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庶子谋权,美人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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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血”二字一出,长公主倏然失声:“你说什么?!”

聂星痕不再言语。

长公主当即转身看向定义侯,难以置信地唤道:“侯爷!”

定义侯似已猜到了这个结局,竟无一丝惊慌失措,缓缓从座上站起来,询问聂星痕:“你怎么猜到的?”

“镯子。”

不可否认,定义侯暮皓是个风采卓然的男人,即便年逾五十,那种儒雅的气质也未减分毫,反而越发沉淀出一种沉稳的气度。这个出身寒门的男人,在因缘际会之下,得到了长公主聂持盈的青睐,一跃成为驸马。数十年来,夫妻恩爱有加,早已成为燕国宗室的一段佳话。

而今日,佳话终被无情打破。

定义侯闭了闭眼,岁月在他眼尾划出的几道痕迹,好似都与旁人的不同。没有衰老,没有沧桑,只有令人着迷的成熟。显然,这种风采一直深深吸引着赫连璧月,直到如今。

“先验血吧。”他缓慢地伸出左手。

但被长公主拦下:“暮皓,你给我说清楚!”

定义侯望着妻子惊怒交织的面庞,湿润了眼角:“公主,是我对不住你……”

“不是他的错!是我!”赫连璧月突然出声。她抬手抚摸鬓发,看向长公主笑了起来,“从我还是太子妃时,我就嫉妒你。你是太宗最疼爱的女儿,聂旸最敬重的姐姐,还有一个对你宠爱有加的夫君,你甚至开了公主的先例,有了自己的汤沐邑……”

“所以,你就来招惹我的驸马?”长公主厉声喝问,险些冲上去与赫连璧月动手,被聂星痕一把拦住。

赫连璧月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暮皓很好,仅此而已。”

“当时我嫁入东宫多年,一直没有身孕,积郁过重。有一次,我与聂旸大吵一架,愤而回了娘家。”赫连璧月停顿片刻,“都说寒香观的签很灵验,我便入观求子,在那里碰到了暮皓。”

话到此处,赫连璧月露出了罕见的柔和表情,语气也温和起来:“暮皓当日心情欠佳,我二人相对倾谈,各诉苦衷,有些事便水到渠成……”

“道门清净之地,你们竟然……”长公主强忍怒意,“真叫我恶心!”

赫连璧月倒显得十分坦然:“你身为妻子难道不想知道,当时暮皓为何心情欠佳,独自跑去道观散心?”

“太后娘娘!”定义侯即刻出言阻止,“几十年前的旧事,我早都忘了。”

“可我没忘!”赫连璧月面色一凝,仿佛是在刻意刺激长公主,“暮皓他出身寒门,又娶了你这个飞扬跋扈的公主,在同僚面前根本抬不起头!他当时便对我说,你……”

“够了!”定义侯怒喝一声,“自始至终错都在我,你不要牵扯公主。”

“让她说!”长公主看都没看定义侯,咬牙道。

“你恼了?我反倒不想说了。”赫连璧月咯咯地笑起来,“总之,暮皓很着恼你,很迷恋我。”

“他迷恋你什么?迷恋你这个淫妇?燕王室的脸,都被你丢尽了!”长公主表情愤恨,倚着聂星痕才能勉强站稳,自行想象着后来的事,“你们狼狈为奸,妄图玷污我王室血脉?”

“是我逼他的。”赫连璧月将所有罪孽揽在了自己头上,“从寒香观回来不久,我便有了身孕。当时我正与聂旸闹得不可开交,是这个孩子保下了我的位置,让我得以重回东宫。谢天谢地,我的逸儿顺理成章被立为太子。”

“暮皓得知真相后十分担忧,是我以死相逼,他才选择了沉默。”赫连璧月看向定义侯,目光邈远地回忆着。

“母后……”听到此处,金城公主根本不敢相信,“那我呢?我是谁的孩子?”

看到爱女面上满是惊恐之色,赫连璧月再次叹道:“你也不是聂旸的女儿。”

“不!不!”金城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再也顾不得身怀有孕,失声痛哭起来,“我不相信,我不信!”

可她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明白,赫连璧月没有说谎。从小到大她的生辰,长公主府的寿礼都比旁人送得重;在每年屈指可数的宴席上,定义侯也总会多看她几眼,目露慈爱之色。她本以为是姑母、姑丈格外疼爱她,原来……

“啪”的一声拉回了众人思绪,是长公主挣脱了聂星痕,重重给了定义侯一巴掌。这个尊贵的、铁血的公主,至此终于流下了眼泪,颤抖着伸手:“暮皓!你忘恩负义,恬不知耻!”

那只金灿灿的飞星逐月镯从她腕上露了出来,她一把捋下镯子,狠狠地扔在地上:“我聂持盈,曾开过无数公主先例,今日我要再开一个!我要休夫!”

“公主,”定义侯将镯子从地上捡起,颇为爱惜地擦了擦,“我知道你是不会原谅我了。这二十几年来,我寝食难安,怕你伤心,更怕孩子们对我失望……”

长公主凄然地笑着,怒意未平:“孩子们都大了,各自成家。有你这样的父亲,是他们的耻辱!”

定义侯羞愧地低下头去,顷刻间似老了十岁,再也没有往昔的风采。

金城公主伏在地上哭了半晌,不甘心地追问:“这么多年来,竟无人发现?父王英明果决,竟没有半分怀疑?”

无人答话。

赫连璧月看了看爱女,又去看定义侯暮皓:“你不说句话吗?”她轻声问他。

“你让我说什么?”定义侯微微合上双目,“你我相识之初,我曾对你说过,长公主太过强势,而我想有个善解人意的妻子……”

他言语有些无措,更是难以启齿:“难道你没有发现,这些年来长公主不理外物,性子渐渐淡了;反而是你,自从有了逸儿之后,越发强势、不择手段。”

“你甚至害了烟岚!”说到最后这一句,定义侯语中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悔恨与愤怒,人也变得激动起来。

“烟岚?!”长公主的反应更加激动,看向定义侯,亟亟质问,“烟岚怎么了?你给我说清楚!”

定义侯满目悲戚之色,险些站立不稳:“是我对不住烟岚,对不住我们的孩子。”

烟岚,正是长公主夭折的小女儿的乳名,红颜早逝,被微浓顶替了身份。

“烟岚她的死……她是……”定义侯摇了摇头,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

“是我做的。”赫连璧月索性认下,“聂旸一心要遵守当年之约,立烟岚为太子妃。可她与逸儿是异母兄妹,我岂能看着他们兄妹乱伦?”

“我本意是扶持甥女明丹姝,让聂旸改变主意,谁想他固执得紧。能用的法子我都用了,逼不得已,我只得对她动了手。”赫连璧月毫无愧色。

“你杀了她?”长公主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脱了聂星痕,疯了似的跑到赫连璧月面前,死死地掐住她的咽喉,“你这个贱人!你这个毒妇!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这位经历过无数朝堂风浪的长公主,至此终于打破了她最后的理智,脸色狰狞目露杀意。聂星痕与金城在旁拉了她半晌,甚至让御医施了针,她才勉强冷静下来。

她瘫倒在海棠木座椅当中,垂着泪喃喃自语。赫连璧月也捂着脖颈,咳嗽了半晌才缓过来:“我本意没想害死她,只派人调了两味药材,想教她一直病下去。是她自己身子弱,就这么死了!”

听闻此言,金城也突然醒了神,想起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王,忙问:“那父王呢?他是怎么死的?”

“他吗?”赫连璧月眯起双眼,又咳嗽了两声,“他发现暮烟岚的死有蹊跷,与我大吵了一架。”

赫连璧月顿了顿,看向定义侯手中的镯子:“飞星逐月镯,我也有一只。你父王瞧见聂持盈有只一模一样的,疑心我与暮皓有私,便猜到了你王兄不是他的血脉,也猜到了我杀暮烟岚的真正原因。”

她边说边揉了揉脖子:“他早有中风先兆,却一直当是心悸……”

“赫连璧月,”聂星痕突然出口打断,“金城是问你,父王是怎么死的,不是问他为何中风。”

赫连璧月索性住口不言。

定义侯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你不是告诉我,先王是中风不治吗?难道是你杀了他?”

