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旧梦浮沉,故梦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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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微浓就毒发了,昏倒在床榻之上。意识沉沉之中,她梦到了楚璃。

十六岁的她,被聂星痕亲自送到楚国,忍受着背井离乡、远走异国的孤独,忍受着恋人变成亲兄长的痛苦,独自在异国自生自灭,无人问津。若不是楚璃及时出现拯救了她,也许她早已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六年前,她是怎样与楚璃相识的?微浓在昏沉的梦境里努力地回忆着,而事实上,她从未忘记。

那是燕国隆武十四年八月,在她抵达楚国王都两月之后。按照楚王的意思,是希望两国能够尽快联姻,因为楚王后凤体违和,急于看到爱子成婚。于是,她与楚璃的大婚,在定下这门亲事时便开始筹备了,婚期就定在八月二十。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她被安置在楚王宫的毓秀宫,每日跟随教习嬷嬷学习宫中礼仪,熟悉宗室典籍和婚仪流程。日子过得如同一潭死水,她的心也如同一片死灰。

可就在八月初,楚王后到底还是没能挨过去,这便打乱了太子的大婚计划。按照楚国风俗,如遇高堂去世,男子须丁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得参加吉庆之典,任官者必须离职;而对于宗室成员,则可适当缩短丁忧期限,民间三年,宗室三月。

如此一来,太子楚璃须得服丧三月,这婚事自然而然便推迟了,微浓也因此暂时松了一口气。

自来到楚国之后,她一直严格遵守楚国的风俗习性——婚前不与男方相见。因此,她一直不知楚璃长什么模样,只听身边的宫婢说,太子殿下是一位面若冠玉的谦谦君子。但这个形容实在太过模糊不清,她也想象不出什么。

原本这般两厢无事,她已经做好了要在大婚之日才能见到楚璃的准备。可临近冬月之时,一桩意外事件却打破了这固有的风俗,令她提前见到了他。

那是楚王后薨逝的第八十一天,宫中为王后举行了隆重的祭悼仪式。由于她尚未与楚璃成婚,便没有资格参与祭悼,仍旧埋头在毓秀宫的纸堆中,强迫自己熟记那些枯燥的宗室典籍。

如此过了一整天,眼见黄昏将至,天色渐暗,宫婢便来请她用晚膳。谁知刚吃到一半,忽听外头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毓秀宫的主事嬷嬷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对她道:“公主,您可千万别出去,宫里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她忙问。

嬷嬷只是摇头:“老奴也不清楚,只听说王后的祭悼之礼都险些被打断了。”

难道是来了刺客?微浓心下疑惑,忍不住偷偷跑出膳厅,打开毓秀宫的宫门,果然瞧见比以往多了不止一倍的禁卫军,好似是在四处搜寻着什么,就连毓秀宫门口,也站着满满的人。

她毕竟年纪小,从前又时常跟随镖局走镖,看到这种情况非但不害怕,反而很好奇。主事嬷嬷见她探头向外看,连忙一把将她拽回来,亟亟道:“我的公主殿下!您是太子妃,可不能随意抛头露面,教那些男人瞧了去。”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微浓早知嬷嬷的迂腐,也不辩解,恹恹地道:“是,嬷嬷,我下次注意。”言罢还故意打了个哈欠,“嗯,我有些倦了,回去歇着了。”

嬷嬷蹙了蹙眉,显然对她的礼数感到不满,却又碍于身份,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公主别睡那么早,夜里容易睡不着。”

微浓胡乱应了一声,便往寝殿里走去。刚一踏入殿门,空气中一股扑鼻而来陌生的味道。很淡,淡若无痕,偏生她鼻子太灵敏,还是嗅了出来。

她连忙环顾殿内、殿外,果然瞧见几个生面孔的太监,于是招来贴身婢女元宵,指了指那几人:“他们是谁?”

“是楚王新派来的侍卫,说是护卫您的安全。”元宵磕磕巴巴道,“毕竟您是和亲公主,不太方便见旁的‘男人’。”

微浓明白了,便走到那几名太监面前,听他们自报家门。她敷衍着说了几句客气话,深深一嗅,除了汗味,什么都没有。至少,不是她方才闻见的味道。

她有些疑惑,再联想起外头乱糟糟的场面,便直白问道:“几位受王上调遣,来这毓秀宫保护本宫,能不能也知会一声,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领头太监沉吟片刻,答得很是隐晦:“禀公主,宫里遭窃了。如今侍卫们正四处捉拿窃贼,太子殿下恐外人冲撞了您,派奴才等前来保护。”

“有劳了。”微浓笑着点了点头,未再多问,转身返回寝殿之内。她环顾一周,宫婢们各个神色自若,不见丝毫异样。她想了想,徐徐走到梳妆台前,拿了一面小镜放在眼前,佯作照镜子,透过镜子四下看了看。

仍无异常。

恰在此时,元宵在殿外禀道:“公主,该沐浴了。”

沐浴?微浓愣了一愣:“呃,沐浴之事暂缓,你去将我今日读的典籍拿来。”言罢又加了句,“还有那本《女训》。”

“公主,日头都落山了,您还要读书?”元宵迟疑地探进脑袋。

微浓急切地朝她摆了摆手:“快去!”

元宵没法子,只得去取了书册过来。微浓便将一众宫婢都召集到跟前,笑道:“这几日,教习嬷嬷正教到《女训》,本宫习罢深有感触,便读与你们听听,想来会对你们大有裨益。”

宫婢们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位青城公主缘何要教她们读书。自住进毓秀宫以来,她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成日里也不见说一句话,今晚此举,倒是反常得很。

宫婢们心中虽如是想,却无一人敢提出来,唯独从燕国来的婢女元宵,与微浓最为亲近,忍不住问道:“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微浓似没听见她的话一般,摊开一本《女训》,便开始絮絮地读起来。一众宫婢围成一圈,皆神情茫然地“洗耳恭听”。

这般读了小半个时辰,天色越发暗了,元宵听得直瞌睡,只得大着胆子打断微浓,委婉地道:“公主,天色太晚了,您读书怪费眼睛的。不如明早再读吧?”

“哦?是吗?经你一说,好像是挺费眼的。”微浓清了清嗓子,“元宵,再多拿几盏油灯进来。”

元宵闻言颇为无奈,又不敢忤逆主子之意,只得照办。

微浓仿佛全无疲倦之意,又坐着读了半个时辰。其间不停有太监探头进来瞧,大约都在疑惑她的反常,又不敢说些什么。

终于,一个宫婢支持不住了,困得踉跄了两步,一头栽在微浓身旁的紫檀木案几上。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那宫婢自知失仪,连忙下跪请罪,神色惶惶,忐忑不安。

微浓却只是挑了挑眉:“元宵,你扶她出去。其余人,继续听我读《女训》。”言罢,她自己反倒打了个哈欠。

元宵终是忍不住了:“公主,您今日是怎么了?也忒反常了!”

“啊?有吗?”微浓边说边瞟了一眼门外,转而又瞪了元宵一眼,命道,“快将这打瞌睡的丫头带出去!”

元宵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不情愿地领了命,扶着那个打瞌睡的宫婢往外走,边走边嘟囔着:“公主今日是怎么了?”

微浓目送她二人走出殿门,又笑吟吟地对另外几个宫婢道:“我们继续,方才我读到哪儿了?”

宫婢们都不接话,事实上,也没人知道她读到哪儿了。

微浓便自问自答,随意指着书中一个段落,笑道:“嗯,好似是读到这里了。”

于是,她又埋头读了起来,读几句便会瞄一眼门外,眼见一直没什么动静,心下也越发焦急。正打算再想个什么法子,却忽然感到周身一阵冷飕飕,原来是夜风透门而过,幽幽吹入了寝殿之中。

风吹得烛火齐齐摇曳,扰得殿内忽明忽暗,晃得微浓再也无法看清书上的字。她紧紧抓着手中的《女训》,刚想说句什么,眼前却忽地一黑,殿内烛火在一刹那尽数被风吹灭了。

微浓心头一紧,宫婢们反而都长舒一口气,各个欢快地道:“奴婢去点灯……奴婢去找蜡烛……”纷纷作鸟兽散。

微浓心底叹了口气,等了片刻,才见到宫婢们捧着烛台重新进来。殿内亮起的一瞬间,她眼底隐约扫见一片红色,低头一看,自己手中那本《女训》的书页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片白色布料,上头写着一个血淋淋的大字:散。

微浓乍然一惊,猛地将《女训》合上,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脸色已是煞白。然而时值深夜,殿内烛火又暗,宫婢们竟无一人发现她的异样,都在思忖要如何逃离青城公主的“魔音”。

便在此时,一个宫婢大着胆子说道:“公主,夜深了,要不您就寝吧?”

