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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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风炎炎,烈日灼灼。时隔九月,微浓再次来到姜国地界,不过这一次,她身边多了不少“护送”之人。

一路上,微浓对云辰留下的“去姜国”三个字念念不忘,在临近姜国王都时,她曾试图逃进城内。只可惜宁王派来的眼线太多,两个侍女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她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眼看着他们一行人即将穿过十万大山,进入燕国地界,微浓也渐渐死心了。

“王后娘娘,敝上昨日传来消息,一旦过了十万大山,贵国摄政王即会派人接应。”为首的宁国侍卫转告微浓。

“知道了。”微浓想起即将见到聂星痕,心里滋味难言。

一路上,侍卫们早已习惯了她惜字如金的态度,也晓得她只是废后,便没将她放在心上。有人见她神色冷淡,甚至低声抱怨:“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微浓只当作没听见:“我去前头喂马。”这一路她虽乘坐车辇,但坐骑祥瑞是一直跟着的,微浓时时不忘照顾它。

两个侍女立刻跟上,尾随她而去。

微浓牵马走进草丛,放任它去吃草,然后独自走到一处遮蔽视野的山隘,静静坐下出了会儿神。

两名侍女等了她半晌,见她一直没有回去的意思,不禁催促道:“娘娘,时辰不早了,咱们该……”

那侍女话没说完,不远处忽然响起祥瑞的嘶鸣声。紧接着,几匹马儿似受了惊,同时狂嘶不止。微浓背脊一冷,迅速反应过来,对两名侍女命道:“趴下!”

激烈的打斗声猝然传来。两名侍女均有武艺在身,立刻俯身趴在茂密的草丛里。微浓拨开草叶向外看去,只见一群江湖人士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正与护送她的侍卫们纠缠打斗,下手狠戾,毫不留情。

而她的坐骑祥瑞竟是分外机灵,独自扬蹄跑了,但并不是来找她。那伙杀手只顾着打斗,无暇顾及一匹马,于是祥瑞瞬间便跑得无影无踪。

微浓自然也顾不上马儿,一心都放在那伙杀手身上。一个侍女惊疑不定地问:“难道是打劫?”

微浓毕竟走过几年镖,对江湖上的路数也很清楚,观察片刻,否定道:“不像打劫。”

她意识到这群杀手是冲她而来,心里不禁打起鼓:在宁国境内一直平安无事,怎么到了姜国就遇上了截杀?会是谁想杀她?是明丹姝接到了消息,想阻止她回燕王宫,还是宁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或者是她从前结了怨而不自知?

显然,那两名侍女也猜到了杀手的目的,其中一人对微浓道:“娘娘千万不可露面。”

另一侍女则犹豫着:“我身上有烟幕弹,可一旦发出求救信号,必定会被他们发现。这可如何是好?”

微浓沉吟一瞬,当机立断:“你跑远一点再放,快去!”

侍女愣了一下:“那您呢?”

“我要看看是谁想杀我。”微浓盯着不远处正在打斗的众人,目不转睛。

侍女闻言忙劝:“娘娘,性命要紧!”

但微浓就是如此固执,思索片刻,对两名侍女道:“趁他们还没发现,你们快走。一个下山找援兵,一个躲起来放烟幕弹。”

“可是,您……”侍女们有些迟疑。

微浓心知肚明,这群杀手功夫路子虽是异数,但没有一个人蒙面。这表明他们根本不怕被发现,是抱着必杀的决心而来的。一旦她被捕,大约是没有活路可言的。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微浓冷静劝道,“这是最好的办法,照我说的做。”

侍女们当然也想保命,见正主已发话,均不再迟疑,立即分头行动,各自跑开。可毕竟是两个大活人从草丛里钻出来,再如何谨慎,还是会被杀手瞧见。眼看着有两个杀手已朝这边看来,那个手持烟幕弹的侍女脚下一顿,当即改变了主意。

她突然将烟幕弹扔给微浓,口中喊着:“娘娘,得罪了!”

微浓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侍女竟会如此害她,可眼下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烟幕弹快速朝她飞来,落入她身边的草丛里。与此同时,一道浓烟高高飘起,伴随着一声悠远的鸣响,直冲天际。

几个杀手见此情状,再不恋战,当即跑到草丛之中来捉微浓。微浓的惊鸿剑被云辰夺走了,手边没有兵器,根本打不过这些人,她唯有拖延时间,期望那两个侍女没有彻底泯灭良心,还能找到救兵。虽然,这个希望微乎其微。

如此想着,她只好慢慢从草丛里起身,拨了拨身上的草屑,故作淡定:“你们是来捉我的?”

杀手们都不说话,径直将她绑了起来。那边厢,打斗也已接近尾声,宁国的侍卫全军覆没,地上横尸一片。

杀手头领是一位蓝衣男子,拿着血淋淋的刀剑走到微浓面前。他至多二十来岁,神色冷峻,五官端正,乍一看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微浓却觉得他很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蓝衣人倒也坦然地任由微浓打量,冷笑道:“我们又见面了。”

微浓蹙眉:“你是谁?”