赫连璧月沉默一瞬才道:“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如此恶毒……”

定义侯踉跄一步,似是不能承受她弑君的真相:“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赫连璧月张了张口,欲为自己辩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聂星痕趁机开口:“真相水落石出,你与聂星逸混淆王室血脉,又杀害父王,罪无可赦。”

赫连璧月一怔,随即掩面轻笑,一瞬间又恢复成高高在上的王太后:“只可惜啊!外头都是哀家的人,你的话没人相信。只要哀家杀光这屋子里的知情之人,哀家还是一国太后。”

“那就让聂星逸去黄泉路上向父王赔罪吧。”

赫连璧月轻哼一声:“那又怎样?哀家还有孙儿。只要你死了,哀家损失个儿子也没什么!照样能辅佐孙儿坐上王位!”

“是吗?”聂星痕神态自若。

“吱呀”一声,寝殿侧门随之开启,明丹姝立于门槛处。而她身后,几个嬷嬷正抱着聂星逸的孩子们,面露惊恐,瑟瑟发抖。

赫连璧月倏地起身,目光狰狞地看向明丹姝,后者垂下眸子,主动回道:“姨母放心,几位小殿下吃了药,睡着了而已。”

“明丹姝!你个吃里爬外的贱人!”赫连璧月厉声呵责。

“赫连璧月,认输吧!牺牲你一个,成全大家如何?”事到如今,聂星痕再也没有耐性与她周旋下去了,敲了敲案几,不疾不徐地道,“你去做那养蛊之人,换聂星逸一条命。我向你保证,他不会死;定义侯也可无罪;而金城,依然是燕王室的公主。”

“你会让逸儿活着?”赫连璧月根本不信。

聂星痕自负地笑:“他若真是父王的血脉,我必定容不下他;既然他不是,我有什么可担忧的?”

聂星痕又看向金城,微微叹息:“至于金城,我一直将她当作妹妹,明尘远与我情同手足,他们又两情相悦,我自然会成人之美。”

“说到底,你不过是想让我死。”赫连璧月的目光重新落在聂星痕身上。

“你害死我母妃,怂恿你儿子抢走我心爱的女人,你难道不该死?”聂星痕面容虽平静,语气却满含愤怒。

一旁的明丹姝闻言,面色变了几变,垂眸不语。

聂星痕似未所觉,面色越发得沉:“赫连璧月,外头那些人效命于你,只因你是王太后。若真相公之于世,他们还会听命于你吗?连带你的家族也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你别忘了,赫连氏如今的族长,你的叔父,是个耿直之人。”

此时此刻,赫连璧月已是面如死灰,她看了看聂星逸所在的寝殿,再看看一言不发的定义侯和金城公主,忽然崩溃大喊:“不会的,我不会输!不会输!”

聂星痕无奈地摇头,似在感叹赫连璧月的不识时务。他转而看向在场的一名御医,淡淡问道:“方才你说,太后娘娘神志不清了?”

那人愣了一愣,随即连连点头:“是……太后娘娘担忧王上病体,以致邪风入侵,疯了。”

“不!我没疯!我没疯!”赫连璧月号叫着,看向定义侯,最后问道,“你难道不帮我?你不帮帮逸儿?”

“弑君之罪,怎么帮?”定义侯无力地质问。

赫连璧月仍不死心:“只要你杀了聂持盈……”

“不可能!”定义侯立即斥道,“烟岚死后,我就打算与你断了。”

“断了?”赫连璧月无法相信,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若想断,怎么不早说?你还亲手打了镯子给我!”

“那镯子不是给你的!”定义侯彻底拉下颜面,说出内情,“那镯子,我原本是打算送给公主的。群星抱月的图样,也是因为公主小字‘婵娟’。是你自己误会了。我若说实话,又怕你嫉恨公主,只好赠给了你。”

“姑丈又做了个一模一样的送给姑母?”聂星痕语带讥嘲。

“不,我本想将图样扔掉,但被公主发现了。我看她如此欢喜,索性就打了一整套头面首饰给她。”定义侯显然不欲多言这段复杂的内情,只顾着悔恨与悲伤,“王上待我不薄,我却如此对不起他,对不起公主……”

“你要选择聂持盈?”赫连璧月一针见血,“你忘了我们的约定?我已经在为你铺路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逸儿的‘亚父’,权倾朝野!”

“亚父吗?”定义侯苦笑,“多年以来我寝食难安,这个‘国丈’的头衔,我已是诚惶诚恐,怎么可能再去做亚父?你根本没问过我的主意,我并无此意。”

“抱歉了。”定义侯隐泛泪光,羞愧地垂目,“我有自己的妻儿,那才是我的家。”

一个“家”字,彻底击垮了赫连璧月。她有些失神,像是失去了支撑,重重地跌坐在了椅子上。那股怨愤、憧憬、狠辣统统消失了,独剩一地凄凉的烛火,照着一个凄凉的女人。

“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厌憎她。”赫连璧月强忍着,不让眼中的泪水留下来。

定义侯不再看她,只望着长公主:“夫妻之间总有不和睦,谁会记恨一辈子呢?总是要相扶到老的。”

“相扶到老……”赫连璧月终是没再说下去,静默片刻,抬目再看聂星痕,“你真的会放过逸儿和金城?”

“我答应的事,不会反悔。”聂星痕再次承诺。

“好,好。”赫连璧月点了点头,整了容色缓缓起身,“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她抬起双手展开双臂,将最后的尊严示于人前:“我要以太后之礼风光大葬。”

“可以。”聂星痕痛快应下。

赫连璧月笑了,任由泪痕干在脸上,深吸一口气,转而对连阔道:“以我的血养蛊吧!”

聂星痕朝连阔颔首示意,后者便与赫连璧月一道迈入寝殿。屋内余下的几个人,金城、长公主、定义侯、明丹姝,均是神色复杂地看着聂星痕这个罪魁祸首。

聂星痕仍旧镇定从容,先对长公主道:“今日侄儿自作主张,还望姑母不要怪罪。”

事到如今,长公主只得讽笑:“我的好侄儿,真是聪明绝顶。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让我得知烟岚的死因?”

聂星痕面色不改:“聂星逸监国之后,侄儿一直在等着您,您若肯帮衬侄儿一把,侄儿必定如数相告。只可惜……侄儿孤立无援,手头只有这一个把柄,迫不得已唯有得罪您了。”

长公主心头凄然,勉强回道:“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怨怪你?是我自己贪恋富贵安逸,才违背了先王的遗愿。如今这个结果,是我自作自受,怪不得任何人。”

“公主……”定义侯想要开口解释什么,却自觉没有颜面。长公主无力地朝他摆手,连一句羞辱的话都说不出口了,语气凄苦如同严冬的风雪:“我们夫妻缘尽了!你走吧。”

她没有再给定义侯开口说话的机会,转头询问聂星痕:“我要回府了,可以吗?”她是真的累了,无论最后谁胜谁负,她已无力再过问。

“侄儿这就派人送您回去。”聂星痕招来一个亲信,低声嘱咐了几句,那亲信便护送长公主出了东宫。

聂星痕这才又看向金城,也没再说什么煽情的话,只道:“金城,我希望你还能当我是哥哥。”

金城没有颜面再说什么,唯有抬手抹泪:“二哥,母后她……非死不可吗?”

“混淆王室血脉,你知道是什么罪行。”聂星痕流露出几分柔和的神色,低声解释,“我毕竟是父王的儿子,有自己的立场。”

金城也知再无转圜的余地,一时竟不敢面对真相,抽噎着自嘲:“如今想想,我从前那些公主脾气还真是可笑。”

聂星痕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多想,好好安胎。”

金城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簌簌垂泪:“以我现在的身份,尘郎还会要我吗?”

