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干枯的树枝,在洁白的雪地上,勾画出了山川形势。
此刻的李窝头,正冥思苦想。
谁也不敢打扰他,因为,他手里的那个干树枝,将会影响到三万明军的命运。
刘綎,又名刘大刀。
他之所以有这个外号儿,完全是因为他能够玩儿转起一把有名的日本大刀。
骆思恭是见过这把日本大刀的,这把大刀,立起来几乎八尺有余。
那刀相当于一个壮汉的身高,刀把用乌金打造,用九尺长的白虎筋,以十字扣缠制。
刀身用钢,刀刃用铁,日本名家制刀匠,村正太郎亲手锻造,刀身之宽大,抵得上半扇门板。
通身是刃,大刀制成以后,村正太郎特意在万历皇帝面前展示,将刀直立于流水之中,刃锋逆水而置后,片片落叶,顺流而下,刃锋所过,整齐地切为两半而流走。
他记得当日这大刀,震惊了万历皇帝,此刀,当时村正太郎要价三万两黄金,低一两也不卖。
万历皇帝是知道村正家族的,因为当时,援朝之战刚刚结束,日军大败而归,这个制刀高手,被麻贵亲自俘虏,献于皇帝。
这才锻造了这把大刀!
再后来,德川家康死于村正刀下,村正刀,被视为妖刀,在日本无人敢再带,禁止村正家族制刀。
就算有人,想带上一把纯正的村正刀,也必须将刀身上的村字磨去。
也可以这么讲,村正太郎是整个村正家族的最后一位传人,他所打制的这把大刀,也是世间最后一把村正刀。
最后一把妖刀。
当时的万历皇帝,还算是勤政有为,当即就自掏腰包,从内帑拨出了三万两黄金,付给了这个村正太郎。
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因为万历皇帝那是出了名的小气,而之后的大明,也因为国事艰难,国库慢慢空虚了。
此刀若是迟问世上十年,只怕是富有四海的皇帝,也无钱去买。
本来万历皇帝买下这把大刀想赐给麻贵的,毕竟对方东征西讨,万历三大征,他就参与了两次。
麻贵当时很高兴,可惜,他使不动,尽管他两膀一较劲,足足有三百斤之力,可他也根本无法挥动。
因为这把刀足足有一百二十斤重,他也只能拿动,却使不动,后来这把刀,就转赠给了刘綎。
两个人脾气相合,算是莫逆之交。
这把刀到了刘綎的手里,才算是找到了真正的主人,因为他可以挥舞这把刀,轮转如风。
刘綎对这把大刀,也是爱不释手,参与平定播州之乱时,他挥舞这把大刀,让对手见了无不胆寒。
曾经有监军太监,在皇帝面前表述,刘綎在马上,地上,能够自如的挥舞这把刀。
凡是碰上他这把大刀的敌人,几乎是人马俱碎,所过之处,血光弥漫,随意进出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
刘綎也因此被皇帝看中,隐隐有了名将的声名。
他人虽然出了名,可他非常的质朴,脾气倔强,却为人耿直,深受部下爱戴,隐隐有大明军神之称。
所以这一次,李窝头手里的那根枯树枝,关系着大明三万大军的生死。
也关系着刘大刀的命运。
大明,有千千万万的士兵,但军神,只有一个,那就是刘大刀。
在骆思恭的认知里,四路大军,即使是全军覆没,对于大明,也不过缓上几年,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可要是把刘大刀搭进去,明军的嵴梁骨就断了。
这就好比一个人,可以,因为一时大病变得消瘦无比,可要是精气神没了,嵴梁骨断了,那这个人到时候吃的再胖,也将是废人一个。
也可以换而言之,李窝头的手里那根枯树枝,关系着大明的国运。
李窝头当然知道自己真的是重担在身,所以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冥思苦想,在雪地里,任意挥洒,画出了足足有一丈见方的地图,几乎每一处都还原了。
骆思恭和其余的几个明军俘虏,不得不佩服李窝头的记忆力,这家伙真是好记性,一连画了几幅大地图,每一幅,山川河流,每一个细节,都能够想起来。
非常让人佩服。
可也让人愤恨!