蓝衣人没有回话,围着微浓走了一圈,视线落在绑缚她的绳子上,突然笑了一笑。“嚓”的一声,他将她身上的绳子划开。

微浓活动了一下手腕:“多谢。”

蓝衣人阴恻恻地笑回:“你多虑了,我替你解开绳子,是怕耽误我下刀。”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突然变得狠戾无比,手起刀落,重重砍向微浓的面门。微浓大惊之下翻身躲避,那一刀便砍在了她的背脊之上。

“哧”的一声响,刀锋砍中肌骨的声音传来,微浓惨烈地呻吟,重重跌在了地上。刀刃深深嵌入她后背之中,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让她感觉就像快死去一般,她开始变得呼吸困难,浑身抽搐。

蓝衣人缓缓蹲下身子,看着趴在草丛中的微浓,满目皆是杀意:“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

“唰”的一声,他将刀从微浓背后拔了出来。一瞬间,鲜血飞溅,溅在他的脸上,溅在他的蓝衣上,溅在了高高的草丛之上。

附近的毒虫们嗅到鲜血的气息,立即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爬出来,朝着微浓的身躯行进。这一刻,她已是它们眼中最鲜美的食物了。

蓝衣人冷眼旁观着一切,甚至特意撕裂她背上的衣衫,让毒虫们更轻松地找到她的伤口。他看着微浓抽搐、翻滚、痛苦地惨叫,神色却是漠然,然后变成一种残忍的快感。

微浓感到背脊上的毒虫越来越多,它们在吸她的血,在吃她的肉,她的鼻中、口中不知吸进了多少泥土、草屑,呛得她喘不过气来,渐渐窒息。

她痛不欲生,可依旧强撑着一丝神志,执着地追问:“为什么……”

蓝衣人看着她迅速失血萎靡的面容,无情地冷笑:“这是你的报应!”

此言甫罢,他再次扬起佩刀,指向微浓的脸颊:“我要将你的脸划花,让你死得面目全非,尸体被毒虫分食!你会化为这十万大山的尘土,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此刻,微浓浑身已被痛楚占据,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她只是抽搐着、煎熬着、感受着濒临死亡的痛苦,扬起脸庞狠狠地盯着他。意识消失的那一刻,她隐约听到马匹的悲鸣,那声音像极了她的坐骑祥瑞。

恍惚中,微浓感到胸闷气短,可背上却有些许凉意,带着惬意的微痒。她努力想要恢复神志,挣扎良久才从混沌中清醒。她发现自己正赤裸着上半身,趴在一张舒适无比的软榻上,而这张榻,就在一辆辘辘行进的车辇内。

她想要翻身,但被人阻止了,确切地说,是一只手掌按在了她光裸的背脊上。显然,方才背上传来的痒意,来自那个人微凉的手指。

微浓竭力想要看清对方是谁,怎奈她趴着,而那人坐着。从她的位置看过去,触目是一片暗色的袍角,质地轻薄而熨帖,提醒着她如今依旧是夏天。虽然,这车辇里凉爽无比。

你是谁?微浓想开口问话,然嗓子里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整个人就像是干涸的泉眼,极度需要水的滋养。

那人还是不说话,只用微凉的手指一再摩挲她的后背,轻柔流连,似疼惜又似爱怜。

微浓定下神来,回想自己昏迷前所发生的一切,大约也猜到了对方是谁,索性合上双眸不再理会。

聂星痕看到她的神情,才缓缓开口:“你昏迷了一个月,目前还不能饮水,再忍忍吧。”

微浓的长睫轻轻闪动,仿佛受惊的蝴蝶颤动着双翅。在她的记忆里,受伤的那一幕太过血腥,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是他救了她吗?还是……

“我知你心中有很多疑问,我都告诉你。”聂星痕的手指从她背脊上离开,转而握住她一只手,“我送你的那匹马,是受过训练的良驹,一旦你在十万大山出了事,它会自行跑到据点报信。”

原来她竟是托了祥瑞的福!可又何尝不是托了聂星痕的福?微浓努力勾起一抹哂笑,自嘲之意溢于言表。

聂星痕摩挲着她修长而消瘦的手指,叹道:“你到姜国解毒时,连阔用了数十种毒虫做药引,寻常毒物根本无法伤害你。若非如此,你难逃这一劫。”

聂星痕说着,手指又触摸上她的背脊:“但这一身疤痕,恐怕难以消除了。”

他说到此处,几乎不忍再看微浓的后背。如今微浓的身体极度瘦弱,肩胛骨高高凸起,两侧肋骨深深凹陷,已是皮包骨头。整条脊椎之上,有一道刀痕蜿蜒而下,深可见骨,遑论那些被毒虫啃噬过的地方,疤痕散乱密布,肌肤凹凸不平,惨不忍睹。

早在接获祁湛手书之时,他已决定亲自来接应微浓,可刚走到半路,又接到据点的飞鸽传书,得知微浓遇袭重伤的消息。他当即快马加鞭赶来,却不承想,看到的竟是如此触目惊心的伤痕!

不幸中之万幸,她伤的是后背,而不是心口或咽喉……如此狠手,若是从面门一刀劈下去,微浓必定当场死亡。想到那一情景,聂星痕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收紧,骤然泄露了他的心事。

微浓也能猜到,自己背上究竟有多么狰狞。那日她中刀之后,是眼睁睁看着草丛里的毒物爬上她的背脊的。那种剧痛、恐惧、毛骨悚然的感觉,她毕生难忘!

