大笑。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些人都是如此道貌岸然,如此面目可憎!说什么为了天下,为了燕国,其实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利,就要牺牲她的一生!

微浓下颌耸动,牙关打战,极力忍耐着怒意与泪水。她只觉得悲哀,万分悲哀,就连聂星痕都没有强迫过她点头,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擅自决定她的婚事?!他们有什么资格?!

“你们听着,让我为统一而死,可以!让我为统一而嫁,绝不可能!”

撂下这句话,微浓径直绕过面前几人往外走,明尘远亟亟在她身后问道:“郡主,您要去哪儿?”

“下山!”微浓摘下腰上令牌,狠狠地摔在地上。这令牌是为此次和谈而特别制作的,微浓此刻将它摘下来,意思不言而喻。

微浓兀自往外走,毫无意外,被戍卫在此的侍卫们拦住。她转过头来,望向屋内的云辰:“怎么?难道离侯打算故技重施,将我困在山上渴死饿死?”

云辰没有说话,也依旧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深邃而清淡的眸子看着她,却再也没有从前或隐忍、或深沉、或热烈的目光了。

微浓忽然觉得不认识他,或者说,不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她不知道老天是怎么了,一直在戏弄着她,让十几年前的故事在她身上又一次上演。

十六岁时,聂星痕自作主张决定了她的婚事;二十九岁时,云辰重复了这个决定。

为什么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要打着爱的名义,不约而同地做出她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放她走。”终于,在她的泪水夺眶而出之前,云辰如是命道。

微浓立即甩开侍卫,飞奔着往苍山下跑去。

几个人定定地看着微浓的背影,心中皆是感慨颇多。定义侯忍不住抱怨:“新朝的开国皇后,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位置,这是抬举她,她居然不稀罕!”

云辰嗤笑出声,没有接话。

杜仲也对他表达了不满:“离侯私自做主将我燕国的人放下山,这又是何道理?郡主若不回来可怎么办?”

云辰眼眸悠远、目光绵长,注视着远方那个越发模糊的身影,低声说道:“她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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