“你永远是金城公主。”聂星痕转而看向明丹姝,“淑妃,你送公主回灵犀宫。”

明丹姝行礼称是,将聂星逸的几个孩子交给一旁的侍卫,扶着金城慢慢走出殿内。

“敬侯好手段!一个晚上就能扭转乾坤。”定义侯颓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语中是佩服,亦是感慨,“我早就知道,逸儿不是你的对手。”

聂星痕望着殿内幽幽烛火:“委屈姑丈了,若不是赫连璧月欺人太甚,我也不想拿您开刀。”

定义侯笑了笑,失魂落魄地往殿外走,被聂星痕唤住:“您难道不见她最后一面?”

“不见了。”定义侯一丝迟疑也无,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徒留聂星痕独自坐在殿内,等着心腹们一一回禀各宫的情形。如此殚精竭虑了一整夜,直至窗外天色微明,连阔才双目赤红地走了出来,不掩疲倦之色:“补血之术业已完成,太后娘娘要见您一面。”

聂星痕揉了揉眉心,起身步入寝殿,御医们跪成一排,无一人敢发声说话。而赫连璧月就卧在贵妃榻上,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聂星逸。

此刻的赫连璧月,令御医们不忍去看。脸色泛青,唇色发白,宽大衣袖遮掩住的两条手臂上,满是蛊虫吸血留下的伤痕。她以一人之力喂饱了所有蛊虫,再让那些小东西将血输送给聂星逸。

一夜过去,烛火都已烧到了尽头,便似她油尽灯枯的生命。二十余年来,聂星痕早已见惯了各种生死离别的场景,却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对儿子爱得无私,却也极端自私,眷恋着权势和欲望给予的一切,终至害人害己。

未等聂星痕先开口,赫连璧月已幽幽问道:“你对青城有心思,是因为她有皇后命格?”

“不是。”聂星痕回得很坦诚。

“可她恨你呢。”赫连璧月有些幸灾乐祸。

“与你无关。”聂星痕面无表情。

“是与我无关,”赫连璧月轻轻咳嗽一声,近乎气若游丝,“今晚上……你将她藏起来,我便知你喜欢她……你怕连累她。”

聂星痕算是默认。

“我送你一份大礼如何?”赫连璧月最后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这笑容令聂星痕感到异常危险:“什么大礼?”

赫连璧月却没应。

聂星痕立刻探上她的鼻息——断气了!可她面上还残留着那诡异的、危险的笑容,仿佛是在告诉他,她还留有后招。

想到此处,聂星痕眉目一蹙,转头看向榻上的聂星逸。这个王位还没坐稳的男人此刻正昏睡不醒,因为用了血蛊,脸色变得红润了些。

这样也好,一觉醒来已天翻地覆,不知不觉,无痛无忧。聂星痕负手离开这间寝殿,淡淡撂下三个字:“厚葬吧。”

东宫之外,晨光熹微,一轮旭日迎着朝霞东升,映照着巍峨耸立的燕王宫。而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风云变幻于一夕之间,人人皆知新王在寿宴上遇刺,人人都怀疑刺客是受敬侯指使,但无一人敢开口置喙。以聂星痕的性子,根本不在乎一纸名正言顺的诏书,他毫不隐瞒赫连璧月之死,还亲自为她上了谥号,对外宣称新王遇刺受伤,卧居龙乾宫将养。

他顺理成章地接过朝政大权,但并没有为自己正名,仍担着敬侯的名号监国,手段却铁血至极,迅速清理了一批朝臣。

赫连璧月过了头七之后,宁国使团启程回国。聂星痕放下朝中诸事,亲自款待送行,一直将使团送至京州城外的十里长亭,双方几番客套,就此别过。

宁国使团浩浩荡荡地远去,驿道上一片尘土飞扬,聂星痕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车马,眯着俊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尘远打马靠近他的车辇,隔着车帘笑问:“殿下,坐车岂不闷得慌?”

聂星痕回过神来,含笑回道:“是闷得慌,给我牵匹马来。”

不多时,主仆两人皆骑了马,并肩回程。后头跟着一堆送行的大臣,望着他二人的背影,无不感叹明将军恩宠之盛,得势之快。

明尘远则对此毫不在意,低声询问聂星痕:“殿下在想什么?”

“在想那个杀手。”

“祁湛?他怎么了?”

“他是墨门第一杀手,我对他耳闻已久。”聂星痕驭马而行,“听说他不愿暴露‘撒手锏’,所以每次行刺都用不同的兵器。这种人向来视王室如洪水猛兽,怎会与宁王扯上关系?”

“您可别忘了,墨门总舵就在宁国,他多少要卖宁王些面子吧!”明尘远回道。这一次刺杀聂星逸,多亏了宁王相助,而这个杀手祁湛,也是宁王推荐来的,开价不菲。

“我一直想不明白,宁王为何会出手帮您?他难道不怕您坐稳了燕王之位,会对宁国造成威胁?”明尘远又问。

“无论谁做燕王,都是宁国的威胁。”聂星痕也摸不透宁王的心思,“也许他是真的想与我交好;也许他是想搅浑燕国的水,趁机牟利;又或许,他是看在我母妃的面子上。”

聂星痕目视前方:“你知道的,我母妃实际是宁国人。无论如何,我有一半宁国血统。倘若

我是宁王,也会选个血统亲近的。”

“您说得有理。”明尘远细想一番,好像确实如此。

“咱们只看结果,不讲过程。”直到此时此刻,聂星痕语中终于带了一丝愉悦,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绪,没有半分掩藏,“今晚我会去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正是“关押”微浓的地方。

聂星逸寿宴当晚,微浓的行为实在太过出格,当众将聂星逸踢下丹墀,显然是有共犯的嫌疑。聂星痕怕她卷入后续事件当中,更怕稍有疏忽不能护她周全,便借口她图谋不轨,将她暂时关在了大理寺严加保护。

这一关,便是十日之久。他遣了晓馨去贴身照料微浓,还命人每日回报情况。直至宫里一切都尘埃落定,宁国使团也送走了,他才真正安了心。

这十日里,他忙于夺权之事,前朝后宫千头万绪,纵然处心积虑已久,仍需桩桩件件予以安排。眼下诸事趋于安定,他终是忍不住这难挨的相思,想要光明正大地接微浓出来。

可明尘远想起微浓的态度,已能预料到聂星痕此行不会太过顺利。不过诚如聂星痕自己所言,他是个“只看结果,不讲过程”的人,所以只要结果美满便已足够。

两人正想着微浓,关于她的消息便接踵而来。刚入了京州城门,先是一个大理寺的官员赶来禀报,道王后娘娘在大理寺突感不适,已请了御医前往诊治。

聂星痕本就挂念微浓,听闻这消息当即改了主意,立刻掉转马头前往大理寺。岂料还没走两步,又一名心腹匆匆而来,神色焦急:“殿下!王后娘娘吐血了!”

聂星痕心头猛地一颤,策马飞奔而去。大理寺卿早已在门外,君臣略略行礼,便去了一处尚算幽静的院落。聂星痕这才知晓,三日前微浓已从狱中移了出来,被暂时安置在此处。

正欲往微浓的屋子里进,迎面见几个御医出来,两厢在廊下碰了面,聂星痕抓着他们问起微浓的病情。

“禀殿下,王后娘娘脉象虚浮,左腕上有一条紫色的线,臣等怀疑……她是中了毒。”御医直言道。

“中毒?”聂星痕立刻看向一旁的大理寺卿,质问之意显而易见。

大理寺卿连忙上前回道:“殿下恕罪,王后娘娘名为关押,可大理寺上下无一人敢怠慢。除了您派的宫婢之外,拙荆也时常来陪娘娘说话,一日三餐无不悉心准备,都是按照娘娘的口味换着花样来做。每日送餐之前,也由专人试毒,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聂星痕没弄清楚整件事,又急着去探视微浓,便没多做斥责,再问御医:“她眼下如何了?”