“究竟是谁要杀我?”她喑哑着嗓子问道。

聂星痕沉默片刻:“等你伤势痊愈,我再告诉你。”

然而微浓并不罢休,坚持追问:“是谁?”她强忍着深入骨髓的伤痛,慢慢地移动着枯瘦的左手,试图拉住聂星痕的下袍。只这简单的一个动作,她的后背已是撕裂般的疼痛。

聂星痕立刻按住她的手,面露担忧:“你真想知道?”

微浓动了动手指,算是回应。

“杀手来自宁国云府。”聂星痕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云府”二字一出口,微浓果然激动起来,双肩耸动想要起身。

聂星痕及时阻止了她:“你冷静些!”

微浓被聂星痕牢牢按住,也知自己是徒劳,只是那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顺着她的脸颊淌在软榻上。

她很想否认聂星痕的话,可当她听见“云府”二字时,她猛地想起一件事——杀手之中的蓝衣人,那个置她于死地的蓝衣人,是云辰身边的侍卫,好像名叫竹风。在她和云辰仅有的几次接触中,那个侍卫一直随护着,每次看到她时,都是一脸的淡漠之色。

还有,她返程之事极为隐蔽,除了宁王、祁湛之外,根本无人知晓。只有云辰!

再想起他悄然写下的“去姜国”三个字,微浓只觉得是一种讽刺。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流泪,可心底弥漫的痛楚是何等汹涌,她根本无力阻止。

仍旧是那般微凉的手指,缓缓为她拭去泪水,聂星痕叹了口气:“你真的猜不到云辰是谁?不过是楚珩改头换面罢了。”

微浓依旧默默地流着泪,不愿开口分辩。

“如今的姜国,均以王后楚瑶马首是瞻,姜王早已成了摆设。姜人何等排外,竟对一个异族王后心悦诚服,此等手段,怕是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女人了。”

聂星痕轻叹一声,话中之意再通透不过:“姜王后把楚珩接回去,分明有所图,你冒冒失失揭穿他的假身份,岂不是自寻死路?”

是啊,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可微浓还有好多疑问没解开,譬如云辰的相貌,他的身份来历,他去宁国目的何在……只可惜,她没有力气再问了。

聂星痕知她所想,径自又道:“楚国被破之后,我曾见过楚珩一面,才知他早就破了相,整日以面具示人。楚王曾遍寻名医为他医治,听说收效甚微。自到了燕国之后,他一直深居简出,也是这个缘故。”

聂星痕边说边观察微浓的表情,顿了顿,话锋一转:“姜国的能人异士向来很多,有些不外传的秘术,看样子他是被治好了。但不知他们姐弟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是想借助宁王复国?”

听了聂星痕这一席话,微浓心头的积郁更无处发泄了。他虽坐镇千里之外,却对她的行踪、想法了如指掌,眼睁睁地看着她犯傻,看着她再一次被打回原形,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微浓将脸埋进软榻里,不愿再想、再听。

然而聂星痕的话语就在她的耳畔,淳厚、低沉、极具诱惑力:“既然知道世事险恶……肯回来就好。”

因着微浓的伤势,一行人走得极慢,就连中秋佳节都耽搁在了路上。不过聂星痕一直不慌不忙,朝中奏报也由专人每日快马送来,供他审阅。

微浓心中明白,他敢放心离宫这么久,定是朝中局势已经稳定了。她感动之余,心情也更加复杂难言,不知该怎样面对他。

所幸这一路上,他们并没有机会过多交谈——夜里在驿馆,他会挑灯批阅奏章;白日在车辇上,他会看奏报,偶尔闭目养神。如此各自静默着,气氛显得既暧昧又生硬。

尤其,她伤在后背不能穿衣,每日侍女为她换药,他从不回避。

不过也有好事,他给的秘药效果奇佳,虽不能“起死人”,却实打实能“肉白骨”。她背上深可见骨的刀伤,因着这秘药也恢复得极快,待十月初抵

达京州城时,她已能下地走路了。

聂星痕依旧将她安置在了未央宫,但宫人一律换成了新面孔。五日后,他又将晓馨调入未央宫服侍她,别的一概不提。

微浓这才知道,晓馨从姜国返回燕王宫之后,径直领了尚宫局司簿的差事,正六品女官。没过半年,时任尚宫年迈致仕,晓馨便顺势升任尚宫一职,如今已是正五品。就连聂星痕的姬妾们都知道晓馨的分量,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唯独明淑妃偶尔会给她摆个脸色,全是王后明连翩替她解围。

从晓馨口中,微浓知道了很多事。譬如这宫里掌管凤印的,表面上是王后明连翩,实则还是淑妃明丹姝。两人之间名为姐妹,但彼此制衡,维持着宫内最微妙的平衡。

还有聂星痕的姬妾们,大部分已经在房州就地遣散,剩下几个乖顺温娴的封了品级进宫,却也是守活寡,无人理会。

而最令微浓惊讶的是,自己离开这一年多来,聂星痕竟然还没有子嗣!可她明明记得自己出宫之时,明丹姝已经有了身孕,还曾在她面前耀武扬威。难道那孩子是……

微浓对此颇有猜疑,但自她回宫之后,明丹姝一直不曾登门,更没有找过她的麻烦,故而她也没有深究。

待到十月中旬,聂星痕开始隔三岔五来找她用膳,有时是午膳,有时是晚膳。微浓阻止不了,便也由他去了。如此平静度日,她的伤渐渐好转,身子也丰腴了些。

进入冬月之后,她的伤基本痊愈,聂星痕也明显来得频繁了。他虽没说过什么,但宫人们全都注意到了,也都猜到了摄政王的心思,于是微浓的存在变得极为尴尬。

这一日午膳时候,聂星痕照例又来探望微浓,两人同桌用膳,各自沉默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聂星痕先开了口:“今日钦天监合了你我的生辰八字。”

微浓执箸的右手猛然一顿,想起昨日晓馨说过的话:“您知道殿下为何迟迟不登基吗?因为不登基,就不会被进言立后,不会被催促子嗣。殿下是在等着您啊!”