微浓被这话唤回了神,忙道:“呃……好吧!你们也散了吧!还有,告诉元宵,不必来伺候盥洗了,我乏了。”

素来喜洁、寡言的青城公主,今日怎的如此反常?众宫婢都在心里纳罕,却无一人敢多说什么,陆续告退而出,离开寝殿。

微浓的心从未跳得如此之快,她垂下眸,再次翻开《女训》,其中那鲜红的血字触目惊心,并不是她的臆想。殿内仍旧没有丝毫动静,也不见什么歹人在飞檐走壁,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细微、急促、警惕。

“你倒是不笨。”一道散漫的嗓音在此时突然响起,低沉、缓慢、富有磁性。

微浓循声转身,便瞧见一个身着黑衣、面覆银色假面的男人倚靠在她床榻之上,姿势随意慵懒,却又不失挺拔,一只手还枕在脑后,仿佛他才是这床榻的主人。

若单听这声音,再看这姿态,微浓定会以为他是哪家的地痞无赖,偷偷溜进了楚王宫。

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

那是一双敏锐凌厉的黑眸,如刀锋般杀气凛然,如利剑般直穿人心,仿佛能割肌削骨,噬髓剥筋。他面上那片假面在暗夜中散着银色的光华,更显他的双眸冷峭幽寒。

微浓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觉得双目剧痛,这痛进而蔓延至全身,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黑衣男子见状笑了。即便他整张脸都覆在假面之后,微浓也能察觉到他的笑意。

“小姑娘倒是挺有胆色。”他目露几分赞许。

微浓咬了咬下唇,悄悄向后退了几步:“你是那个盗贼?”

“盗贼?”黑衣男子笑意更深,锋利的黑眸终于缓和了几分,“算是吧。”

言罢他又上下打量了微浓一番:“方才你读书半晌,是怕就寝之后我会杀你?”

“不是。”微浓再次后退了几步,如实回道,“我是在吸引宫人的注意,暗示你赶紧离开。”

“啧啧,胆子真够大的。”黑衣男子戏谑她一句。

微浓警惕地看着他,抿唇不语。

“差点忘了,你以前走过镖。”黑衣男子似恍然大悟。

显然,关于她这个青城公主的身世,已经传遍九州了。微浓神色有一瞬的黯然,又立刻壮起胆子:“你再不走,我可喊人了。”

话音甫落,微浓突然感到脖颈一阵冰凉。她身子一僵,竟不知黑衣男子如何到了自己身边,只觉得烛火一暗,眼前一晃,一阵轻风拂面而过,一把匕首已横在她咽喉之处。她不敢低头,唯恐那锋利的刀刃会嵌入肌骨之中。多年走镖的经验告诉她,这男人不会怜香惜玉的。

但直觉又告诉她,只要她不声张,只要她愿意合作,他不会轻易杀她。

心中虽清醒,头脑虽冷静,可她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是对方口中的“小姑娘”。她不怕光明正大的打斗,不怕江湖上的明刀暗箭,却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微浓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脑后也有了一丝凉意。那黑衣男子就站在她身畔,可除了一把匕首紧贴她之外,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一丁点儿的碰触,就连衣角也不曾触及。

唯有低沉磁性的声音并着温热的呼吸,自她耳边袭来:“楚王宫戒严,我暂借毓秀宫住几天,可以吗?”

微浓恨得牙痒痒,却无法开口回绝。一旦她开口,那匕首便会刺入她的咽喉。

“你若不出声,便是同意了,嗯?”他又低声笑道。

一缕幽沉的尾音掠过耳畔时,微浓已感到那冰凉的匕首缓慢地撤离了她的肌肤。可尚未等她缓口气,男人炽热的手掌忽又扼住了她的咽喉。她下意识地张开口,冷不防地吸入了一颗小药丸。

下一刻,她急剧地咳嗽起来,挥开他的手掌,俯身想要抠出咽喉里的东西:“咳咳……你给我吃了什么?”

“毒药,”黑衣男子双手抱臂,站在她身侧冷眼旁观,“入口即化。”

微浓心上一凉,险些惊呼出声,却被他的下一句话堵了回去:“待我离开就给你解药。”

微浓面色苍白,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深知自己是逃不掉了。她只得用她那清澈透亮的双眸,恶狠狠地瞪着他,想怒而不敢怒,霎时,也将自己逼出了泪。

见此情状,银色假面后的黝黑瞳仁略略闪过一丝涟漪,锋刃刹那退去,声音却是带着笑:“真像个小豹子。”

微浓默默地从地上站起来,咬牙切齿地道:“你要说话算话!”

闻言,黑衣男子笑得更加不能自已:“我还以为你要喊救命呢。”

“你以为我不想喊吗?”微浓冷哼一声。

黑衣男子倒是来了兴致,主动问道:“我自认身法不错,藏得也够隐蔽。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微浓揉了揉鼻子:“我闻到了你的气味。”

“气味?”黑衣男子在自己身上闻了闻,“我有什么气味?”

“陌生男人的气味。”微浓不知该如何形容,也是有意讽刺一股偷鸡摸狗的味道。”

“有点儿意思。”黑衣男子仍旧笑着,也不见生气。

微浓见刺激不到他,自己反倒又气又急,只得瞪着他恨恨地问:“说吧!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黑衣男子也不客气:“弄两瓶金疮药进来。还有,每日给我送一顿饭。”

金疮药?微浓这才想起来,方才他扔在《女训》上的血字,好像是写在绷带上的。

原来他受伤了。微浓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暗自思忖外头的护卫是否能打得过他。直觉告诉她,不能。此人武功高强,来无影去无踪。况且,她还吃了他的毒药。

只是这迟疑分毫的工夫,但听黑衣男子警告她:“我知你跑过江湖,有些鬼点子。但是相信我,你的水平还不够。”

微浓也知道是不自量力,挣扎片刻,自认保命要紧,只得被迫应下:“我答应你,但你不能留在我的寝殿。”

眼前这黑衣男子,身形高大挺拔,肌理柔韧起伏,举手投足间无不展现出他紧实的身体轮廓。夜行衣根本遮不住他劲瘦的身材,更掩不去他雄性的气味,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年轻男人,敏捷、迅猛、有力。

微浓恋过聂星痕,和亲之前燕王宫的嬷嬷也教习过她男女之别,绝非少不更事。正因如此,她知道,让这样一个陌生男人藏在她的寝殿里是危险的,她不放心。

可显然,黑衣男子并不这么认为。他四下看了看,又恢复成懒散的样子,重新坐回微浓的床榻之上:“毓秀宫里,就数你这寝殿最舒服,也最安全。”

微浓急得一跺脚,又恐外头的侍卫听见,只得勉强压低声音:“那怎么行!”

黑衣男子故作正经地审视了她几眼,嗤笑:“我是盗贼,又不是采花贼。放心,我对你这种小姑娘没兴趣。”

微浓只觉得自己被他羞辱了一番,气得怒火中烧,又不知该如何还口,也不敢还口。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榻前,抬腿就往黑衣男子的裤裆上踹去。后者敏捷地跃起,让她踢了个空。

“这么狠?”他站在她对面笑道。

微浓也冷笑一声:“如今你还觉得我是小姑娘吗?”

“怎么不是?”他笑意更浓,“你若经事,方才便不是用脚踢了……”

他话未说完,微浓已明白过来,更是羞恼不已。眼下她受人掣肘,也无力反抗,深知讨不到便宜,只得暂时认命。她索性不再看他,径直拉开被褥和衣躺下:“我要睡了。你若明天想吃饭、想用药,就别再刺激我!”