“暂时给娘娘服用了压制毒性的药物……”御医支吾道,“臣等这就回去研制方子,务求尽快为娘娘解毒。”

聂星痕朝他们摆了摆手,又对大理寺卿道:“你在此等着。”言罢疾步迈入屋内。

淡淡的药味弥散四周,好似能安抚他的焦虑与担忧。他站在门内缓了缓脚步,心头滋味颇为复杂,迫切地想要见到微浓,又不敢唐突。

恰好,晓馨端着药碗绕过屏风,见他站在门内,连忙行礼。

聂星痕摆手屏退晓馨,一句没有多问,终是抬脚走了进去。

屏风后的紫檀荷花纹床上,微浓静静地躺着,半点不似中毒的模样,反而脸色红润,睡姿宁谧。漆黑柔滑的青丝铺散于枕畔,像是一块黑色的缎面,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剔透。

从彼此初相识开始,她总能轻易吸引他全副的心神,无论是从前的楚楚娇俏,还是如今的淡墨轻烟。

“恭喜。”榻上的人忽然淡淡开口,吐出这两个字来,睁开了双眸。

聂星痕心头漾起一泓流波,低声道:“我以为你睡下了。”

“方才喝了药,没这么快睡着。”微浓慢慢坐起来,收拢青丝靠在榻上,垂眸问道,“什么时候即位?”

“不急,”他抬手抚弄她的青丝,“你怎会中毒?”

微浓稍稍偏过头,躲避他的触碰,神色平淡地伸出左手,露出腕间触目惊心的紫线:“是赫连璧月。”

“我送你一份大礼如何?”某人临死前的这句话,猝然出现在了聂星痕的脑海之中。原来,这就是赫连璧月所指的大礼!给微浓下毒!

聂星痕死死地握紧双手,面上却故作云淡风轻,笑着安抚她:“赫连璧月下的毒,无非出自宫廷,你不必担心。”

“我并不担心,”微浓也是云淡风轻,转问道,“你怎么处置聂星逸?”

聂星痕没答,深眸定定地看着她:“宝公公说,父王曾嘱托过你,保下败的那个。”

“但有个前提条件,他得是先王的儿子。”微浓神色平静,“聂星逸混淆王室血脉,又涉嫌谋害先王,我不认为他应该活着。”

“你是在泄私愤。”聂星痕出语评价,已然察觉到心头的酸意。

微浓垂眸默认:“你不想杀了他?”

“如今不想了,”聂星痕索性坐上榻沿,与她对视,“他若真是我的手足,非死不可;但他不是,我倒想留他一命。”

“成全你仁慈的名声?看他苟延残喘地活着,再也无法翻身?”微浓淡笑讽刺。

这一次,轮到聂星痕默认了。

微浓转头看着别处,明眸流露出隐晦的感慨:“我本想与他联手扳倒你,但没想到,最后我却倒戈了。”

世事真是奇妙又无稽。

“自作孽,不可活。”聂星痕因微浓的一席话而痛快了些,“也是你我缘分未尽。”

微浓轻笑一声,像是否认,又像懒得否认。

聂星痕到底还是担心她的身子,不禁关切道:“我听御医说你吐血了,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微浓如实回道,“我很好,吐血的时候毫无感觉。”

聂星痕闻言蹙眉,总觉得这毒颇为蹊跷,便道:“搬回宫里住吧,我也好照顾你。”

“不必了,这里挺好。”微浓仍旧冷淡回绝。

“你要如何待我,我都可以忍受……但你不能苛待自己。”聂星痕试图劝她。

微浓没再表态,可那神情分明是在告诉他,她主意已定。

“你是在折磨谁?”聂星痕心上漫漶着不可言说的痛。他看着眼前这令他爱恨不得的女子,终于决定撕开表面的一切,强迫她正视他的心意,“微浓,再信我一次,就这么难吗?”

微浓抿唇不语,神情逐渐冷凝,她任由他握住双手,感受着附着于肌肤上的温暖,冷冷反问:“我还敢吗?”

聂星痕心头一窒,痛楚越发深刻:“你还在怪我。”

“是。”微浓绝情回道。

“但你并不爱他!”聂星痕戳穿她,“你对楚璃直呼其名,没有一个女人会如此称呼自己的情郎。当年你是怎么唤我的,你……”

“我忘了。”微浓迅速打断他,“人是会变的。无论我们感情如何,他没负我,我也不会负他。”

“所以,你还要照顾他的家人,不惜舍弃性命?”聂星痕痛声质问,毫不掩饰他的愤怒,“微浓,你太单纯了!你以为楚王是清白的?你以为燕楚为何而战?是他先派人来行刺父王的!宫廷中哪有良善之辈?”

“别说了!”微浓没有丝毫动摇之色。

聂星痕闭上双目,压抑着深深的负面情绪:“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其实无所谓原谅了。”微浓心里有些凄惶,“你们都觉得,是我在护着楚王室,其实是楚王室在支撑着我。倘若没有这个信念,我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是谁曾说过,对注定失去的总不肯放手,这抓紧不放无疑是对爱的扼杀。所以她决定放手了,放开对聂星痕的怨恨,也放开对楚璃的执念。

微浓轻轻抬手想要拭泪,却发现自己无泪可流,眼底只有一片干涩的荒芜,如同她此刻的处境:“聂星痕,我收回我的恨意。也请你放过我吧。”

毫无疑问,两人不欢而散。但翌日,微浓还是被请回了燕王宫,不是回凤朝宫,而是去了未央宫。

微浓听晓馨说,这曾是聂星痕母妃赫连澈月的寝宫,自澈月夫人病逝之后,这里便一直空置着。而“巫蛊附身”的王后重回宫中,却被安置在了未央宫,怎么看都是大有文章,惹人议论纷纷。

不过还有一个女人更应被议论——明丹姝。十日之内,燕王宫换了新的主人,大批的将领、宫人遭到清洗,唯独她明淑妃依旧站在后宫的巅峰,继续执掌凤印。

宫人们口中虽不敢说什么,但微浓几乎能够想象,流言会有多么不堪。诸如她和明丹姝“弃暗投明”,聂星痕从此“娥皇女英”此类。

御医们日日进出未央宫,替微浓用药解毒,可她腕上的紫线一再变长,待进入腊月,已经越过了手腕一路向上延伸。虽然在药物的压制下没再吐血,但她也能感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差了——她开始畏寒了。

聂星痕按照惯例每日前来探视,两人倒也未再起过什么冲突。因为每当微浓表露出去意时,聂星痕都会强硬地转移话题,忽略她的意思,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微浓也对此感到很无奈。

腊月十五,是长公主真正的幺女暮烟岚的生辰。去年是因为聂星痕在楚地遇刺,燕王聂旸大怒,东宫察言观色便没有操办;今年则是赶上赫连太后“病逝”,依旧没法子大操大办。

微浓自己是不在� ��的,但毕竟顶替着这个身份,不得不考虑长公主的感受。腊月初,明丹姝便为着此事专程来了一趟未央宫。

细算起来,两人有一段时日未曾见面了,微浓越发憔悴,而明丹姝则越发艳丽动人。

“王后娘娘,”明丹姝一袭暗红宫装进了殿门,笑意吟吟,“您的寿辰在即,敬侯殿下特意嘱咐,要在未央宫置办一台小宴为您祝寿。臣妾蒙恩执掌凤印,唯恐出了纰漏,特来问问您的主意。”

微浓深知她是来示威的,便也置之不理,神情淡淡:“明淑妃做主吧,我身子不爽,没有心思想这些。”

明丹姝倒也未曾客气几句,径直回看于微浓,叹道:“娘娘怎么瘦了?”

