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张天远独自一人坐在“天凤宾馆”的总经理办公室内,耳畔始终旋响着临别时候蕙兰的话语:
“……早在若凤之前我们就认识了,如果不是我当时鬼迷心窍和王天朋走到一起,哪里轮得到她若凤后来上位……”
“……我只是看在若凤善良大度的份上,才不跟她争你。要不然,哼……”
张天远了解蕙兰的人品,承认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确对蕙兰存在着丝丝牵挂,当然也明白蕙兰说的都是事实;可是,现在,一边是和他同甘共苦、一路风雨走来的结发妻子,一边是他十八岁就认识、至今仍深深刻印心中的初恋情人,他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呢?他想起了当初曾对蕙兰说过的话:坦白的说,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片永远不可企及的芳草绿洲,也都有一座永远无法逾越的悬崖峭壁。遥望芳草绿洲,心中增添许多奋斗的勇气,可再看看悬崖峭壁,却又始终没有冒险跨越的胆子……此刻看来,这话是多么的肤浅多么的幼稚啊!
晚上十点多钟,张天远心事重重满腹怅惘的走进了家门。若桐和小王下午驾车去了禾襄市区办事,禾禾也大概早和子良伯、栗花婶一道进入了梦乡,自从病情治愈,禾禾便一直跟着子良伯、栗花婶住在西侧的偏房里。此刻,整座院落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的声响。
主房一楼东间的卧室内,并没有若凤丰韵动人的身影。这么晚了,难道若凤还在扒淤河边忙活吗?唉,是该在机械作业、田间管理、财务调配、畜牧养殖四个组之外,再另行成立一个新的工作组来接管宾馆的事务了,要不然天天东奔西跑,会把若凤的身体累垮的……张天远正在疑惑思虑之间,一阵轻柔舒缓的令人心醉的乐声忽然间拂面而来: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
听听音乐聊聊愿望。
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
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
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
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
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
啊,久违了的二十年前的那首老歌!
啊,二十年前他和若凤新婚之夜反复回荡在新房里的那首老歌!
一个字一个字,一节旋律一节旋律,仿佛犹如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张天远久已枯干沉寂的心弦。沉浸在这如梦如幻伤感怀旧的歌曲声中,张天远不知不觉间有些发痴发呆了;他慢慢的坐进卧室墙角处的真皮沙发里,慢慢的仰起头来,眼前浮现出了创业初期那种种令人辛酸落泪的往事:
若凤走进仲景村后,两人并没有立即结婚,依旧保持分居状态。他们商量,一定要等到事业有成衣食无忧的那一天再幸幸福福的走进结婚的殿堂,再美美满满的举办一场让人人艳羡的婚礼。为了挣钱,两人开始利用农闲时间,白天走村串乡的收购鸡子,晚上加班加点的打理家务,然后第二天天不明就翻身起床将鸡喂饱,赶到水源镇上卖给那些每天开车路过一次的大宗客商;卖完鸡子,立即便又踏上了走村串乡的征程……两人起早贪黑忙了大概半年多时间,因为不会在秤杆秤砣上做手脚,算算几乎将要折本,于是只好改行做起了买卖红心鸭蛋的生意。
在这期间,两人决定重新建造一座房屋,因为原先的房屋又破又旧,一下雨四面漏水,实在住不得人了。由于手里几乎没有积存,两人只好求亲戚告邻居,一家一家的借贷着钱。那年隆冬时节,三间崭新的一砖到顶的屋架瓦房终于建造完成,然而请人帮工却吃光了家中所有的细粮;父亲和他,还有若凤若桐,一家老少四口,只好一连半月时间都吃的是玉米面糊糊拌剌菜,连盐都没舍得放过。他和若凤咬着牙齿从不叫苦,可若桐却吃得黄皮寡瘦,父亲也吃得浑身浮肿。后来,他在老虎周村的砖瓦窑场卖了半个多月的苦力,用挣到的钱在粮食市场上买回五十斤小麦磨成面粉,一家人总算凑凑合合的度过了春荒。
在小麦买回磨面的那天中午,若桐围着若凤,反复嘟哝说想要吃顿饺子。若凤就动手给若桐包饺子,然而擀了面皮,却没有充作饺子馅的原料;若凤只好把檐下挂着的一串艳红的干辣椒取下,洗净剁碎后加盐做成了饺子馅。尽管饺子馅内一滴香油也没有放过,可饺子出锅,若桐却吃得满头大汗香甜极了;刚一吃完,若桐便捂着肚子滚在床上大哭大叫起来,辣椒实在太辣,他的肠胃受不了了……
新房刚刚落成的次年春天,一位来自省城的客商找到张天远,要张天远在四邻八乡大量收购红心鸭蛋,然后定期出售给他,且每颗鸭蛋保证张天远赚到五分钱的利润。仲景村周围一带多的是红心鸭蛋,张天远和若凤反复商量后,便以新房做为抵押,在水源镇农村信用社贷到三万元的钱款,开始大量收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两人即收购到十万余颗红心鸭蛋,全部用纸箱装起码好,几乎将三间新房堆得满满当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张天远和若凤就抱着依靠红心鸭蛋发家致富的梦想,焦急等待着那位客商的大驾光临了。