微浓不禁握紧手中筷子,不知该如何回应。

聂星痕知她听懂了,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看如今形势,燕、宁两国迟早会有一战,为了你的安危着想,我希望你能留在燕王宫……”

他顿了顿,又刻意强调:“名正言顺地留下。”

微浓咬着下唇,仍旧没有答话。

聂星痕似已预料到她的反应,沉默须臾,又说:“宁、姜两国联手,燕国腹背受敌,乱世之局避无可避,你再四处游逛会很危险……”

“乱世之局是谁挑起的?”微浓终于打断他的话,“倘若楚国尚在,四国并立,根本不会是这个局面。”

聂星痕的眸子微微眯起,像失落,又像无可奈何:“既然身负皇后命格,你以为你能躲得过?”

微浓嗤笑一声,苍白的面容上流露出不屑与愤慨:“我从不信命,你信吗?”

“我也不信,”聂星痕语气泰然,“信命的都是凡夫俗子,不信的都是天纵王者。”

“你想乘人之危?”微浓神情一凛。

“不,我希望你心甘情愿地留下。”

微浓再次沉默,不予表态。

聂星痕看在眼里,目露几分痛楚之色:“微浓,我已二十有五,你也不小了,很多事情再拖下去,只怕会等不到。我们不是无情,又身负重担,为何不能携手开创一个太平盛世?难道你真要为了过去的事,怨我一辈子,也毁了你自己?”

听闻此言,微浓缓缓合上双眸:“我不知道我为何会是皇后命格,但这个枷锁太沉重了,我负担不起,只想当个普通人。抱歉。”

她说得恳切,也是真的痛苦与迷茫。知道她命格的人不多,有牵扯的只剩下聂星痕一个了。只要他肯放弃,也许她真的能解脱。

可聂星痕只一味地盯着她,似要将彼此缺失的时光尽数补偿回来:“你太小看你自己了,也太小看我了。”

他站起身来:“不相信命运,也是一种宿命。”

两日后,聂星痕带微浓来到钦天监。

钦天监掌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尤其在笃信星象的燕国,地位尤其崇高。监正一职相当于宁国的国师,备受百姓尊重,其推演之术秘不外传,多由子孙、徒弟继承,在外人眼中尤为神秘。

微浓在燕国数年,从没见过监正露面,即便是当王后那几年,聂星逸也将监正保护得很好。她原本以为,对方会是个仙风道骨、鹤发鸡皮的长者,却不曾料到,站在她面前的竟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斯文瘦小,毫不起眼。

“微臣见过摄政王殿下,见过娘娘。”监正拜倒相迎。他也算是个极有眼色之人,对微浓的称呼模棱两可,让聂星痕极为舒坦。

“连卿平身。”聂星痕语气温和,虚扶了监正一把。

微浓立刻听出端倪:“监正大人姓连?”

连监正恭恭敬敬地朝微浓行礼,回道:“微臣姓连,单字鸿,飞鸿照影之鸿。”

“连”姓乃是姜国独有的姓氏,连鸿又是钦天监监正,不得不令人多想。微浓还没问出口,聂星痕已知她的心思,主动解答:“连卿去年刚当上监正,他从前是连庸先生的徒弟,连阔的师兄。”

“可是,连庸先生不是姜国人吗?连监正却不像。”微浓疑惑不解。

连鸿径直回了话:“娘娘有所不知,我师父胸怀天下,收徒并不拘于姜人。不过他老人家擅蛊,这一门是姜国不外传的绝学,故而连阔师弟能学,微臣不能学,只学了推演占卜之术。”

连庸是姜国乃至九州都极负盛名的蛊医,微浓去年中的蛊毒,也是他和徒弟连阔联手解除的。听了连鸿这番话,微浓不禁佩服起连庸,他的几个弟子之中,连阔在姜王后身边效力,连鸿在聂星痕手下做官,估计宁国朝内也有他的人。如此一来,日后三国开战,无论哪一国胜出,他都有能力自保。

不得不说,这法子极妙,但也佐证了他教徒有方,能让几国君王都无视国别之分,对他的弟子委以重任。

微浓正分神想着,但听连鸿又道:“微臣曾多次听师父和师弟提起娘娘,说您性情坚韧、命格极贵,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您过奖了。”微浓自然知道这是客套话。她原本就对八字、斗数之类的推演不大相信,今日又见这监正油嘴滑舌,更是心有抵触。

聂星痕倒是一直噙着笑,此时才插了句玩笑:“连卿别看她嘴上不说,心里定是将你看成神棍了。”

微浓便坦白道:“不瞒连监正,我的确不信。”

连鸿只是微笑,并不辩驳,看样子竟是胸有成竹,不惧人言。在聂星痕的示意之下,他取过一张红色签纸,奉到微浓手中:“娘娘请看。”

微浓接过签纸徐徐展开,竟是大吃一惊,只见其上写着——

男命贵,紫微之相;女命贵,母仪之相。然则命定相克,姻缘不能长久,轻则相离,重则丧命,恐无嗣。

看了这签文,微浓惊得说不出话来。单看字面,她和聂星痕各有各的贵重命格,但决计不能在一起!