“你倒是丰腴了。”微浓再回。

明丹姝也不见生气,笑意未改落了座:“娘娘看错了,臣妾可是瘦了。如今王上卧榻养伤,敬侯殿下监国理政,诸事繁忙,后宫的事情全压在臣妾一个人身上。从前有您和太后娘娘担待着,臣妾尚不觉得辛苦。如今独自执掌凤印,又没个人指点商量,才真是劳心劳力。”

明丹姝说完这番话,眼见微浓无甚反应,便又加了一句:“就连敬侯殿下都觉得臣妾憔悴了。”

此话一出,微浓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渐渐浮起一丝不耐。

明丹姝仍旧维持着明艳的笑容,又道:“娘娘可要好生将养身子,早些康复,免得敬侯殿下担心。”

俨然一副女主人,替男主人待客的口吻。

微浓听到此处,瞟了她一眼,从座上起身,直白问道:“你是何时归附聂星痕的?”

明丹姝但笑不语。

“金城那只镯子,真是你送的?”微浓再问。

“是殿下授意的。”明丹姝这次倒是坦率得很,“殿下说了,他需要确认一些事情。只要金城戴上那镯子去龙乾宫侍疾,先王必定有所反应。”

微浓笑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一切真相了?你知道聂星逸并非王室血脉,所以选择了投靠聂星痕?”

“臣妾是个愚昧之人,只懂得随心而动。”明丹姝盈盈笑着,“殿下最开始也没发现,是后来先王中了风,他才留意到的。”

先王是在长公主寿宴上中风的,也就是说,在此之前,聂星痕与明丹姝已经在一起了。微浓没再多问,直接向明丹姝下了逐客令:“我累了,淑妃自便吧!”

明丹姝却不肯离开:“臣妾的话还没说完,王后娘娘不必急着赶我走。”

微浓转过头打量她,一语戳穿:“你不必在我面前示威,我无意与你相争。”

明丹姝表情一凝,不愿承认的难堪涌上心头,她切切地笑了一笑,到底还是撕破了脸面:“可是你一直在争,你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

太子妃的位置,王后的位置,聂星痕心上的位置……她明丹姝想要的一切,都被眼前这个女人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一个野种,一个假公主,一个出身下贱的寡妇!她怎能甘心!

“你看看你,怎么配得上敬侯殿下?你何苦占着这位置不放?”明丹姝依稀带着恨意,贴近微浓的耳畔,“趁早有多远滚多远,别在这宫里碍眼!”

微浓的确想走,但不是被明丹姝逼着走,她听了这话,眸色渐渐冷厉:“你说够了没有?我是去是留,还轮不到你做主!”

“嗬!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明丹姝冷笑,“我就知道你是假装清高,对殿下欲拒还迎。你好不知羞!”

“彼此彼此。”微浓脸色阴沉,毫不客气,“明丹姝,明人不说暗话。我虽中了毒,但拿剑的力气还是有的,你想试试?”

明丹姝是知道微浓有武艺的,尤其是她对聂星逸下过两次手,都被宫人们传得绘声绘色。明丹姝也怕她真的说到做到,便冷哼一声:“我劝你识趣一些,殿下雄才伟略,成事不拘小节,你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你若想走,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这一次,微浓懒怠再说一句,索性住口不语。

明丹姝也不在意,欲拂袖而去,一句告辞的话正待出口,脸色却突地一变,连忙扶上身旁的梅花朱漆案几。

微浓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儿,又怕她耍什么花招,只是冷眼旁观:“又怎么了?”

“我……”明丹姝刚说出来一个字,便立刻捂住了口鼻,坐在案几旁干呕起来。她呕了几下,却什么都没呕出来,抬头再问微浓,“这屋子里是什么味道?”

“药味。”微浓言简意赅。

明丹姝拍着胸口顺了顺气,更加不愿久留了,用帕子擦拭了唇角,撑起身子道:“这怪味儿熏得我直想吐,先走了。”

“别装了。”微浓冷笑,“你今日前来,不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吗?恭喜。”

“什……什么?!”明丹姝身子一震,再次用帕子遮住半张脸,一双眸子眼波流转,闪着隐晦的光芒。一缕发丝适时从她额上垂落,遮住了她的眉眼,仿佛也掩住了某种情绪。

微浓早已厌倦了她这种把戏,蹙起蛾眉:“奉劝你一句,适可而止!再演下去就过了!”

明丹姝闻言,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巾帕,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撩起额上发丝,漾起一丝笑意:“被您瞧出来了,看来我的功力还有待加强啊!”

她故意环视殿内,又作势叹了口气:“我原本想着,未央宫必定有御医侍奉,若是顺带给我诊出喜脉,正好可以向殿下报喜,不知如何开这个口,也免去我的烦恼。”

微浓见她说个没完,便自行起身,缓缓朝她走了两步。

明丹姝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捂着小腹,脚步不停地往后退。

微浓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定,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方才我说的话,你没听见?既然怀了身子,就得知道积福!”

说到此处,微浓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恶人,正在用最恶毒的口气威胁一个孕妇。她刻意强调最后两个字,顺便看了一眼明丹姝的小腹,然后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明丹姝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不知是不是被这番话吓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微浓却不想再多看她一眼,连逐客令都没下,转身便往寝殿里走。

刚撩起珠帘,又听明丹姝在身后唤住她:“孩子的事,我还没想好如何对殿下说,毕竟如今我这个身份颇为尴尬。请你暂且保守秘密,我自己的喜事,不想让他从别人口中听说。”

微浓右手攥着珠帘,来回拨弄着碎珠子,连头都没回,冷淡道:“你多虑了。”

明丹姝见状长舒一口气,正欲开口告辞,忽听殿外响起一声禀报:“敬侯殿下到!”

太监的话音刚落,聂星痕已负手踏入殿内,身姿挺拔昳丽,步履匆匆,面上还有一丝不悦之色,或者是……紧张?

微浓瞥了他一眼,走回座椅旁重新坐下。

明丹姝则整了整衣装,稍显慌乱:“臣妾见过殿下。”

聂星痕“嗯”了一声,径直走到微浓身边落了座,浅笑问道:“在聊什么?”

“没什么。”微浓语气敷衍。

明丹姝立刻接话,语气急切:“王后娘娘寿辰在即,您不是吩咐下来,要在未央宫置办小宴吗?臣妾特来请示娘娘的喜好。”

聂星痕闻言蹙眉,只道:“丹姝,你去外头等着。”

明丹姝看了微浓一眼,有些踌躇。

微浓回看了她一眼,神色锐利。

明丹姝莫名打了个冷战,朝微浓做了个“封口”的手势,这才强作镇静地退出殿外。

聂星痕见明丹姝走远,才问微浓:“她方才对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微浓望着殿外那个窈窕身姿,“诚如你所闻,商量寿宴之事。”

聂星痕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后宫的琐事我分身乏术,总得找人暂时管着。”

“为何是她呢?”微浓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不让你府中姬妾接手?”

“你非得与我这么说话?”聂星痕蹙眉,“我府中姬妾身份不高,自然没有明丹姝合适。”

“是因为合适?还是因为她与你一心?”微浓一语戳穿。

聂星痕没有否认,话语带着探究之意:“你在吃醋?”

微浓闻言神情微滞,抬手看了看自己的左腕,抚上那条紫色的线:“一个将死之人,还有心思吃醋吗?”

一提起此事,聂星痕也有些恼怒,御医署的那帮庸才,只能找到暂时压制毒性的药方,却没办法彻底解了微浓的毒。连阔倒是提出了一个可行之法,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考虑。

正有些分神,便听微浓又问:“你敢说你无意于她?半分也没有?”

怎么又说起明丹姝来了?

“没有。”聂星痕不假思索地应道,“你不能因我曾求娶过她,便将我判了死刑,这不公平。”

“那你对明丹姝公平吗?”微浓立时反驳,“既然你对她无意,又为何招惹她?这不是彻头彻尾的利用?”