“怎么像个怨妇似的。”黑衣男子低声抱怨了一句,一跃跳上房梁,自上而下看她,“放心,白天我绝对不会出现,每日夜里你给我送饭送药即可。”

微浓用被褥将头蒙住,故意不听他说话。

他便低声叹了口气:“小姑娘,只要你肯听话,我们彼此都很安全。”言罢他弹指一挥,只听“咝”的一声,殿内最后一盏烛火也熄灭了。

微浓提着精神,根本睡不着,岂料刚翻了个身,便听殿外忽然传来隐隐的说话声:“殿下,这于礼不合。”

微浓“噌”的一下坐了起来,紧张地抬头看向房梁。

显然黑衣男子也听见了,立刻从房梁上探头,命道:“你去看看。”

微浓只得起身,整了整衣装,又将半散的长发随意绾起,绕过屏风,撩起珠帘。她正欲推开寝殿的门,哪知外头的人抢先出了声,是毓秀宫的主事嬷嬷:“公主,今日宫里闹贼,太子殿下担心您的安危,特来探望。”

是楚太子璃!微浓心头一紧,于黑暗中看了房梁一眼,连忙回道:“请嬷嬷转告一声,我已歇下了,多谢殿下一番好意。”

“老奴见您方才还亮着灯……”主事嬷嬷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微浓有些急了:“不是说成婚之前不能相见吗?嬷嬷快请殿下回去吧!”

“公主,”嬷嬷言语间有些尴尬,“殿下此刻就在老奴身旁。”

楚太子就在外头?微浓“嗡”的一下头大了,呼吸一凝,心里更加紧张起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这……这……”

房梁上的黑衣男子也深蹙眉峰,目光冷冽地看着她。

不用灯火,不必抬头,微浓也知对方是在警告她,不要妄想寻求救援。

微浓下意识地捂住心口,感到有些胸闷气短,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寝殿里静得死寂,她还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如此仓皇,如此不安。

许是她太久没有回应,殿外那人便主动开了口:“公主,我是楚璃。”

六个字,抑扬顿挫,和缓沉静,富有磁性而不失清透。他的声音仿如潺泉击石,仿如环佩玉鸣,仿如陶埙箫乐,仿如美酒醇酿,瞬间就让微浓那颗极度紧张的心,平静了下来。

耳后升起一丝惬意的抚触,像是春风拂面,渴极逢霖。但还不够,远远不够。这一丝惬意又灵活地掠过她的脖颈,拂过她的灵台,进而,令她四肢百骸都舒畅起来。

微浓从不知道,一个男人的声音能够好听至此。她更无法想象,他短短数语竟能安抚人心,像是带她来到了清幽的山谷,又像携她登上了摘云的高峰。她沉浸在这声音勾勒出的境界之中,刹那失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微浓突然感到额上吃痛,是房梁上的黑衣男子用一粒药丸弹中了她。她打了个激灵,立刻回神。

“呃……”她极力想要得体应对,奈何此时就像失语了一般,根本就是语无伦次,“殿下,多谢探望,我很好,夜深了,您快回去歇着吧!”

“天禄阁遭窃,贼人依旧藏身宫中,公主还好吗?”楚璃的声音再次响起。

微浓急忙回道:“我很好,没事。”

殿外之人沉默须臾,续道:“我还是不放心,冒昧请公主打开殿门,与我一见。”

“这……”微浓已是六神无主,慌忙再拒,“别,这不合礼数。”

“这关乎公主安危,涉及楚燕邦交,还望见谅。”楚璃的语气虽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至少微浓不懂如何拒绝。这声音、这身份,她也拒绝不了。

一个“好”字已到了唇边,她猛然意识到房梁上还藏着个人。这下子,她应也不是,不应又怕楚璃怀疑。

她忍不住抬头去看房梁。廊下灯火阑珊,透过窗户映照着她的娇颜,也照出了她的担忧之色。

显然那黑衣男子也意识到了楚太子的坚决,便对微浓打了个手势示意,然后隐于阴影之中,瞬间不见踪迹。

微浓睁大双眸环视一周,确定他已藏得隐蔽,这才定了定神,对门外回道:“既然如此,青城谢过殿下关心。”

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双手已轻轻拉开寝殿之门。月光与灯火倾泻而入,洒下一地柔软的清辉。随后,一片白色的衣角飘入了她的眼底。

微浓顺着那衣角抬眸望去,夜色朦胧如纱,灯火次第摇曳,眼前的人逆着光影,正踏破月色步入殿内。恍然间,幽暗的寝殿似染了珠光,他本人更似笼着一层淡淡的幽华,清雅绝俗以至出尘。

尤其是他那双眸子,仿佛是从寒潭攫取的两缕星光,迷离而清朗,潋滟而清透,如梦似幻,幻影似真。那目光虽清淡,却仿佛有着洞彻人心的能力,似将她的前世今生都看透了,令她无所遁形,令她低入尘埃。

芝兰玉树,风姿如仙,举止从容,宛若天人!微浓顷刻陷溺在他一双星眸当中,魂为之予,魄为之夺。

而楚璃竟毫无反应,就这般负手而立,坦然地接受她的打量。良久,他才再次开口,语意平缓:“深夜唐突,望公主海涵。”

微浓终于被这句话唤醒了神志,几近羞愧地垂眸,轻声回道:“殿下言重了。”她不敢大声,好似只要稍微提高声音,便会惊扰眼前这人,打碎这梦幻一般的初见。

门外的嬷嬷倒是知情识趣,将手中宫灯递给微浓,悄悄退了下去。微浓就这般提着宫灯,无措地站在门口,关门也不是,不关门也不是。

楚璃则径自往里走了两步,缓慢地抬头四顾,像是在寻找什么。

微浓很是心虚,生怕这宫灯会不小心照到黑衣男子的身影,忙支吾问道:“殿下是在找人?”

“没有,”楚璃浅笑,澄澈的目光再次落在她面容之上,“公主来楚国近五月,这还是咱们初次见面,是我照顾不周了。”

微浓不明白话题为何突然转移至此,反应片刻,才接话道:“王后的事,请您节哀。”

时隔近三月,这哀痛想必也渐渐淡去了,楚璃没有表露出哀伤的神色,只道:“多谢公主体谅。”

体谅什么?是体谅他今晚破例前来,还是体谅他们的婚事推迟了?微浓忽然发现,楚璃虽是谦谦君子,话语也清淡有礼,但他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让自己不知该如何回应。

在他面前,她唯有窘迫。

两人这般静静地站着,谁都没再说一句话。微浓垂着眸,却能感觉到楚璃正在注视着她。也对,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他当然是要看清楚的。可自己这样平凡无奇的女子,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渊博的学识,没有倾城倾国的容貌,只有过一段难以启齿的不伦之恋,她怎能配得上他?他一定是失望至极了吧!

“毓秀宫住得惯吗?”耳畔再次传来一声问话,仍是那般清润悦耳,令微浓暂时忘却了不堪的前尘。

她连忙抬眸回道:“住得惯,宫人们都很好。”说完这一句,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在对方清浅而深邃的目光之中,她再次垂下了头。

于是她便没有看到楚璃举目望屋顶的动作,随后,楚璃淡然地说:“天禄阁遭窃,宫里守卫森严,窃贼一时片刻逃不出去。毓秀宫地处清幽,他极有可能会藏身于此,公主千万小心。”

是要小心。微浓缓过神来,再次想起了眼下堪忧的处境,不由自主地点头:“哦,好的,我会留心。”

楚璃仍旧含笑:“若是遇到窃贼,一定要及时告知守卫。贼人虽诡计多端,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伤及公主性命的。”

话到此处,他缓缓敛去笑意,像是在刻意强调给谁听:“毕竟公主身份特殊,若有分毫闪失,楚燕两国绝不会善罢甘休。天涯海角,必定让他生不如死,追悔莫及。”

最后八个字,楚璃说得很慢很慢,话语也很平和,听不出丝毫异样的情绪。可微浓还是打了个寒战,竟暗暗替那黑衣男子担忧起来。

更替自己担忧。

“多谢殿下关心,我都记住了。”她低声回应。

楚璃微微颔首,没再多言,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又或是在等她说句什么。

微浓只想尽早送走楚璃,于是她一手攥着宫灯,另一手掩住丹唇,作势打了个哈欠。明知此举有失礼数,但她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正待再添一句“夜深了”,却被楚璃抢了先:“今夜扰了公主清梦,是我的错。”

“不,不,”微浓轻咳一声,正好顺势接道,“是我该谢您才对。夜深了,您快回去歇着吧!”

