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李进前终于乘车赶回到了“香雪”公司总部;他仿佛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也没有想,只管懵里懵懂的推门下车,抬步上梯,然后沿了走廊朝向位于三楼东尽头处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走去。
整座大楼静悄悄的,有的办公室门关着,有的办公室门开着;那开着门的办公室内,桌上的文件、资料书页便随风掀动,发出的轻微声音。偶尔有两三个公司员工的身影在走廊上一晃,看到李进前走过,立刻就闪在门后再也不露面了。
“李总……”
一声细若蚊蚋的招呼在耳畔响起,李进前骤然停步抬头,这才发现肖文昭站在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门口,双手将几份文件抱于胸前,仿佛正在迎候自己。肖文昭脸色苍白,神情惴惴不安,不用说基地酒黍遭遇狂风冰雹损毁一尽的消息,公司上下全都知道了,肖文昭自然也不例外。
李进前并未答话,只管大踏步朝向办公室门内迈去;肖文昭跟着进门,俯在他的耳边悄声说道:“李总,有客来访。我说你不在,他非要进到办公室里等你不可,拦都拦不住……”
话音未落,李进前已早看到阔大的老板台后,自己平日坐着的皮转椅内,靠近北墙的巨幅落地窗下,现出一个大喇喇的背影;那背影伸手将摆放墙角的巨型木质地球仪轻轻一拨,待地球仪飞速旋转起来,这才屁股一拧,身体连同皮转椅一道缓缓转了过来。
原来正是“宏发”公司人力资源部主管黄克敬。
“李总,欢迎欢迎……”黄克敬绕过老板台,急步趋至李进前跟前,双手抱紧李进前的臂腕夸张的摇着,同时转头指示肖文昭道,“奉茶,赶快奉茶!”
那一刻,李进前有了反主为客、屈辱被动的感觉;他望着黄克敬,茫然不解的说道:“黄主任,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里应该是‘香雪’公司的办公室吧?”
“我知道我知道,目前它还是‘香雪’公司的办公室,”黄克敬答道,眉眼里溢满了毫不掩饰的轻狂得意,“不过,它很快就要属于‘宏发’公司啦!”
李进前以目示意面对黄克敬指示不知所措的肖文昭退至门外,然后仰坐在靠墙摆放的沙发里,慢声说道:“黄主任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揣着明白装糊涂,李总你可真逗。”黄克敬鼓掌一笑道,“既然李总不肯明说,那就由我来做坏人,戳破这层窗纸吧!”
李进前不发一言,静静的望着黄克敬。
黄克敬踱到李进前面前,摇头晃脑抑扬顿挫的说道:“‘香雪’公司的六亿八千万元贷款不能到手,德国方面的设备尾款就无法偿清;德国方面的设备尾款不能偿清,你花重金进口的酿酒设备就无法运转;你花重金进口的酿酒设备不能运转,商务部和其他多家公司的订货就无法如期交付;商务部和其他多家公司的订货不能如期交付,你到时候就得赔付五亿、六亿甚至是七亿、八亿的货款……李总,我说的对吗?”
李进前无声的点了点头。黄克敬继续侃侃说道:“你原本指望转让市区北郊五百亩商用土地的使用权,好为‘香雪’公司换回一口喘气的机会,可不成想由于种种原因,你最后以失败而告终;于是,你又把最后的筹码押到了仲景村种植基地的酒黍身上,可万万没有想到一场狂风冰雹让你彻底的魂断梦碎。李总,你现在的处境用‘山穷水尽’四个字来形容毫不为过吧?”
“毫不为过。可是这和‘宏发’有什么关系?”李进前只觉得在黄克敬的重重轰炸下自己简直就要崩溃了,有气无力的反问说道。
“有。风马牛不相及的典故听说过吗?”
李进前低垂着头没有答话。黄克敬觉得自己的一番言辞已对李进前起到了诛心作用,更加得意洋洋:“风马牛不相及,意思是说一匹发情的母马饥不择食,四处狂奔,虽然找到了一头公牛,但是因为双方品种不对,最终还是无法成事。‘香雪’公司现在濒临破产,便是那匹发情的母马,虽然四处寻找救命稻草,可是因为主攻行业不对,别的企业也就是那头公牛,不管怎样努力帮助也无济于事。所以,现在唯一能救你们‘香雪’的,也就我们主攻行业一致的‘宏发’了!”
“那‘宏发’……愿意出资多少收购‘香雪’呢?”李进前抬起头,有气无力的问道。
黄克敬嘴角挂着胜利者的蔑视的笑,一面招手叫过站在门外的肖文昭进来给自己倒水,一面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道:“厂房、设备、存料……对了,还有酒黍豫js31号的种植经营权和独家代理权,一共八千万元!”