这一次,聂星痕无话可说了。

微浓又露出了一贯的讽笑:“聂星痕,利用女人成事,可真是令人不齿。”

“这件事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困扰。”聂星痕坦诚道,“等一切步入正轨,我自会妥善安置她。”

“用完即弃?”微浓更加犀利。

聂星痕决定保持缄默。

微浓缓缓起身,目视前方:“倘若没有这场阴差阳错的误会,也许我的下场,还不如明丹姝。”

她没再给聂星痕开口的机会:“先王是在寿宴上中风,聂星逸也是在寿宴上遇刺,这‘寿宴’二字已成了我的心病,就不必铺张了。我会请长公主进宫来说说话,敬侯请回。”

她淡淡地看了聂星痕一眼,将他的沉痛、怒意、欲言又止都收入眼中,转身进了寝殿。

只余空中浮散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提醒着某人,伊人已去,决绝无情。

聂星痕闻着这缕药香,独自在未央宫坐了一会儿,直至这香味淡去,他才起身迈步走出去。

殿外,明丹姝仍旧等着他,看不出丝毫不耐烦。两人一起默默走着,聂星痕突然开口道:“往后你不要再来未央宫了。”

“是。”明丹姝脚步一顿,委屈地道,“王后娘娘有皇后命格,又是长公主的女儿,臣妾从不敢怠慢。”

“你知道就好。”聂星痕隐晦地警告,“不要去招惹她。”

“招惹?”明丹姝闻言更加委屈,“臣妾对您说过了,这王后之位,臣妾不会与她争的。”

“丹姝,”这次轮到聂星痕顿住脚步,“你嫁了人,我死心了;她嫁了人,我没死心。你还不明白?”

片刻死寂之后,明丹姝恍然一笑,神色凄然:“明白了。”

微浓说到做到,腊月十五这一天,她真的只在未央宫设了一台小宴,独请长公主一人,酒具、菜色都只备两人份。

定义侯与赫连璧月私通之事,对长公主的打击实在太大,前后一月未见,她与从前已经判若两人。曾经乌黑的青丝半隐霜雪,精心保养的肌肤也呈现出枯槁之色,一直以来的傲然姿态被萎靡所取代,就连繁复华丽的妆饰也舍去了,穿着越发朴素。

席间,思及这一年多里所发生的事,微浓也是感慨万分,忍不住问长公主:“您真得打算休夫吗?”

“我们已经和离了。”长公主凄然笑道,“三十几年的夫妻,我竟像个傻子一样,难道还能原谅他?”

微浓不语,只因相同的事情她也无法忍受。爱情之于她而言,要么两不辜负,要么再不回头,她从不愿将就。

“从前我最爱面子,什么事都要强,临老了,倒是栽了一跟头。”长公主自嘲

一叹,“若不是顾及朝堂平稳,我真想将事情全部抖出来!让天下人都知道,聂星逸是哪来的贱种!”

微浓无话可说,唯有默默地为长公主斟酒。她知道,长公主必定想一醉方休。

烈酒一杯杯往腹中灌,灌得多了,长公主便开始诉说她与定义侯相识相知的故事,以及两人婚后的种种美满。微浓一直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为她纾解心结。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长公主不但没醉,反而略略冷静了些,按捺下心头的愤怒,失意地问道:“你是何时知道聂星逸的身世的?”

微浓回忆片刻,答道:“大约是今年十月底。”

长公主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夜光杯,神色渐渐清明起来:“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微浓捋了捋思绪,从头说起:“您寿宴的三日前,曾向我展示过那只镯子。当时我没对您提起,其实明丹姝也有一只款式相同的,是银制的。”

“我原本还以为是定义侯的图样被宫里抄了去,便没将此事告诉您。但您寿辰当晚,王上,不,先王突然昏倒,我才对此事上了心。”

“你可知先王为何会突然中风?”长公主想起自己得知的内情,心痛难当,悲怆又起,“我的女儿烟岚,是被赫连璧月害死的!她怕烟岚会做太子妃,与聂星逸那个野种乱伦,便在她日常用药里做了手脚!”

“寿宴那晚,先王看到我戴的镯子他知道赫连璧月也有一只,因而猜到暮皓与她有私情,更推断出了烟岚的真正死因,才会大受刺激。”

微浓是头一次听到这段内情,很是震惊,想要开口安慰长公主,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已经不需要人安慰了。”长公主哀莫大于心死,朝她摆了摆手,“你继续说吧,我想听听你是如何发现真相的。”

微浓便继续说起来:“原本我对此事毫无头绪,当时先王中风,我日日前去侍疾,险些便将这镯子的事抛诸脑后了。直到聂星逸监国之后,金城公主来龙乾宫探病,戴了明丹姝那只镯子。先王看到后反应很大,一直盯着镯子想要说话。”

“等等,我听得糊涂了,”长公主不解地问,“你不是见明丹姝戴着镯子吗?怎么又变成金城了?”

“是明丹姝送给她的。”微浓再行解释,“后来我才晓得,此事是聂星痕授意的。他在龙乾宫有眼线,想看先王见到镯子的反应,好坐实他的猜测。”

“痕儿真不简单,比他父王心思还深。”长公主慨叹一句。

“这是他的可取之处,也是可憎之处。”微浓出口评价。

长公主没在这上头多做纠缠:“你继续说。”

微浓如实续道:“我见先王对这只镯子反应强烈,便去了一趟司珍房,想要找些线索。但我迟了一步,司珍房走了水,所有镯子的图样都被烧了。”

“如此一来,线索又中断了。没过多久,楚王幺女被辱自尽,我与聂星逸闹得不可开交,便去凤朝宫住了几日。机缘巧合下遇见刘司珍来给赫连璧月送首饰,是一支金鸾衔珠钗。赫连璧月见我多瞧了几眼,便将那支钗赏给了我。”

微浓用手比画了一下鸾钗的模样,道:“我身边有个宫女,从前在司珍房做过掌珍,见了这支钗,断定是用混色金打造。我这才知道,原来宫里只有王后和太子妃能用纯金打造的首饰,其余人一概只能用混色金。既然如此,刘司珍特意来送一只混色金做的钗,就说不通了。”

“宫里件件首饰都是登记在册的,镯子的图样虽被烧没了,但出库、入库的记录还能查得到,我派人去查,终于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而几乎是同时,凤朝宫也传出消息,说赫连王后丢了一件心爱的首饰,还因此杖毙了一个宫女。很奇怪,她丢的是一只纯金打造的镯子,但给我的那支钗,是熔金重炼之物。”

话到此处,微浓自顾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一股脑儿地继续道:“至此,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我猜定义侯当初打造了两只一模一样的镯子,一只给了您,一只给了赫连璧月。只怪这镯子太美,凭空出现在凤朝宫,免不得惹人猜疑。于是赫连王后便找刘司珍伪造记录,想将这只镯子安上来历,假装是司珍房打造的。”

“但刘司珍发现镯子不是纯金的,她担心伪造了镯子的来历之后,会有人说她偷工减料,用混色金欺瞒王后。所以她想了一个折中之法——重新打造了一只纯金的镯子,呈给赫连璧月。如此一来,镯子的来历有了真凭实据,图样、出库记录都不必凭空捏造,万一出了什么事,她也不用担责任。”

“赫连璧月这只镯子,无意间被明丹姝看上了,是不是?”长公主已能想象出后头的故事,“明丹姝喜欢这只镯子,向赫连璧月索求未果,便去找刘司珍做了一个款式相同的。刘司珍知道赫连璧月拥有两个镯子,一个纯金、一个混色金,她怕冒犯赫连璧月,所以只给明丹姝做了个银质的?”