楚璃便朝她点头回礼,没再多言,负手走出微浓的寝殿。微浓提着宫灯一路相送,两人先后在廊下停步,楚璃这才伸手礼道:“公主留步。”

微浓未有客套,施施然敛衽行礼:“殿下慢走。”

楚璃笑着转身而去。然刚走了两步,他又似想起来什么,顿步回身,笑问微浓:“明日有位高人来天府城讲学,公主可有兴趣与我同行?”

天府城正是楚国王都,也是楚王宫的所在地。微浓其实对讲学无甚兴趣,但若能出宫一趟,散散心也好。可她一个未成婚的和亲公主,能出宫吗?会不会招人话柄?微浓有些迟疑了。

楚璃进而再邀,一句话戳中她心里所想:“我还以为,你在宫里必定闷坏了。”

的确是闷坏了。微浓挣扎片刻,想要出宫的念头到底是压过了行止礼数,但她还是问道:“这符合礼制吗?”

楚璃再次笑了。这一次没有门廊的遮掩,月华与星光便点映在他的瞳眸之中,漆黑而皎洁,仿佛能创造出另一番宁谧的夜色。庭中恰有桂香浮来,微浓这才忆起,她方才在楚璃身畔闻见的正是这个味道,淡而幽,幽而沁人心脾。

这视觉与嗅觉的双重冲击,令微浓一时恍惚,好似记不得自己身在何处。她只能被动地听着楚璃笑回:“今夜最不合礼制的事都做了,还怕别的吗?”

微浓闻言,竟不受控制地随他一并漾起笑意。这笑好似是一种默许,至少楚璃是这么认为的,他便最后说道:“明日辰时,我来接公主。”言罢,他再次告辞,意态从容而去。

微浓提着宫灯站在廊下,目送他离开。直至那一片白衣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她还久久伫立在原地,不能回神。

这就是楚太子璃,一袭白衣胜雪,是在为他病逝的母后服丧守孝。可这素简的白衣却难掩他的绝世风采,反而更衬得他不食人间烟火,卓然出尘。

太子的衣服到底该是什么样式颜色?微浓不知。她只知道这一袭白衣已深深镌刻在她心头,只知道这一晚初见令她无比惊艳,只知道这样的天人之姿,无人堪与之匹配,至少让她觉得自惭形秽。

“公主!太子殿下与您相约了呢!”毓秀宫的主事嬷嬷一直在庭中候着,自然也听到了楚璃的邀约,显露出无比惊喜的神色。

“什么?”微浓迷茫地问,旋即反应过来——楚璃他竟然当众约她,公然藐视宫规!

微浓四下一看,发现宫婢们都已从偏殿里悄悄伸出了头;廊下的侍卫们看似表情如常,然仔细观察,仍能发现他们或尴尬,或忍笑,或故作正经,总之神情微妙。

微浓“啊”的一声喊了出来,后知后觉地反问嬷嬷:“我答应了吗?”

主事嬷嬷连连点头:“您答应了啊!明日辰时,殿下说要亲自来接您呢!恰好王后娘娘百日期间,殿下也不必上朝。”

微浓听着嬷嬷兴奋的话语,竟有些反应不及:“嬷嬷这是要斥责我吗?我……违背礼制了。”

“岂会!”主事嬷嬷神色越发盎然,连语调都变得激动起来,“这可是殿下主动邀约啊!以殿下的性情,就算是几位公主相邀,他都未必肯应约呢!”

微浓闻言倒没什么欢喜之意,反而自嘲地道:“殿下并非对我另眼相看,他是对燕国的公主另眼相看,为了邦交而已。”

“老奴觉得不是。”嬷嬷笃定地道,“宫中失窃,殿下来毓秀宫关心您,本也是常理之中。但他与您倾谈良久,还主动邀您出宫,这便不寻常了。”

微浓无心与她争辩,只叹了口气,道:“今晚辛苦嬷嬷了,您也去休息吧!”言罢又瞪了一眼探头在外的元宵,反问,“你还没看够?”

元宵“咯咯”一笑,立刻将头缩了回去。主事嬷嬷也笑着向微浓行礼:“公主快回去歇着吧,可别误了明日的正事。”

微浓胡乱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回寝殿。她刚推门而入,那淡淡的、陌生的气味就又出现了,这一次还夹杂着些许桂香,是楚璃身上残留下的味道。

微浓猛然回神,想起这屋子里还有个人!思绪刚一掠过,梁上那人已悄无声息地落了地,身形如风,吹起她一缕发丝。不待她开口,黑衣男子已瞄了一眼殿外,戏谑道:“谈情说爱完了?”

微浓懒得与他解释,只道:“你也看到了,楚太子都怀疑你会藏身毓秀宫,我看你还是换个地方吧!省得被人逮住。”

黑衣男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双手抱臂靠在殿墙上,一副赖定微浓的模样:“我身上有伤,不想折腾。”

微浓也知他是讹上自己了,只得自认倒霉:“我要就寝了。”

“的确是该就寝了,毕竟你明日有约。”黑衣男子锐利的目光稍稍掩去,转而被调侃所取代,有些玩味地看向微浓,“啧啧,楚太子风姿不凡,我瞧你方才那个模样,是看上他了?”

微浓给了他一记眼刀:“你不是窃贼吗?难道靠嘴吃饭?”

“啧啧,这么敢说,也不怕我不给你解药?”他虽如此说,倒也不见一丝生气的意思。

微浓自然是冷哼一声:“你不给我解药,我就喊楚太子来捉你,大不了同归于尽!”

说到最后四个字,她神色黯了黯,声音也渐渐小了。

她不知这黑衣窃贼是否听见了,总之他没再调侃她,只是嘱咐道:“谈不谈情没关系,你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

“你也别忘了给我解药!”微浓又指了指房梁,“你回去,我要睡了。”

黑衣男子见状没再说话,身形一跃,重新跳回房梁上歇下。

微浓和衣躺在榻上,想着今夜与楚璃的初见,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来楚国之前,她本以为楚太子是个普通人,再出众也至多是聂星痕、聂星逸那样子,人中之龙,风流倜傥,早已妾室成群。她想着如此甚好,他身旁有解语花,她也有难以纾解的心结。他们可以担着夫妻之名,彼此不用交付太多感情,只为两国情谊而各自相安。

后来到了楚国,毓秀宫的主事嬷嬷告诉她,楚太子是个洁身自好之人,并无意于男女情事,宫内也没有亲近的仆婢。她觉得这样也好,太子既然是个不好女色的人,他们也就不会有太多的相处,相敬如宾,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千算万算,反复想象,她还是犯了大错。她将楚璃想象得太平庸了,以至于这意外的初见,实在令她太过讶异。她低估了他,这样的男子,值得更好的姑娘:出身名门的闺秀、沉鱼落雁的美人、善解人意的红颜、才貌双全的佳丽……总之,绝不是自己这种打打杀杀、粗陋无比,还有过一段为世人所不容的肮脏感情的乡野女子。

这般玉树之人,她高攀不起,也无意摧折。

如此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快到天明微浓才浅浅睡去。她觉得自己才刚睡下,就又被人给折腾醒了。黑衣男子站在她床榻旁边,弹手在她额上打了个爆栗,笑道:“你不是和楚太子有约吗?该起了啊!别忘了给我找吃的。”

微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见窗外天色微明,她猛地坐起身,正待张口斥责对方,门外却适时响起了敲门声,是元宵:“公主,奴婢服侍您盥洗。”

“进来吧!”微浓无意识地命道,眼睛一眨,面前已没了黑衣男子的踪影。她只得起身,硬着头皮盥洗梳妆,由元宵陪着走出寝殿。

本是该往膳厅里用早饭,可还没走到地方,便听主事嬷嬷前来禀报,说是楚璃的车辇已到了殿外。

来得这么早?辰时还没到呢!微浓迟疑片刻,询问主事嬷嬷:“若是请太子殿下共用早膳,合适吗?”