于是她连忙追问:“是谁克谁?谁会丧命?”

连鸿低头,面有难色。

聂星痕倒显得很平静:“无妨,连卿直说吧!”

连鸿这才坦白相告:“从命盘上看,初限是殿下克您,中限之后是您克殿下……”

“何为‘初限’?何为‘中限’?”微浓并不懂得这些术语。

“命盘之中,‘限’乃一轮之大运,一轮十二年。‘初限’共两轮,‘中限’亦两轮,‘末限’为最后两轮。”连鸿如实回道。

初限是前两轮,也就是前二十四年。按照连鸿话中之意,二十四岁之前,是聂星痕克她;二十四岁之后会反过来。

而聂星痕今年二十五,恰好进入中限。

饶是微浓再不信命,此刻也被这推演的结果震住了。她原本以为聂星痕急于娶她,必定是钦天监算出了什么好结果,却不承想如此糟糕!

“信命的都是凡夫俗子,不信的都是天纵王者。”

“不相信命运,也是一种宿命。”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聂星痕这些话的意思,他正是因为不信命,才非要娶她不可!

“怎么?你怕了?”聂星痕看着她。

微浓只觉百千滋味涌上心头,唯有攥紧这张红色签纸,低声询问:“你真的不信?”

“不信,”聂星痕断然否定,“有没有这张批语,我都要娶你。”

微浓低着头,又默念了一遍签纸上的内容,问道:“倘若这批语是真的呢?”

“那就逆天改命。”他说得极轻、极慢,神情也并无任何变化,可那话中所透露的王者之气如此明晰,好似他真的能够逆天而行,让人无法自抑地想要相信他。

微浓看着他,他也看着微浓,四目相视,眸光皆是坦然澄澈,没有一丝污浊和算计。这样空灵干净的眼神,就像他们初相识一般,而感情仿佛本该如此。

只可惜时移世易,他们中间早就多了一个白衣身影。

微浓率先垂下双眸,嘴角缓缓勾笑:“就凭一纸批语,便想定下我的后半生?我不服,也不信。”

“所以你该嫁,”聂星痕乘势说道,“就让上苍看看,我们是如何美满。”

会美满吗?微浓将签纸还给连鸿,继续笑道:“为了你我的安危,还是不要涉险为好。”

聂星痕蹙眉:“你……”

他刚说出一个字来,忽听门外响起一声禀报:“禀殿下,镇国将军明尘远有要事求见!”

原来明尘远已升任镇国将军了。可到底是什么紧急之事,竟让他追到钦天监来?微浓有些不解。

“传他进来。”聂星痕倒不避讳什么。

须臾,只见明尘远身穿一袭铠甲,匆匆地跑进来。他如今是金城公主的驸马,却还能执掌兵权,也是开了外戚掌管兵权的先河。他那一脸的意气风发藏也藏不住,可见聂星痕待他不错。

想是真有紧急的军务,明尘远匆匆与聂星痕见礼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一份信报,附在他耳边私语了几句。

聂星痕眉峰一蹙,继而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回宫。”

“是。”明尘远恭敬地回道,这才顾得上向微浓行礼,临去前又深深地看了连鸿一眼。

微浓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连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那里明尘远挺拔的背影一晃而过,消失在了门外连廊的拐角处。

微浓看得清清楚楚,明尘远临去前的一眼别有深意,但更有深意的是连鸿的眼神。

显然聂星痕也发现了端倪,却没多问,只将信报展开来看。看了半晌,又从中抽出两张纸递给微浓:“此事你也该知晓。”

微浓大致浏览了一遍,才知宁王已昭告天下,道是从民间寻回了王孙原湛,特立为王储,赐婚当朝护国公之女。

此事在微浓的意料之中,她只是有些担心璎珞。但想想自己是个外人,也没什么立场过问,便将信报叠好,还给了聂星痕。

再看连鸿,他仍旧望着门口的连廊,面有难色。

聂星痕也看见了,遂无奈地笑叹:“好了连卿,我知道你的意思。”

连鸿回过神来,神色郑重地道:“微臣已向您进言过两次,为了这江山社稷,还望您对此事上心。”

聂星痕敷衍地一摆手:“嗯,知道了。”

微浓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询问:“怎么?明将军有难?”