微浓点了点头:“也有可能是赫连璧月怕刘司珍看出端倪,刻意命她多打了一个银镯子,赐给明丹姝以掩人耳目。”

至此,一切细节都对上了。长公主恍然大悟,往年她寿宴时,赫连璧月甚少出席,大多时候是聂星逸代母送礼。今年是因为微浓的缘故,两家结成了亲家,赫连璧月才突然决定出席。而当时定义侯正与燕王下棋,根本无暇去府门前迎接凤驾,便也没机会劝她捋下镯子,这才导致她的镯子被赫连璧月看见了。

“难怪寿宴时先王意外昏倒,赫连璧月竟一反常态,往我身上泼脏水,原来是醋意大发。”长公主恨恨地笑,又问,“这跟那支鸾钗又有什么关系?”

微浓沉吟片刻:“应该是先王发现王后不忠,大受刺激,中风昏厥。赫连璧月猜到是镯子间接泄了密,便对外推说镯子被宫女偷走了。而实际上,她是让刘司珍将两只镯子熔了,那支金鸾衔珠钗,应是熔金之后重新打造的。”

如此一来,也就解释了为何鸾钗是用混色金所铸。因为定义侯送给赫连璧月的飞星逐月镯是用混色金打造的,而刘司珍仿做的是纯金镯子。

长公主听完这一番分析,没再多说一个字,兀自盯着桌案上早已凉透的美酒佳肴,吃吃地笑起来。那笑意中端的是寒凉,还有自嘲。

微浓看着长公主如此颓然失意,终是不忍,试图安慰道:“其实我私心里猜测,定义侯并不想将镯子送给赫连王后。那镯子是按照公主的规制打造,用的是混色金。倘若定义侯真心实意想将镯子送给她,必定会用纯金打造。”微浓刻意强调。

“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长公主丝毫没有动摇,再笑,“聂星逸即位之后,暮皓受到重用,频频出入王宫。我一直以为是沾了你的光,却没想到真相如此龌龊。”

“是我沾光才对。”微浓如实道,“其实我早已惹恼了聂星逸,但他一直没有杀我。他怕定义侯没了国丈的身份,无法名正言顺地受他重用。”

自古驸马仕途有限,但国丈不同。显然,赫连璧月与聂星逸深谙此道。

“那你应当感谢先王。”长公主幽幽叹道,“是他给了你这个身份,间接保下了你的性命。”

“是啊。”微浓点了点头,不禁慨叹宿命的巧合与绝妙。高宗聂旸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她安排了这样一个身份,从而帮她躲过一劫。

这也解释了赫连璧月为何会对她另眼相看、一再包容——皇后命格固然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成了定义侯的女儿,这能让定义侯名正言顺地成为国丈。

“一切都是命啊。”长公主说着已是缓缓起身,连句告辞的话都无力再说,步履蹒跚地离开了未央宫。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股悲凉与凄楚涌上微浓心头。从前,长公主是多么神采焕然的一个人,举手投足贵气满身;而这一刻,端看她这个背影,已经如同垂暮老妪了。

“情”之一字,真是伤人至深。

今晚名为小宴,不过是一场倾谈而已。这一桌子的佳肴几乎没人动过,倒是酒喝得一滴不剩了。微浓自己也没什么胃口吃菜,便起身唤了晓馨进来,道:“都收拾了吧,我想更衣歇下了。”

晓馨有些踟蹰:“敬侯殿下已在外头等您一个时辰了。”

微浓沉吟片刻,迟疑之色一闪而过:“请他进来吧。”

晓馨连忙领命,跑出去传话,须臾又跑了回来,命人收拾桌上的冷饭、冷菜。这边厢宫女们正端着盘子往外走,那边厢聂星痕已经迈步进来,瞧见宫女们手中的菜肴几乎未动,不禁深深蹙眉。

微浓也没有起身见礼的意思,坐在原处抬眸看他:“有事?”仍旧是那般疏离的语气。

聂星痕对此早已习惯了,径直在微浓对面落了座,他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纯酿味道,笑言:“菜没动,酒喝了不少?”

微浓扯了扯唇角:“不行?”

“你毕竟中毒在身。”聂星痕顺势接话。

微浓也没反驳辩解,又不知当说些什么,只得吩咐晓馨:“给殿下上些酒菜吧。”

晓馨早已吩咐下去了,但还是做个样子,识趣地退下。

满殿的烛火照着晦暗的夜色,如同给两人之间铺了一层轻纱。这似有若无的隔阂复杂难言,又仿佛染着一丝暧昧,一戳即破。

“有事吗?”微浓再次询问。

“有些问题想问你。”

微浓轻笑:“巧了,你先问吧!”

聂星痕便径直问出心中猜疑:“那天的刺客,你认识?”

聂星逸寿宴当日,盛名天下第一的杀手祁湛前来行刺。据他所知,祁湛杀人是毫不留情的。当时微浓被聂星逸推了一把,眼看便要撞上刀刃,可祁湛却生生撤了力道,甚至不惜露出身法破绽。还有,他在暗中观察得细,祁湛当时看向微浓的眼神,分明写满震惊——他们两个从前认识。

然微浓并未回复他,只问:“那个刺客是你找来的?”

“算是吧!”聂星痕坦然承认。

“他叫什么?”

“祁湛,墨门第一杀手。”

“杀手?”微浓有些疑惑,“年纪呢?”

聂星痕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少年成名,久经江湖。具体年岁不清楚,但看他的身手,不会超过四十岁。”

微浓听了这些信息,良久才道:“我不认识什么杀手,或许是从前走镖时见过。”

聂星痕也没再追问,也许微浓真的不认识祁湛,又或许她有意隐瞒,而他愿意尊重她。他转而关心起她的身体:“这几日又吐血了吗?”

“没有,只是越发怕冷了。”微浓方才喝了些酒,此刻一张容颜酡红微醺,比平日的清冷多了几分烟火气,更显得娇艳欲滴。

她这种神色才是聂星痕最熟悉的,他们在房州初相识时,她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后来,他把她弄丢了。

“明日连阔会来给你诊治。”聂星痕适时收起了思绪,说起这最重要的一件事。

“多谢了。”微浓没什么精神,仿佛并不在意生死。

聂星痕正要开口接话,外头忽然响起晓馨的声音,是酒菜准备好了。晓馨领着几个宫婢入内,逐一摆上八冷八热十六道菜,还有两壶好酒,又施施然领着人告退。

原本桌子上空荡荡的,显得两人距离很远,而如今一上酒菜,彼此倒是拉近了,气氛好像也不太尴尬了。聂星痕主动撤掉一壶酒,道:“你今晚已喝了很多,现在不如就看我喝吧。”

微浓已经不太习惯与他同桌吃饭了,觉得有些别扭:“聂星痕,我想离开京州。”她挑拣了一个最不适当的时候提起这件事。

聂星痕似未听见,神色不变,兀自饮了一杯酒,问道:“你不是有问题要问吗?”

微浓只得叹了口气,想着心头盘旋已久的种种疑问,开口问道:“明重远之死,是不是你嫁祸的?”

“是。”聂星痕浅笑,又饮了一杯,“我还当你要问什么。”

“那你在楚地遇刺之事,也是你自己一手主导的?”

“不是。明氏的确派人来行刺过我,是赫连璧月指使的,但没伤中要害。”聂星痕如实坦陈,“我的伤是姜国人干的,他们意在楚珩。”

“然后你将错就错,借机扳倒明氏?”微浓明白过来。

聂星痕点了点头:“他们死有余辜。”

“明丹姝知道真相吗?”

“她应该猜到了。”

微浓觉得简直不可思议:“那她居然还肯帮你?”

“这是她的可取之处,也是可憎之处。”聂星痕如此评价。

微浓一怔,想起两个时辰前,她才刚刚说过同样一句话,一字不差,而她评价的对象此刻就坐在她眼前。

微浓与他坦然相对,她知道,他今晚不会骗她。于是,微浓想到那梗在心头的一件事,便迫切地脱口问出:“聂星逸寿宴上,我与沈觉说了几句话,知道了一些事情。当年你为什么送我去和亲?”