主事嬷嬷一愣,笑回:“是有些于礼不合。不过既然您二人已经见过面了,还相约一同出宫,那也没什么不合适了。王上若得知,兴许还会欣慰呢。”

听嬷嬷这般一说,微浓也打消了顾虑,道:“那便有劳嬷嬷走一趟,去请太子殿下进来用膳吧。”

“是。”嬷嬷应道。

她话音刚落,却瞧见一个眼生的太监快步走到她二人跟前,是楚璃差了身边人来传话:“启禀公主,殿下预备了些本地风味,都是御膳房里没有的,特意命奴才来禀报您一声,让您不必在毓秀宫用早饭了。”

微浓就这般毫无意识地应下了,待反应过来时,人已上了楚璃的车辇。原本贴身服侍她的婢女元宵,被差去上了后一辆马车。

刚一踩上车辕,微浓已为这车辇里的布置所惊叹。长长垂下的流苏车帘之内,是钉死的四把楠木座椅和一张小案。座椅上铺着夔龙纹样的深紫色锦垫,扶手上雕着镂空花纹,花样繁复,微浓叫不出来名字。那同样雕纹的小案上,整齐地摆着三个红木雕花食盒,还有一套餐具和一套茶具,俱是芙蓉白玉材质。

而楚太子璃,便坐在正对车门的那张椅子上。他今日仍旧身穿一袭白衣,却与昨日略有不同——腰间多了些装饰,一条石青色螭纹腰带环着劲瘦的腰身,丝绦上缀着琅环碧玉,素简而不失地位和身份。

见微浓掀开垂帘,他缓缓地站起身来,礼道:“公主。”

他身边有个宫婢,看样子是负责端茶送水的,见到微浓,也是温婉行礼:“奴婢见过公主。”

楚璃与宫婢一站起来,微浓才发现,这车辇从外头看算不上大,可里头竟然别有洞天。粗略估算这车辇中可坐十人有余,就连楚璃这般身形高大的男子也能挺拔而立,毫不委屈。不仅如此,车里还铺着厚厚的暗红色绒毯,车壁四周皆以各色牡丹为饰,好不精致敞阔。

微浓毕竟是个“半路”公主,从前在房州何曾见过如此排场,即便到了燕王宫也是深居简出。再者燕国崇武,衣食住行绝不如楚国考究,燕人也不如楚人风雅。微浓打量着这豪华的车辇,竟有一种如置宫殿的感觉,险些要赞叹出声。

楚璃见她一直站在车辕之上,双眸乱转也不上车,便朝她走近几步,伸出右手,想要拉她一把。

那是一只骨节匀称而修长的手,微微曲成平滑的弧线,掌心里没有丝毫涩感,揭示着主人的养尊处优。这样一只手,与聂星痕习武之人覆满薄茧的手掌完全不同,却与之同样温热有力,同样宽阔厚重。

至少在这一刻,这双手令微浓感到无比安心。她任由楚璃将她拉上车辇,在他旁边的位置落了座。宫婢立刻将食盒打开,取出各式点心,一一摆开在案几上,又将两人面前的芙蓉白玉杯斟满清茶。

一瞬间,茶香满室。

楚璃用右手轻轻握住白玉杯,对微浓笑道:“吃我们楚国的风味,必须配上峨眉竹叶青,公主可以试试。”

听到“峨眉”二字,微浓神色有片刻黯然,但很快便恢复了过来,端起白玉杯啜饮一口,品鉴道:“这茶果然是味醇回甘、清香沁脾。”

楚璃便又一一介绍了点心的名字、来历、用材、做法,讲得声情并茂,如数家珍。微浓感到很诧异,他堂堂一国太子,竟对吃食如此了解,可以想象他必定是个讲究情趣之人。

微浓也不客气,楚璃每介绍一样,她便品尝一种,最后竟将三大食盒里的点心都吃了个遍。这般消磨着时光,车辇已渐行渐缓,最终在一处佛寺前停了下来,正是楚璃口中所谓的“高人”讲学之处。

楚璃带着她与几个侍卫从佛寺后门进入,熟门熟路地走着,在一处专供王公贵族休憩的小室里落了座。说是小室,倒也不算,其与讲学的大厅只隔了一道卷帘而已。但就是这道再普通不过的卷帘,象征了某种身份,将王室与寻常百姓划分开来,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微浓自是对讲学没什么兴趣,楚璃倒是听得认真,见她百无聊赖,也没有勉强她旁听,命侍卫和宫婢陪着她在寺里走走。微浓简直感激万分,连忙逃离了那枯燥乏味的地方,在佛寺里随意游逛。

逛到晌午,讲学才结束。她与楚璃在佛寺里用了斋饭,下午又去了集市上闲逛。而楚璃则留在寺里继续听佛法。直到傍晚,两人才又重新会合,在天府城最大的酒楼里用了晚膳,打道回宫。

微浓自从得知身世之后,便一直被束缚在燕王宫中。后又和亲楚国,就像一只供人豢养的雀鸟,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毫无自由可言。所以,对她而言,这短短的、平淡的一日更显弥足珍贵。

经此一事,微浓陡然觉得与楚璃亲近了些。但实际上,今日他们一直各忙各的,根本不曾说过几句话。直至马车临近毓秀宫,她才记起向楚璃道谢:“今日多谢殿下款待,青城很感激。”

楚璃面上丝毫不见倦色,只道:“前些日子母后薨逝,宫里气氛沉抑,我也忙于丧葬,怠慢了公主。今日权且算是赔罪,还望公主接纳。”

他这一番话,着实令微浓受宠若惊,忙道:“殿下怎会这么想?真是折杀青城了!”

楚璃的表情却很认真:“公主不怨怪我怠慢之罪,该是我向公主道谢才对。”

怎么反过来了?微浓自问说不过他,又记挂着寝殿里那个等着吃饭的窃贼,便主动行礼:“殿下言重了,您早日回去歇息吧,青城告退。”

“不忙,”楚璃却并未松口放人,反而再次邀约,“听闻公主曾在民间生活十五载,足迹遍布九州,我倒还真有一事想请公主帮忙,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微浓一口应下,“但凡我力所能及,殿下尽管吩咐。”

闻言,楚璃面上浮现出一丝浅笑:“今日天色太晚,公主若是方便,明日我请公主往天禄阁一叙如何?”

明日?这么急?还是去天禄阁?那不正是失窃的地方吗?微浓依稀记得,天禄阁是楚王宫的藏书阁,各种珍贵典籍、名家字画皆藏于此处。

“明日……”微浓沉吟片刻,到底是没有拒绝,“明日何时?”

“依旧辰时,我来毓秀宫接公主。”

“不不,不必了。”微浓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只是万万不愿在毓秀宫见到他,连忙回道,“既然约好是在天禄阁见面,殿下便无须跑这一趟了,我自己过去即可。”

楚璃倒也未再坚持:“辰时二刻,我在天禄阁敬候。”

微浓点头告辞,正打算下车,又见他将一个小巧的食盒递了过来,解释道:“这是今晚在酒楼点的一道点心,因上得太晚,我便命人带了回来。公主可以尝尝,是道名菜。”

这盒点心来得真是时候!微浓不禁暗喜。她今日一整天都不在毓秀宫,此刻正为那黑衣男子的吃食发愁呢!她如此想着,连忙接过食盒再次道谢,施施然下车而去。元宵也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

一踏入毓秀宫门,微浓便将食盒递给元宵,命道:“你将这盒点心热一热,送到我的寝殿里来。”

元宵不禁有些担心:“公主,您今日可吃了不少哇!”