然而那位客商一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来到过仲景村;张天远和若凤天天倚门翘首,望穿秋水,结果却是由盼望、失望再至绝望。信用社的三万元贷款很快就到期了,原来因建房而借贷的款项,亲戚邻居们也开始一家一家的催逼上门来了;张天远为了信守承诺,又坚决不肯将收购到手的鸭蛋轻易售出,于是只有拆东墙补西墙,变卖圈里的鸡猪、屯里的粮面、宅基地里的林木,一分钱一分钱的还着债务,一家四口的日子便过得雪上加霜,几乎无法维持下去。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病倒的。父亲患的是食道癌,又急又病,躺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匆匆的离世而去了……
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家里还是没有若凤的身影。张天远有些担忧的站起身来,缓步踱到梳妆台前,竟意外的发现了他和若凤的大幅婚纱照片。这幅婚纱照片,是他和若凤在结婚周年时候补拍的,花了整整三百元钱,若凤平日很珍贵的将其收藏在柜子里面,然而今天却特意拿了出来,端端正正的摆放在梳妆台上。张天远小心翼翼的将照片捧在手里,那曾经一度占据脑海的蕙兰的影子便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照片里身披婚纱的若凤;照片里的若凤笑靥灿烂如花,一双美丽的凤目正幸福的脉脉含情的凝视着自己……
春末夏初的一个中午,就在父亲刚刚去世半月,张天远和若凤正因为红心鸭蛋事件而陷于绝境完全无力自拔的时候,孙政纲前来拜访了。孙政纲是张天远和若凤的同班同学,初中没毕业就南下深圳打工,回来时据说身家已经超过百万。孙政纲找到张天远和若凤,坦然的向两人谈了自己的想法。原来他从初中时代就开始暗恋若凤,出门打工后,决心挣到大钱,然后回来迎娶若凤。他说,只要若凤愿意跟他走,他会让她一辈子吃喝无忧享尽荣华富贵;他说,只要张天远同意放若凤走,他会立即给张天远开出一笔三十万元的现金支票……
孙政纲临走的时候留下了话:不要立即表态同意或者拒绝,你们还是商量商量吧。明天上午给我回话!
那天晚饭过后,若桐先自去往西侧厢房上床睡觉,没有了父亲的屋架瓦房尽管堆满红心鸭蛋,却仍显得冷清空旷。昏黄如豆的煤油灯下,张天远和若凤相对而坐;久久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在煤油灯芯的咝咝微响中,在院内笼鸡的咯咯梦呓中,分分秒秒的不急不缓的流逝着。
夜半时分,张天远终于开了口;他轻咳一声,借机清了清嗓子,然而嗓音还是十分干涩十分空洞:“若凤,你还是去吧,跟着孙政纲去吧。孙政纲人不错,又有钱,跟了他去,你不会吃苦受罪的!……”
张天远这样说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跟着货郎一道私奔的母亲,也想起了因为自己而一生孤单寂寞的父亲,忍不住背过脸起,让眼泪顺着脸颊哗哗的淌流下来。
若凤扑过身来,从后面紧紧的抱住了张天远:“不,天远,我不走,我说过了打死我也不会走的。我情愿一辈子跟着你吃苦受罪!……”
“盖房、收购红心鸭蛋、办理爹的后事,落下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看来这辈子老张家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张天远咧了咧嘴,拼命抑着声音里的哭腔,“你还是走吧,我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留在这里吃苦受罪!”
若凤的话语不紧不慢,但却透着阵阵压抑不住的火气:“张天远,你到底怎么回事?有你这样把自己媳妇往别的男人怀里撵的吗?”
“若凤……”
“天远……”
张天远和若凤情不自禁的拥抱在一起,两人同时语声哽噎热泪长流,如果不是担心惊动西侧厢房里的若桐,只怕早就嚎啕大哭了……
那夜,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邀请一位亲友,两人就无怨无悔的搬住在了一起。为了给这场特殊的“婚礼”增加一点浪漫气息,两人把家里仅有的一台录音机抱了出来;录音机里只有一盘磁带,翻来覆去的唱的是同一首歌曲:
……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直老到我们哪儿都去不了,
你依然会把我当成掌心里的宝。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
时至今日,张天远依旧记得那夜的月亮又大又圆,仿佛是谁用白纸剪成贴在了天上;那夜的歌曲优美感伤,从此就永远响彻在了他和若凤的心间;……
张天远和若凤虽然结了婚,但日子依然没有半点起色;就在百般无奈的时候,子良伯和栗花婶从新疆建设兵团的农场里回来了。子良伯和栗花婶原先在村里时,曾经与张天远和父亲做过邻居,两家感情极深。子良伯和栗花婶听说张天远的困境后,二话不说,回身就将在新疆挣到的三万元现金全部拿了出来。张天远拉着若凤跪在了子良伯和栗花婶的面前,两人发誓,一定要把一辈子没有生育过儿女的子良伯和栗花婶当作亲生父母赡养……
又过了一个多月,市场上红心鸭蛋的价格突然大幅上涨,张天远也终于打听出来那位客商不幸在一场车祸中遇难,永远也不能来到仲景村了,这才将十万颗鸭蛋出手,结果竟净赚两万余元。这时候,村里已经初步出现由于农民外出打工而造成的耕地撂荒现象。张天远便用赚到的钱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又买了犁耙机、播种机、旋耕机等配套机具,开始为村民们代管耕地,从此走上了新的农业发展道路……
如果当初没有若凤的同甘共苦,如果当初没有若凤的激励支持,我张天远永远也不可能走到今天……想到这里,张天远使劲的甩了甩脑袋,他要把蕙兰留在心中的形象彻底甩去,同时深深为自己竟然生出要在蕙兰和若凤中间做出选择的想法感到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