聂星痕执杯的手一滞,继而松开酒杯,抬眸看向她:“你听沈觉说了什么?”

“没什么。”微浓避开他的视线,垂眸轻道,“我想听实话。”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聂星痕再笑,不知是自嘲还是怎的。

他定了定神,俊目泛起涟漪波澜。那些曾经酝酿了许久的解释,曾迫不及待等着她质问。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了。

“为什么送你去和亲……”聂星痕语气绵远,“知道你是父王的女儿,我也很痛苦。我本以为,你我可以避而不见,但后来我发现不行。我每年都会回宫,我们不可避免会碰面。”

“而且,我发现你在宫里过得并不好。短短两个月,你瘦了很多。”聂星痕回忆一次便疼痛一次,“赫连璧月欺辱你,我很心疼。”

“所以你举荐我和亲,是为了帮我脱离苦海?”微浓插了句话。

“不,不全是。”聂星痕措辞片刻,“一则,我们隔得远一些,可以彼此忘怀;二则,我也希望能给你一个好归宿。”

“三则,你怕这段不伦之恋被人发现,影响你的前途对吗?”微浓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最怕被赫连璧月发现。怕她拿着这把柄大做文章,坏你的名声,让你在朝臣、在你父王面前抬不起头?这才是你最大的顾虑,对不对?”

聂星痕沉默一瞬,没有否认:“其实你该明白,倘若此事被揭穿,你受的伤害远比我大得多。我可以一走了之,回封邑,而你呢?你的名声怎么办?日后还怎么嫁人?”

听到此处,微浓真是又难过又失落。原本她还以为,也许是聂星痕发现了楚璃的心思,才顺水推舟送她和亲。可听了这番解释,她便知道,他根本不晓得楚璃的意思。

这一切,只是个巧合。楚璃为何会求娶她,真的永远成了谜!

“那你就可以自作主张,把我送走?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微浓语气虽平静,情绪却并不如此,“我成了私生女,心上人成了我的兄长。我来到陌生的环境,与燕王宫格格不入,而你却不与我商量一句便举荐我和亲……”

从此远嫁异国,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孤独度日!抚养她的姨母、姨丈相继病逝,镖队被迫解散,都没有人告诉她一声!她会在陌生的国度里过一辈子,再也无法回来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想爱而不能爱的异母兄长!

此时此刻,聂星痕仿若也陷入某段回忆之中,语气黯然:“我本以为你走了,我会好受很多。回房州之后,我过了一段很放纵的日子。但不行,我越来越难受。”

“所以,当知道你的身世有误时,我欣喜若狂。我想了一夜,决定不顾一切要你回来。”每每想起得知真相的那一夜,聂星痕的心头都会一阵激荡,他无比庆幸上苍再一次给了他机会,让他这个将死之人看到了生还之望。

“然后你再一次不顾我的意志,杀了楚璃,灭了楚国。”微浓嗤笑一声,“聂星痕,当初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后来,你又说我是你沦落民间的妹妹,主张我远嫁和亲;三年后你又杀了我的夫君……我这一生活得可真窝囊,从认识你开始,便一直被你操控着。”

“那就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聂星痕目露希冀之色,近乎卑微地祈求,“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

“最好的一切?”微浓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想笑,但眼眶灼热,“除非让楚璃死而复生。”

聂星痕闻言眼眸一黯:“他真的这么好?好到让你忘了我?还是你的愧疚心理在作祟?”

“不是愧疚。”微浓转眸望着壁台上的幽幽烛火,希冀那点光热能逼退她的泪意,可惜适得其反,“楚璃的好,你根本想象不到。”

“我不信。”聂星痕心有不甘,“楚璃在宫廷浸淫多年,稳坐太子之位,绝不会是纯良之辈。倘若你评定善恶的标准是对你如何,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你不要侮辱楚璃!他与手足兄弟和睦相亲,根本无须耍什么手段!”微浓至此终于愤然。烛火映着她的泪意,使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可楚璃的天人之姿却在眼前一再闪现,从未如此清晰,“他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体贴入微,分寸得宜。他从不会自作主张,但凡与我相关的事,无不征询我的意见。”

他教她用惊鸿剑,教她读史,教她如何洗去稚气。他抚慰她独在异乡的孤独,倾听她最沉痛的心事,耐心等着她走出创痛,默默打开她的心扉。

聂星痕是烈酒,爱也浓、恨也浓,绞痛她的柔肠,让她不能自已的酩酊大醉;而楚璃是清茶,情也淡、意也淡,润物细无声地占据了她心底的一席之地,令她逐渐上瘾,令她忘却前尘。

她曾一醉方休,而今宿醉已醒。手头那杯解酒的清茶已不可再得,但她纵然再痴再傻,面前的酒她也不会再尝了。不想,也不敢。

“倘若没有燕楚之战,我早已经不恨你了。”微浓簌簌落下冰凉的泪水,一如她此刻的心境,“三年了,我终于适应了楚国……”

恍惚中她站了起来,双手抵在桌案上,任由眼泪滴落在面前空无一物的碗碟里,似乎还能听见清脆的碰撞声。终于,她失声痛哭。

深夜里的劲风穿窗而过,像铺天盖地的思念,无孔不入。

聂星痕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沿着桌案走近她,从身后环住她颤抖不已的身躯,想要予她慰藉,予己温暖:“抱歉,但我不后悔。”

微浓僵直身子,一根一根掰开他修长的手指,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她神色决绝,无爱亦无恨,只剩下一片凄清的空寂与怆然,化作无力的言语:“如今你是燕国唯一的正统,我不会再杀你,但也不可能再爱你了。放我走吧 !”

聂星痕扳过她的身子与她对视,目光隐含热烈与痛楚,却不肯开口。

微浓似已料到这个结果,目光轻轻地落在他用过的夜光杯上,垂眸表态:“既然如此,我也拒绝再解毒。”

聂星痕终究还是妥协了,不再强留微浓,让连阔来为她诊治。

这是两人头一次正式见面,微浓略略与连阔客套了两句,便将左腕伸出来,抚过那条快要延伸到肘处的紫线,问道:“大人能治吗?”

“连某一介蛊医,不敢当您这一句称呼。”连阔很是谦虚,又看了看她皓腕上深紫色的线,答道,“能治。”

“怎么治?”

“我们姜国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蛊医,即我的师父,他能治。”连阔顿了顿,又道,“其实,宫里的御医们已经研制出了克制毒性的药方,只要您每日按时服药,也能慢慢清除余毒,保住性命,只不过……”

话到此处,连阔明显迟疑了。

“不过什么?”微浓平静地追问。

见微浓心态平和,连阔便也不再隐瞒:“根据御医们研制的药方,我粗略地估计了下,清除您体内的余毒需要三十年之久,在这期间,您无法受孕。”

“三十年啊!”微浓深深呢喃一句,笑着感慨,“我能否再活三十年还是未知之数呢。”

连阔没再往下接话,倒是晓馨在一旁安慰道:“娘娘快别这么说,您同殿下都是长命百岁。”

微浓笑了笑,没有反驳。连阔则是斟酌片刻,再道:“连某已经待在燕国足足一年了,敝上交代的任务也已完成。过了这个年,连某打算返回姜国。”

“那先祝您一路顺风。”微浓客气道。

连阔倒是有些担忧:“连某若是走了,您的毒……”他没把话说完,话锋一转,有意透露,“其实殿下正在考虑,想让连某带您回姜国解毒。”

微浓一怔,明白过来:“我知道了,多谢您。”

连阔点点头,欲告退而去,然而刚走了两步,又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有件事,连某不想瞒着娘娘。”

“什么事?”

“我们王后娘娘的胞弟,一直宿疾缠身,从燕国到姜国时,因水土不服病情加重,已然去世了。”

“哗啦啦”一阵脆响,微浓不慎将手边茶盏打翻,震惊地看着连阔:“你说谁去世了?”

连阔神色凝重:“敝国王后娘娘的胞弟,楚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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