“殿下说是不可不尝的美食,我想试试,不行吗?”微浓故意反问。

元宵撇了撇嘴,提着食盒领命而去,微浓便径自回了寝殿。

“你还知道回来?”她刚迈入寝殿,便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质问。这一次可不是玩笑,也不是戏谑,是实实在在的恼意。

微浓觉得自己应该理直气壮起来,便抬起头,对着黑黢黢的屋顶反唇相讥:“你不是来无影去无踪吗?连楚王宫的东西都敢偷,区区一点吃食又算什么?御膳房有的是!”

“呼”的一阵风起,黑衣男子跃下房梁,落定在微浓面前。在烛火的映照之下,他目色阴沉:“怎么?有了楚太子撑腰,胆子大了?不要命了?”

微浓吃瘪,只得狠狠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你的吃食拿去热了,再等等吧!”

“伤药呢?”黑衣男子又伸出手来。

“啊!我给忘了!”微浓失声道。她今日是真的忘了,只惦记着不能教这窃贼饿死,倒是忽略了他还有伤在身。

“不过你究竟是伤在哪里啊?我瞧你很是生龙活虎,一丁点儿不像受伤的人。”微浓说着还凑近他身畔闻了闻,“而且,你身上也没有什么血腥味儿。”

黑衣男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像是嫌弃微浓的靠近,目中掠过恼怒之色,道:“明日不能再忘了。”

微浓敷衍着应了一声。

不多时,元宵热好了吃食,敲门送了进来。微浓故意装作垂涎欲滴的样子,当着她的面吃了一个小点心,才将她打发了出去。

“喏,你的吃食,这么大一盒,应该够你吃了。”微浓将食盒往桌案上一搁,冷冷说道。

黑衣男子也不客气,坐到案前捏起一块点心,刚吃了一口,眉目一蹙,进而笑叹起来:“楚璃啊楚璃,有意思!”

“怎么?”微浓不解地问。

“你可知这是用什么做的?”黑衣男子指了指食盒中的点心,“这是刺梨,可以入药,专治消化不良饮食积滞。”

微浓没听明白,难道是楚璃怕她今日吃得太多,才送了这盒刺梨给她消解积食?

“楚太子果然名不虚传!”黑衣男子看着手上的点心,感叹道,“刺梨,即‘赐离’。”

“这盒点心是给我的,他在警告我离你远一点。”黑衣男子笑着摇了摇头,“难怪他昨夜总是话里有话。”

“一盒点心而已,哪有这么多文章?”微浓将信将疑,“也许这只是个巧合?”

“真是个单纯的小姑娘。”黑衣男子轻嗤道,“你若不信,我教你个法子,立刻便能验证。”

他下颌微抬,朝着门外看了一眼:“教你的婢女去一趟太医署,什么都不必说,只说是拿伤药。若我没猜错,楚璃必定吩咐过了,御医决计不会多问一个字。”

“楚璃知道你藏在毓秀宫倒也不稀奇,毕竟我都察觉到了。可他怎会知道你胁迫我去找伤药?”微浓仍旧不信。

“他岂会不知道?”黑衣男子无奈地哼了一声,似是不服输一般

,“我这伤就是拜他所赐!”

“他会武?”微浓更觉惊讶。此事倒还真没听说过,燕王所打听到的消息,也只说楚太子是位风雅之士,从没提过他有武艺傍身。

“来楚王宫之前,我也不知道他会武。但他的确是个练家子,身法敏捷,出手极快,而且擅用左手。”黑衣男子缓缓沉了声音,又指了指自己的右肩,“我若反应慢一些,这条右臂当时就废了。”

“我的天!”微浓忍不住低呼。这与她印象中的楚璃实在太不一样了!那样一个优雅从容的人,应该是个精通诗文、精于字画的雅士才对,他居然也会舞刀弄剑?而且听起来,还是个左撇子高手?

微浓猛然想起今天在车辇之上,他曾伸出右手拉过她一把。难怪他的右手柔软平滑,毫无习武之人的特征,原来他是擅用左手……

“别想了,快去拿药!”想是等不及了,黑衣男子催促她道。

微浓却犹豫着不肯应承,又问:“他既然知道你在毓秀宫,为何不对我提及呢?而且,他必定猜到是我在包庇你,我若去帮你找伤药,岂不是承认做了你的同伙?”

“他今日有对你发过脾气吗?”黑衣男子问道。

微浓摇了摇头。

“那他今日待你如何?”他接着问。

“谦和有礼,分寸得宜。”微浓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他只字未提失窃之事。”

“嘿!他还真是怜香惜玉呢!”黑衣男子揉了揉右肩,不知是赞赏还是嘲弄,“他把你带出去一天,必定是怕你留在毓秀宫,我会加害于你。”

“那他为何不趁着今日我不在毓秀宫,命人来抓捕你呢?”微浓仍旧疑惑。

黑衣男子戏谑地笑笑:“所以我才说,他怜香惜玉啊。试想,我若从毓秀宫里被搜了出来,你还有什么清誉可言?一个未过门的和亲公主,和盗贼共处一室,此事倘若处置不当,还会伤害两国友谊。”

微浓听罢沉默了。不可否认,这黑衣男子说的句句在理。想起昨夜楚璃的突然到访,今日一整天的相约,还有那一盒早有准备的刺梨点心……那点心若是被黑衣男子吃了,就是“赐离”;若只她一人吃了,便仅仅是一道消解积食的药膳而已,楚璃就连选择暗语也是如此体贴入微!

她早该想到的,若非事出突然,像他那样的人,又岂会轻易破坏礼数,与未婚妻相见?想来明日的天禄阁之约,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也许他约在天禄阁,正是想要暗示自己,他知道了一切!

微浓的心突然狠狠地揪了起来,直感到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楚璃处处给她留了脸面,她却包庇他的敌人!若楚璃是个心胸狭隘的男人,早就骂她不守妇道了!

这般想着,微浓连额头都隐隐作痛起来,一股恼火蓦然蹿出,她呵斥那黑衣男子:“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嘘!你小声点!”黑衣男子连忙捂着她的嘴,再次说道,“反正事情也被拆穿了,我一旦踏出毓秀宫,必定会被万箭穿心。你也吃了我的毒药,不帮也得帮,是不是?”

微浓听见“毒药”二字,越发恼怒不堪,见他大手几乎捂住自己半张脸,恨不能生啖其肉解恨!这般想着,她竟也下意识地做了,猛地张口咬上他的手指。

黑衣男子手抖了一抖,不由自主地“咝”了一声。他放开微浓,目光闪过一丝锐色,旋即又笑了起来,阴恻恻地道:“小姑娘还真是‘牙尖嘴利’!你咬也咬了,去不去太医署?”

“不去!”微浓脾气上来,倔强地道。

这下子,黑衣男子是真的生气了,微眯着锐目盯着她:“我原以为你是个识时务的姑娘……”

他话没说完,袖中突然露出一枚短箭,但听“刺啦”一声响,微浓的左臂已被他划破,短箭刺入肌肤之中,鲜血随即冒了出来。微浓吃痛,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袖已被染红一小片。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黑衣男子,后者则慢悠悠地收起袖箭,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只说了这句话的工夫,微浓整只袖子都变红了,伤口处的鲜血宛如奔涌的河流,不知疲倦地汩汩淌着。

“放心,死不了人。”黑衣男子双手抱臂靠在案几旁,等着她喊人来包扎伤口。

微浓死死咬牙强忍,可手臂上的伤口实在疼痛难当,她与他对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了,故意摔了个茶杯,高声唤道:“元宵!去请御医!”

半个时辰后。

微浓的伤口已被包扎完毕。御医临走前特意留了几瓶伤药,道是明日再来为她复诊。这下子好了,伤口不能沾水,让她有了不沐浴的借口,免于在寝殿里更衣解带。

外人一走,伤药便被黑衣男子拿去敷用。他像是一刻也等不及,径直在微浓面前脱了上衣,自行用药。当黑衣层层解开、露出他光裸的臂膀之时,微浓才发现,他的肩伤很重,伤口已高高肿起,还有发炎的迹象。而原来绑在伤口上的绷带,早已被血色浸透,暗红发乌。

微浓暗暗咒骂:“活该!”