聂星痕笑了笑:“连卿对我说,仲泽脑后有反骨,恐会威胁我的大业。”他话语随意,显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仲泽是明尘远的表字,说他有反骨,漫说聂星痕不相信,微浓也不相信。他和聂星痕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同吃苦共患难,同病相怜心事互通,比亲兄弟的感情还深。聂星痕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恐怕非明尘远莫属,而明尘远为了帮聂星痕上位,更不惜与父兄反目,与亲者断绝往来。

这样同生共死的交情,明尘远怎么可能会有反心?他至多恃宠而骄罢了。

如此想着,微浓也是一笑了之,心里却好受许多。倘若连鸿对明尘远看走了眼,别的事情也未必算得准吧。

连鸿见他二人俱是一脸的不相信,心中大感无奈,忍不住重申:“微臣与明将军没有私怨,所言句句属实,从面相上看,明将军真的会有二心。”

聂星痕没往下接话,不置可否。

连鸿见状摇头再劝:“殿下,他与您命中相克,迟早会毁掉您一手创下的基业!”

“哪有那么多相克之理?”聂星痕像听了个笑话,“我与微浓命中相克,与仲泽也相克,我身边统共就这么两个人,若都与我相克,我岂不是天煞孤星?”

“微臣并非此意。”连鸿自知失言,又见聂星痕不以为意,也没敢再多说什么。

“若是因为钦天监的一句话,我便随意处置心腹重臣,岂不要让朝野上下寒心?”聂星痕如此回应,也算是安慰连鸿。

微浓深以为然。钦天监的职责是观天象推历法,至于命数之事太过玄虚,若是君王过于笃信,以一言断定朝臣生死,那钦天监岂非权力过大?聂星痕也就是个昏君了。

“娘娘也是分毫不信吗?”连鸿攻不破聂星痕,转而攻向微浓。

“信什么?”

“微臣的推演。”

“荒唐无比,恕难相信。”微浓看着他手上的批语,其实心里是有些生气的。这个连鸿轻易判定了她的一生,还如此草率地给明尘远定了谋反大罪。

然而连鸿也并非示弱之人:“不如这样,娘娘在心中求问一事,微臣斗胆为您推算一次,您再断言信或不信,如何?”

“连监正可真是执着。”微浓失笑。

连鸿直白地道:“头一次您不信,也许是微臣措辞不当,惹您不快。但恕微臣斗胆,不能见您污蔑推演之术。”

他像是铁了心要让她相信,固执地走到命盘前面,伸手相请。

微浓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余光瞥见聂星痕,只见他似笑非笑,好似料定她会逃避一般。于是她改变主意走到命盘之前:“也好,有劳监正了。”

连鸿又问:“您是求人还是求事?”

“求人。”

连鸿指着命盘:“请您在心中默念此人姓名,同时推动命盘,待命盘停下之后,将所求之人的生辰八字告诉微臣。”

“好。”微浓依言而行,报出云辰的生辰八字。

连鸿默默推算片刻,又去翻了几本书,才道:“此人亲缘淡薄,有奇才,但英年早逝。”

微浓闻言微讶:“那他如今是生是死?”

“已不在人世。”

微浓心中大为疑惑。她报的是云辰的八字,而非楚璃的。从八字上看,云辰分明要比楚璃小一岁,且如今活得好好的。这个批语若说的是楚璃,自然奇准无比;但若是指云辰,那就不准了。

除非真正的云辰已死,如今的云辰是假的。这倒也符合聂星痕的推断,云辰是楚珩假扮。

想到此处,微浓又道:“我再求一事。”

连鸿朝她指了指命盘:“命盘是算人命的,问事亦可,但只有判语,没有命格批语。”

“好。”微浓一口应下,再次推动命盘。

这一次不用推算八字,连鸿给出的答案极快,是一首判语: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微浓看了一遍判语,又是一惊。她方才心中所问,是云辰和楚璃的关系,而这字面上的意思模棱两可,颇有玄虚。

“还请监正解批。”微浓神色沉敛,已不复方才的随意。

连鸿执起判语看了看,大致说道:“从字面上看,您若问旧事,已经‘无觅处’了;若问来日,或可一期,但‘花非花,雾非雾’,意即真假难辨。”

听到此处,微浓心中更加疑惑:“还有别的指教吗?”

连鸿又认真地读了一遍判语:“此诗隐喻青楼女子,您心中所问之事,去青楼或能解出一二。”

青楼?微浓突然想起云辰常去的晚香楼。难道那里会有什么线索?

“怎么?你又相信了?”聂星痕见她或追问不休,或疑惑不语,忍不住问道。

微浓想起连鸿给聂星痕的批语,心� ��猛地一酸,立即否认:“不,我还是不信。”

聂星痕笑了:“看你算了半晌,我也来了兴趣,不如我也问一事,让连卿批算?”

连鸿自信满满地指着命盘:“殿下请。”

聂星痕低头看了看命盘,突然一把拉过微浓的手,强迫她和自己一起推动命盘手柄。微浓猝不及防,再想收手,却被他牢牢握住不放,只得和他一起推动命盘。

“问事。”聂星痕像是故意刁难连鸿,闲闲地道,手却一直握着微浓的手不曾放开。

“这一局不算!”微浓立刻插话。

话音刚落,连鸿已开始在红色签纸上提笔写字,边写边回:“能算。”

连鸿写字极快,须臾,便将两张签纸分别递给聂星痕和微浓:“殿下乃阳,娘娘是阴,故一个命盘也有两种解法。这是您两位的判语。”

聂星痕接过一看,自己这偌大的签纸上是一首古诗:

帝者化八极,养万物,和阴阳。阴阳和,凤至河洛翔。

他默念了一遍,满意地笑了,再去看微浓的批语,不禁笑意更浓。微浓的签纸上写着:

植梧期凤至,望月待潮生。

聂星痕将两张签纸放在一起比对,发现有一个共同的字眼——凤至。

从钦天监出来,微浓一直沉默不语,反倒是聂星痕的心情不错。回宫的车辇上,他故意问她:“你知道我所问何事吗?”