李进前双手抱头没有表态。肖文昭进得门来,给李进前的杯子里添满了水,双目怒视着黄克敬。黄克敬看肖文昭长得漂亮,便伸手去捏肖文昭的脸蛋;肖文昭急忙闪身躲过,满脸涨红的斥道:“你……”
黄克敬嬉笑着再次伸出了手:“这小妞还挺辣的。我告诉你,你得乖乖的给我倒水,否则等明天‘宏发’收购了‘香雪’,我立马就开了你……”
“黄主任,这个数怎么样?”李进前抬起头来,冲黄克敬伸出右手,五根手指头正面反面翻了两翻,低声说道。
黄克敬回过头来望着李进前的手,失声叫道:“十个亿?李进前你休想!”
“黄主任你过来,价钱的事好商量,好商量!”李进前依旧伸着右手,低声说道。黄克敬刚把脑袋凑到李进前跟前,就被李进前一记勾拳击中下巴,身子连翻几翻,一个筋斗倒跌在了门外。
“去你妈的!”李进前咬着牙,恶狠狠的低吼一声。黄克敬双手抱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叫道:“李进前你怎么打人呢?李进前你怎么动手打人呢?”
李进前急步奔至门口,双手扶起黄克敬:“呀黄主任,走路小心些嘛,瞧这一跤把你给跌的!”……
夜色朦胧时分,正是华灯初升人声喧嚣,五彩斑斓的城市夜生活刚刚开始之时。从麻木疼痛的沮丧和沉默中苏醒过来的李进前站在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头,目送小牛开车慢慢消失在了灯火阑珊深处,这才回过身来,踩着一地月光霓影也踩着一地市声人声,悠悠荡荡漫无目的的朝前走去。
李进前晕晕腾腾的走进了一家名为“昨夜星辰”的歌厅,在一楼前台前递过去三张百元大钞,吩咐先来十扎冰镇啤酒、十包五香葵花籽外加十包奶油爆米花;然后便在歌厅服务生的引领下,迷迷茫茫的踩着幽暗喧嚣的楼梯,上楼走进了房间。在房间内,李进前摸出手机,拨通了晴儿的电话。
当晴儿打了出租车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房间内茶几上的啤酒已经只剩下四扎,而葵花籽和爆米花却动也没动一粒;但见李进前脱去了外衣,上身单穿着一件背心,正手持话筒僵站在房间中央,于满耳强烈的撼人心魄的击打声乐中,于满室纷乱的光怪陆离的旋转霓影里,面对墙壁上面硕大的电视屏幕,扯开嗓门狼一样声嘶力竭的吼唱着:
“……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
晴儿站在李进前的背后叫了声“哥”,然而满室轰鸣的浊重的击打声乐中,李进前根本没有听到;又轻轻的推了他一下,李进前这才回过身来。一片纷披缭乱的霓虹灯影里,晴儿看到李进前满头满脸都淌着热汗,一只手攥着话筒另一只手拎着啤酒瓶子。李进前看见晴儿,只是咧嘴怪怪的笑了一下,露出满口森白的牙齿,然后便又回过头去,继续拼尽力气大声的吼唱道:
“……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望苍天,四方云动,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
晴儿明白,李进前是遇到麻烦事儿了,需要狠狠的发泄一通了。晴儿艺校肄业,自然熟知人们的这一深层心理;因此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安安静静的坐进靠墙角处的沙发里,手捧下巴,耐心的凝望着守侯着如傻如狂如痴如醉的李进前。
这天夜里,李进前酣畅淋漓的喝干了二十四瓶啤酒,翻来覆去的点唱了十二首歌曲。他点唱的都是《精忠报国》《霸王别姬》《愚公移山》《真心英雄》《好汉歌》一类极费力气极费嗓音的歌曲。凌晨时分,看李进前实在累得筋疲力尽声嘶音哑了,晴儿这才起身走上前去,轻轻的从他手里拿过话筒:“哥,听我给你唱一首歌,好吗?”
李进前低垂着头没有答话,一屁股重重的仰倒在了沙发里。晴儿埋头翻查了电脑目录,点击了心中蓄藏已久的那首歌曲。一阵轻柔舒缓的前奏音乐如明月清风一般,飘然而起,飒然而来;晴儿站在电视屏幕前,手持话筒深情款款的说道:“下面,我把这首歌献给我最敬重最亲爱的哥哥。我衷心的祝愿他听到这首歌后,能够天天开心,天天快乐!……”
然后,晴儿便伴着优美的音乐节奏轻移莲步,曼开歌喉,仿佛百灵鸟儿一般清脆婉转的唱了起来:
“我听过你的歌我的大哥哥,我明白你的心你的喜怒哀乐……我衷心谢谢你的厚爱你的真情,我会把这一个瞬间用音乐来送给你……”
一曲唱完,灯光大开。晴儿回过头去打量李进前,惊奇的发现他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正呆呆的一眼不眨的瞩目凝望着自己。晴儿心头一阵温热,轻轻的叫了一声“哥”;李进前极快的站起身来,甩了甩头发,又猛的在她的额前亲吻一下,然后便伸臂搂住她细嫩的柔肩,平静的说道:
“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