怎奈对方耳朵太灵,听见了这话,立刻朝她招手道:“过来搭把手。”

微浓受制于他,又吃了臂伤的苦头,只得不甘不愿地上前帮忙。她到底是走过江湖的姑娘,也不害羞,接过绷带便将他的伤口狠狠包扎起来,下手颇重。

这一次,黑衣男子没再说什么,只默默将衣裳穿好,又去吃了几个刺梨做的点心。

“怎么不毒死你!”微浓再次暗骂。

“下毒怎么符合楚太子的行事风格?”他捏起一颗点心端详着,接话道,“再者,万一你也吃了这点心,岂不是要白白赔上性命?”

微浓本就随口一说,也知楚璃是有所顾虑,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被戳穿,又是焦灼忐忑,生怕明日去天禄阁时,会被楚璃当众问罪。

如此想着,她更是苦恼万分。岂料随之而来的一个消息,适时地解决了她的苦恼,是楚璃派了贴身宫婢前来慰问。

真要说楚太子是清心寡欲之人,微浓实在不信,只因他身边的宫婢个个貌美。今日在车辇上服侍的那位已是娇婉可人,眼下来的这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见那宫婢怀抱一摞书册,步履轻盈地迈入殿内,桃花笑靥,冰肌玉骨,粉白黛绿,婀娜小蛮,宛若出水芙蓉。主子淡雅,连身边的奴婢也是如此仙气袅袅,微浓实在难以想象,如此美人竟只是个宫婢。抑或楚璃身边美人太多,他早已习以为常了。

微浓一时出了神,便听那宫婢礼道:“禀公主,太子殿下听闻您不慎受伤,特命奴婢前来转告,明日天禄阁之约改期,让您安心养伤。”

楚璃竟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微浓颇有些不是滋味,她若是不知内情也就罢了,如今知晓楚璃的通透,她着实心虚得很。

“还有,殿下让奴婢带来几本书册,说是供您养伤时解闷。”宫婢言罢,将怀中的一摞书册放到案几上。

送书来给她解闷?微浓霎时哭笑不得。每日教习嬷嬷的课程已足够乏味无趣了,她连宗室典籍都没读完,哪里还有工夫去读这些书册?楚璃当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好读书吗?

心中虽抗拒,微浓面上还是装出愉悦的模样,谢过楚璃赠书。

那名宫婢也并未久留,与微浓客套了两句,便回去复命了。

她前脚一走,黑衣男子便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直白问道:“你明日还和楚璃有约?怎么没对我提起?”

微浓仍旧怨愤他出手伤了自己,冷冷回道:“这与你有关吗?”

黑衣男子亦是冷笑:“哦?倘若不是我方才伤了你,你明日一早岂不是又去赴约了,然后再空着双手回来?看来我还得感谢楚太子,若不是他惦着,恐怕今日你连吃食都没给我准备吧?”

“明明是你入宫行窃,用了卑劣手段要挟我。怎么,你还有脸来质问我?”微浓抚了抚手臂,不想与他多做解释。

黑衣男子也自知理亏,挑了挑眉,索性转移话题:“楚太子送了什么书?”

微浓回过神来,拿起案几上的书册,逐一念叨:“《孙子兵法》《亡国录》《子夜吴歌》《南宫旧事》,这都是什么书啊!”

有兵书,有史书,有诗词,还有话本子,楚璃的品位还真是宽泛!

“最后一本书是什么?”黑衣男子突然出声问道。

“《南宫旧事》啊!是坊间流传甚广的一个话本子,”微浓拿起这本书略略一翻,“我从前在酒楼里听说书的讲过。”

她话音甫落,眼前黑影一闪,手中书册已被黑衣男子抢了去。后者看了看书皮,又翻了翻其余三本书,恍然大悟一般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见微浓迷茫地看着自己,便也不吝解释:“小姑娘,你马上就要脱离苦海了,今晚子时我便撤了。”

他挨个儿指过《子夜吴歌》《南宫旧事》这两本书,在桌案上写道:“‘子夜无戈,南宫就势’,他这是在告诉我,今晚子时不见兵戈,让我从南宫门离开。”

“这是暗语?你居然能看懂?”微浓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万没想到楚璃继“刺梨”之后又来这一招,而且这次暗示的内容更具有难度。

“那《孙子兵法》和《亡国录》又是什么意思?”微浓追问。

“哦,这两本书啊……”黑衣男子按了按右肩的伤口,“他应是在警告我,若再逗留便要‘兵’戎相见,让我‘亡’在楚国。”

“我的天!”微浓叹为观止,忍不住赞道,“他对你还真有信心,万一你读不懂暗示呢?”

“这也正是我疑惑之处。”黑衣男子说着又是蹙眉,“那个刺梨糕点,还有这暗语,是我们墨……偷鸡摸狗之人才晓得的江湖行话,他是如何知道的?”

是啊!一个楚王宫的太子,怎会了解盗贼行当的暗语?微浓亦是不解,然只一瞬,这不解又被景仰所取代:“只能说楚璃实在太厉害了!我从前走镖多年,都没听说过这种行话。”

“的确是个厉害角色。”许是得了楚璃的暗示,此刻黑衣男子也心情大好,伸了个懒腰对微浓道,“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我得开始准备了。”

言罢,他便将身上的器具逐一卸下,摆在案上重新装备。

袖箭、匕首、绳索、伤药、绷带……他还从腰间取下了一柄软剑。那软剑造型奇特,剑身并非直上直下,而是形如飞鸿的翅膀,材质又薄如蝉翼,在烛火下还隐隐透光。微浓好奇之下拿起细看,发现那剑身近乎透明,将手放在其下,还依稀能看到掌心的纹路。

再掂量一下,剑身很轻,也很软,根本不像一把兵器,更像是供人把玩的工艺品。微浓忍不住用手去触摸那透明的剑身,却听耳畔突来一声提醒:“当心!”

可惜太迟了,黑衣男子说话的同时,她已经触上了剑身,食指立刻被割破一个口子,鲜血如注。所幸伤药就在眼前的案上,她赶忙敷药,这才勉强止住了血。

“这么利的剑,你竟然敢围在腰上!”微浓忍不住抱怨一句。

“你没瞧见剑囊吗?”黑衣男子斥她一声,指了指案几上一条腰带似的剑囊,道,“这软剑材质罕见,锋利无匹,须得放在剑囊里才敢戴在身上。”

微浓便将软剑放回剑囊之中,果然这剑变得服服帖帖,不再显露锋芒。须知软剑不同于其他兵器,它剑身柔软如绢,不易掌握运用,习练时又须精、气、神高度集中,因而在剑器中属于高难度剑术,是与硬剑完全不同的兵刃。在微浓的印象之中,会用软剑之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是用它来强身健体的。

“你竟然还会用软剑?”她有些意外。

黑衣男子却笑道:“我可不会使软剑。”他边说边将软剑从微浓手中夺了回来,重新放回案几上。

微浓刹那间明白过来,这就是黑衣男子从天禄阁盗走的东西。

“你可真识货!”她忍不住赞叹,“这等剑器,我从来没见过!”

“我也是好奇这把剑才来的。”黑衣男子笑言,“惊鸿剑,果然名不虚传。”

“为了一把剑,竟敢独闯一国王宫,你真是……”微浓肃然高看他一眼。

“这是夸奖?”黑衣男子笑问。

微浓点了点头。承认也无妨,反正他该走了,他们即将后会无期。

黑衣男子也没再说什么,清点了一遍装备,将它们重新装在身上,最后又将那把惊鸿剑缠于腰身之上。

微浓冷眼旁观,看到最后这一幕,不禁有些鄙夷:“怎么?太子殿下放你一马,你还要带走这把剑?”

“他又没向我讨要,楚王宫珍宝众多,也许他并不在意。”黑衣男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看向窗外天色。此时,楚王宫里华灯已上,明月高悬,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辉,正是一个舒朗晴夜。

“时辰快到了,小姑娘,有缘再会。”黑衣男子拍了拍微浓的肩膀,作势要从屏风后的窗户跳出去。

“等等!解药!”微浓急切喊道。

黑衣男子身形一顿,像是刚刚想起来此事:“哦,解药啊!”他自怀中摸索出一个油纸包,从中拈出一粒小药丸,递给微浓。

微浓接过,狐疑地看向他:“你不会再害我一次吧?”