微浓脱口而出:“不想知道。”

聂星痕笑而不语,也没再过问她的心事。

其实即便聂星痕不说,微浓也能猜到他问了什么。“阴阳和,凤至河洛翔”,这两句实在太明显了!

而自己的判语“植梧期凤至,望月待潮生”的意思是……

微浓不禁在心底叹息,她来时原本打算好了,无论钦天监推算出什么结果,她都一概不信。然而,这一遭到底还是来错了。

聂星痕见她一直闷闷不乐,笑问:“怎么?还对连鸿的批语耿耿于怀呢?”

微浓眨了眨长睫,故作随意:“并没有。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我从不相信。”

“其实你相信了,但你故意说不信,是怕我难受?”

微浓睁大眼睛:“我怕你难受什么?”

“自然是连鸿合出的八字结果。”聂星痕眸底漾出一丝光芒,比这天际晚霞还要灿艳几分,带着不可言说的魅惑。

微浓挑着眉,状若无意地问:“你真的一点也不信?你不怕我克你?”

聂星痕嗤笑:“我刚出生时,钦天监曾说我‘绝非正统’,还说聂星逸‘自有后福’。你看如今怎样?”

“这么说来,确实不可信。”微浓勉强一笑,笑容渐渐僵在脸上。在聂星痕发现之前,她适时转头看向车窗外,轻声地道,“今日连监正说,初限是你克我,其实想想挺有道理的。”

聂星痕眉目一凛,神色骤然低落。

“你娶我真的与皇后命格无关?”她平复心情,再次看向他。

“无关。”他斩钉截铁地回。

微浓的脸上慢慢漾起一抹苦笑:“可是我这一身的伤,怕是这辈子都无法生育子嗣了。”

“别乱想,”聂星痕的神色紧了一紧,“没有一个御医说过此话。”

“我若真的不能生育呢?”微浓追问。

聂星痕认真思索片刻,回道:“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纳妾。”

“真是让我无法拒绝的回答。”微浓缓缓合上双眸,轻叹一声,“我想去璇玑宫养伤,等你遣散了所有姬妾,再接我回宫吧。”

冬至过后,聂星痕亲自送微浓去千霞山璇玑宫,随行的御医、宫人、侍卫足有百余人。

聂星痕原本要将晓馨也带上,但被微浓拒绝了,他也没再勉强。

“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正月过后,我风风光光地迎你回去。”聂星痕临走前道。

“你明日差人把峨眉刺送过来吧,我想练练手。”

“不行,你身子未愈。”

“正因身子不好,我才要强身健体。”微浓笑了,“再者我也没有防身之器了。”

“好。”聂星痕的神情万分柔和,并没有询问惊鸿剑的下落。

有些事,他们都在刻意回避。不是不想追问,而是这好不容易才愈合的感情需要他们小心翼翼地去对待。他们都不愿再让这感情平添伤痕,于是只好装作若无其事,装作无心探究。

一整个腊月,聂星痕来看过微浓两次,明连翩也来过一次。微浓听她说起,聂星痕已开始着手登基,并在朝中广布消息,说钦天监测算出废后暮氏乃皇后命格,有助玉成大业。

不过他没有立刻提出迎娶废后,因此朝内虽有不满,倒也无人明说。微浓盘算着时日,推测聂星痕应该会在正月之后才表态。

而令她欣喜的是,自己的伤口愈合得极快,待到年关,她的伤口已经完全长好了。只是那满背的疤痕太过狰狞,怕是终生难去掉了。

在璇玑宫的日子看似平淡,却过得不慢,转眼除夕已至。这两年来,聂星逸名义上虽是燕王,实则已称病避居,百姓也并没有将这个毫无建树的燕王放在眼里。反而是聂星痕自大破楚国之后,成了燕国百姓心中的战神,威望与日俱增。

故而除夕夜当晚,聂星痕作为燕国实际的掌权者,登上了城楼与民同庆。只是他的一颗心早已飞去了璇玑宫,总怕微浓独自守岁太过寂寞,因而在南城楼上做了做样子,便快马飞驰去了千霞山。

一到璇玑宫,他便迫不及待地去找微浓。可令他难以置信的是,那烛火摇曳的屋内竟是空无一人,唯有一纸书信,寥寥数字:

心愿未偿,不敢言嫁,自此长别,生死各安。连鸿有异,批语莫信,前尘尽忘,天涯勿念。

微浓字

聂星痕捏起这张纸,一字一句地读了好几遍。他在璇玑宫里慢慢地走着,把所有屋子都看过一遍,才发现微浓什么都没带走,只带走了那双峨眉刺。

自此长别,生死各安。前尘尽忘,天涯勿念。他缓慢地将纸张叠起,放在烛火上燃烧,看着它一点一点被火舌吞没,最终化为一片灰烬。

就像他全然捧出的一颗真心,竭尽全力去呵护,却终究没能填补往事的裂痕,眼睁睁看它灰飞烟灭。

“殿下!”京畿将军突然在此时闯了进来,神色忐忑,气喘吁吁。

聂星痕望着那堆燃尽的纸灰,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讲。”

“禀殿下,日落之前,有一男一女强行闯出北城门,说是有紧急军务。那女子身负禁卫军令牌,又有宫中文牒,守城侍卫不敢不放行。”

聂星痕就站在烛火的阴影里,表情晦暗难辨:“人都放了,还说什么?”

京畿将军惶恐地低下头去:“是微臣失职,方才也已查明那男子的身份,是民间游侠冀凤致。”

冀凤致。

凤至。原来批语是这个意思。

聂星痕沉默无语,在原地站了良久,突然一掌劈开面前的桌案,转身离开。

徒留京畿将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身上蒙了一层纸灰。

除夕之夜暗得深沉,这璇玑宫仿如至深至寒的旋涡,似能将人卷入其中,摔得粉身碎骨。

一个时辰前。

微浓与冀凤致快马出了京州城,赶在日落时分投宿客栈。

“你真要去找姜王后?”冀凤致最后一遍确认爱徒的心意。

微浓坚定地点了点头。前段日子她伤势未愈,分不出心神考虑太多,但这段时日身子大好,她反复回忆那天遇袭的情形,心头疑虑越积越多。她相信聂星痕没有骗她,但有些内情,聂星痕也未必全都清楚。

犹记得她在璇玑宫修道时,曾与楚珩私下见过一次。当时楚珩明明白白地表过态,绝对不会伤害她。而这件事聂星痕并不知情,他理所应当地认为楚王室都恨她入骨,所以才认定是楚珩假扮云辰,对她下了毒手。

可倘若云辰真是楚珩,拒不认她也就罢了,又怎么可能再派人来杀她?既然不是云辰的意思,那么他写下“去姜国”三个字,就是在暗示自己去找姜王后。

会是姜王后自作主张布下杀招吗?可姜王后曾授意连阔为她解毒,又怎会不知她早已百毒不侵?她遇袭之时,那人分明是想让毒虫把她毒死,绝对是不知情的样子。

倘若不是姜王后的意思,也不是云辰的意思,那还有谁能使唤得动云辰身边的侍卫?如果真是一招嫁祸之计,又是谁非要杀她不可?

她有太多的疑问想要解答,有太多的执念需要解开,眼前越是迷雾重重,她越想知道其中的奥秘。

“云辰的身份不查清楚,我寝食难安。还有我这一身的伤,总不能不明不白地受下。”微浓握紧手中酒杯,轻笑一声,“今夜除夕,不提这些事了,我敬师父一杯,多谢您千里相救。”

冀凤致叹了口气,与微浓碰杯对饮。他最清楚爱徒与聂星痕的感情纠葛,不禁唏嘘地问:“你这一走,可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真的不后悔?”

微浓望向客栈门外那喜庆的灯笼,轻“嗯”一声。

冀凤致想到她几易身份,又是缓缓摇头:“方才咱们蒙骗出城,士兵们必定印象深刻。一旦聂星痕下令追查,他们第一个便会怀疑咱们。你不怕被捉回去?”

“他不会的。”微浓定定地望着案上的酒杯,笃定地笑,“他不会再追来了。”

面对她如此决绝的欺骗,他身为男人的骄傲,身为君王的尊严,都不会允许他再追来。

这样也好,他可以离那句批语远一点。

微浓自斟一杯,仰首一饮而尽。

他的前二十四年,与她相恋,送她入宫,举荐她和亲,杀了她的夫君……自从与他相识,她的命途一直很坎坷。

而这二十四年里,他却从燕王庶子一跃成为掌权者,铲除了赫连璧月和明相一党,压制了聂星逸,成为燕国实实在在的摄政王,风光无限。

聂星痕的初限,的确是在处处克她。然则以后呢?他今年恰好二十五岁,步入中限,他们之间难道真要反过来?

她会怎么克他?让他情场失意?让他丢了王位?让他输了天下?或是害他没了性命?

微浓狠狠地闭上双眼,竟不敢再想下去。即便猜到连鸿或许受人指使,可她心结已生,从前那自傲的“不信命”,如今都成了如履薄冰。

还是算了吧!这本就是个错误,而他愿冒生命之险娶她,她会一直记得。

但也只是记得而已。

爱太沉重,恨太受伤。原本想要一生一世记住的爱恨,终究是要消失在这漫漫时光之中,化为一段无从述说的回忆,一句不能出口的叹息。

聂星痕,从你救我的那一刻起,我们两清了。

如此想着,微浓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正要饮尽,却被冀凤致拦住:“你伤刚好,不要逞强。”

微浓摇了摇手边的酒壶,笑道:“想喝也没的喝了。”言罢还是饮了下去。

酒入愁肠,周身升起一阵暖意,多少也抵御了些腊月的寒凉。微浓用仅剩的几滴酒在案上写下“凤至”二字,托腮笑道:“连先生的弟子真是各个身怀绝技。”

冀凤致不知其中内情,一头雾水地问:“什么?”

“没什么。”微浓拂拭掉案上酒痕,再笑,“这个正月,看来咱们要在路上度过了。”

“当……当……”附近不知哪里传来阵阵钟声,打断了师徒两人的思绪。客栈里随即响起一片欢呼声,是除夕已过,新的一年终于来临。

微浓蓦然发现,自己二十四岁了。

(上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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