“再害你一次,楚太子能放过我吗?”

微浓还是不放心,没敢直接服用,捏在手里道:“晚一天服用也不碍事吧?”

黑衣男子目中笑意一闪而过:“嗯,不碍事。不过你还是尽早服用为好,否则你会七孔流血、肠穿肚烂而死。别怪我没提醒你。”

微浓朝他翻了个白眼,正待回击他一句,却听“唰”的一声响,是他将一直戴在脸上的银光面具取了下来,扔到了她怀里。

这两日间,面具已成为他们心照不宣的一道底线,他不想露面,微浓更怕看到他的真容。戴上面具,他于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以后纵然再碰面,也是相见不相识,彼此都没有后顾之忧。因此,他突然取下面具,微浓感到紧张万分。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面具,猛然转身背对着他,亟亟问道:“你做什么?”

“送给你留个纪念。”他在她背后扔下一句话。

微浓捏紧面具,只道:“你还是快走吧!”

她背对着黑衣男子,便没瞧见他面上的作弄之意就在他即将夺窗而去时,他突然身形一滞,回头看她:“我改变主意了。”

“什……什么?”微浓一手捏着药丸,一手捏着他的面具,生怕又出什么变故。

黑衣男子解下了腰间的惊鸿剑,轻轻搁到窗台上,笑道:“替我把剑还给楚太子。”

“那你岂不是白来一趟?”微浓仍旧背对他。

“岂会?见识了楚太子的风采,还认识了你这个太子妃,简直不虚此行啊!”黑衣男子说着已低笑起来,最后留下一声“走了”,便飞身跃出窗外。

微浓等了半晌,直至身后再也没了任何动静,她才徐徐转身,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眸。眼前是一片空荡,夜晚的风随着各宫的灯火,从敞开的窗户外面吹了进来。纱帘飘忽轻舞,那陌生的气味终于散去,独剩惊鸿剑静静地躺在窗台之上,提醒着她所发生的一切。

这突然而至的一场“横祸”终于结束了!微浓看着手中的药丸,左思右想,始终不敢服用。再看那柄遗留下的惊鸿软剑,她到底还是一咬牙,做了个决定——她要去向楚璃负荆请罪!

既已下了决心,微浓便再也坐不住了。毓秀宫没有合适的锦盒存放惊鸿剑,她便命人找了一匹丝绸,仔细把剑裹好,再带上那粒解毒的药丸,匆匆去了太子寝宫——云台宫。

彼时楚璃正在夜读,微浓便没让宫人通传,在外头等了片刻。待到楚璃从书房里出来,她才将他拦下:“殿下,青城特意前来负荆请罪。”

楚璃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而后看了一眼她怀中的东西,才含笑问道:“公主这么晚来找我,怎么没差人说一声?”

话虽如此,可他那表情分明是早就预料到了。对于她的前来,他并无丝毫意外之色。

微浓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宫婢和太监,欲言又止地问:“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璃仍旧浅笑,颔首问道:“夜游御花园,公主有兴致吗?”

夜游御花园?微浓更加摸不透楚璃的心思了,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来找他请罪的,还去什么御花园啊?

可她的确是有些怵他,尤其是她还做错了事,心虚得很。于是她便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

楚璃又看了一眼她怀中之物:“此物送给公主了。”

“送给我?”微浓看着怀中用丝绸裹着的惊鸿剑,“不不,这太贵重了!”

“不如边走边说?”楚璃提议。

微浓只得抱着惊鸿剑,与他一并往御花园走去。前头一名太监提灯,后头远远地跟着一众宫人,两人信步而行。她不知楚璃作何感想,总之她自己是又拘束又忐忑。

十月底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但并不让人觉得寒冷。空气中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却都抵不过身旁这人身上浅淡的桂香。夜色斑驳,月影缭绕,宫道上投射出他们的影子,若即若离。

微浓悄悄看了楚璃一眼,又一眼。玉冠乌发,白衣飒飒,他清俊出尘的面容之上浅笑流动,她却难以捉摸他心中的真实想法。微浓咬了咬牙,决定将前因后果如实相告。

可还是被楚璃先一步起了话题:“公主的臂伤如何了?”

“不碍事了。”微浓有些羞愧,“让您费心了。”

“以后千万小心,不要再被瓷片划到了。”楚璃淡淡说道,侧首看她。

微浓点了点头。她这臂伤的由来,对外都说是不慎跌跤带摔了茶盏,手臂磕在了碎瓷片上。这理由自然骗不过楚璃,故而她觉得,他是话中有话,似在提醒她什么。

“以后我不会再大意了,这样的教训,吃一次就够了。”她低声回道。

楚璃轻“嗯”一声,仍旧浅笑:“其实公主很有胆色,若是往后再遇上这种事,希望公主还能如此镇定,凡事以安危为上。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听闻此言,微浓脚步一顿,鼻尖蓦地酸涩起来。在 异国他乡听到一句关切的话,尤其是出自这个仅有三面之缘的未婚夫口中,这让她感到一股暖意。

微浓略略垂下头,看着怀中的惊鸿剑:“青城也不敢居功,这剑是他自己留下的,说是见识了您的风采,此行足矣。”

“是公主分寸得当,才令他知难而退。”楚璃笑言。

“不不不,”微浓岂敢受下这夸奖,“明明是殿下您算无遗策。”

“哦?我做过什么?”楚璃脚步不停,笑意更深。那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姿,却像是揽尽了万丈红尘里的所有风华,缥缈绝尘。

他的笑意宁谧而温润,似能安抚人心;他的眸光干净而透彻,似能洞穿一切。她像是受到了他目光的鼓舞,终于将那点残留的担忧说出了口:“殿下,您能让御医看看这药吗?”她取出一方丝帕,将包裹着的药丸递给他。

楚璃在月色下端详须臾,又将药丸置于鼻间闻了闻,蹙眉问道:“这是他给你的解药?”

“您怎么知道我中了毒?”微浓讶然,转念又想,楚璃的心思如此剔透,能猜到黑衣男子的手段也不稀奇。

“这药……能解毒吗?”她忐忑地问。

“不能。这是活血化瘀的丹参丸,并无解毒之效。”楚璃话语凝重。

微浓心头一紧,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也不知是愤恨还是害怕,恼了半晌,憋出几个字来:“他……他真是卑鄙!”

“是卑鄙。”楚璃叹了口气。

“那怎么办啊!”微浓有些急了,“不是‘子夜无戈,南宫就势’吗?他应该还没离开吧?不行!我得去找他拿解药!”

“不必,”楚璃打量着手中的药丸,“他根本拿不出解药。”

“啊?”微浓更加心凉,凄楚之色渐渐浮现。

楚璃看她这副模样,终于再次浅笑,将绢帕递还给她:“我猜你根本没有中毒,他是作弄你的。”

微浓这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楚璃:“你是说我这两天被他骗了?我被他耍得团团转?”

楚璃默认。

“那你方才也是作弄我?”微浓更加难以置信。

楚璃但笑不语。

微浓想要哀嚎一声,又碍于诸多宫人在场,只得忍了下来,颇有一种啼笑皆非之感:“我真想给他两刀。”

“他若真给你了下毒,今晚就不止挨两刀了。”楚璃淡淡接道。

很久以后,久到微浓与楚璃已经很熟识了,她才听他提起那黑衣男子的事情。原来当晚他准备了两套计划:倘若黑衣男子真的带走了惊鸿剑,他便会布下天罗地网,在南宫门将其截杀;但黑衣男子留下了惊鸿剑,又没给她下毒,他才决定撤掉埋伏,放对方一马。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在那个微风沉醉的夜晚,她对事态发展是一无所知的。她只记得两人在夜色中漫步,只记得四周有草木清香萦绕,只记得他双手负在身后,走得很慢,像是在刻意迁就她。

她只记得这件事就像一纸书页,被他轻描淡写地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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