骆思恭见他画最后一幅关键的地图时,居然卡壳了,他不由恼火的骂道:“你说你,尽记一些无关痛痒的地方,一到了匪巢,赫图阿拉附近,就画不出来了,你,你……”
骆思恭觉得自己一阵一阵的头晕,旁边的那位游击将军,也是不停的央求李窝头道:“我说小祖宗,你好好回忆一下,就在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到底是啥?”
李窝头一番苦思冥想后,忽然抬起头来,两眼一亮,脸上的神情似有所悟。
骆思恭见他这样子,连忙跑过去,声音极其柔和,一脸的兴奋,问:“窝头,你想起来了?”
“大人!”
“你说吧,这里都是什么地形?”
“我饿了!”
“……”
“你就知道吃,你快吃,吃饱了赶紧给我想,天马上就要亮了,必须赶紧过去!”
骆思恭气急败坏的说道。
李窝头,也许是真的饿了,一口气吃了三张大饼,外加三块儿冻牛肉,几个人在一边看着,个个心想,这家伙的牙口真好。
一番风卷残云,吃饱喝足之后,李窝头拿起那棵枯树枝,自己回想当日那画的地图当中,靠近赫图阿拉附近的山川形势,终于他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人,吃饱了果然还是不一样。
一幅完整的关于萨尔浒的作战军图,呈现在众人面前,骆思恭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努尔哈赤想要设伏,必须在山高林密之处,同时还能在几个方向上,隐藏数万大军,大人,卑职认为,也只能在这儿!”
那个游击将军,将手指向了他所认为的那个地方。
“我也觉得也只有那里了,其他地方,不是浅滩,就是河谷,有些地方地势虽险,却无法展开大兵团运动,有些地方虽然能够隐藏大军,却也完全无法尽数将刘部全部包围,也只有在这里了!”
“阿布扎里冈!”骆思恭笃定的说道。
“阿布扎里冈!”那个游击将军,也是一脸的确定。
阿布扎里冈,在满语中,是老虎的意思,足以想见那地形之险恶。
骆思恭大概估计了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他望向了自己曾经坠崖的地方,又想到在这里遇上了皇太极,已然猜测道,此处,离阿布扎里冈应该不远,只是无法探查,具体的方位。
正在他一脸愁容的时候,忽然李窝头对他说道:“既然皇太极一定会去阿布扎里冈,我们为什么不能跟上他们的足迹呢?”
他这番话一说出骆思恭脸上神色,为之振奋了起来,说罢就要一瘸一拐的,拖着一条腿,追踪皇太极的踪迹而去。
“太好了,咱们马上跟上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回头招呼那些明军的俘虏,然而只有李窝头,搀着他向前走。
而那五个人,却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让骆思恭完全没有想到,回过头来仔细看这些人,只见他们的脸上,一脸为难。
“你们这是……”
骆思恭完全没有想到,这些人居然还站在原地。
他心中恼怒,眼神变冷,说话的腔调不禁,有些变得硬了。
李窝头看到他们这番模样,更是气愤的骂道:“我娘说了,这年头兵匪一家,我看你们这意思,是不是想临阵脱逃?”
此时那个游击将军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长叹了口气,一脸的哀容,带头跪在地上。
这些人有这样的反应,顿时让李窝头停止了骂声,也让骆思恭觉得,几番相处下来,对方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应该另有隐情。
就听带头的那将军回答道:“大人,我们马家军都来自八百里秦川,拼死逃出敌军万千重围时就互相约好了,活下来的人替死难的弟兄们,照看一下他们的家卷!”
骆思恭一听,他们都是来自陕西,顿时明白了,一脸默然,良久不语。
“大人,去冬今春,家乡又遭了春旱,听过往的客商讲,已经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说话的这个士兵,已经满脸泪水,泣不成声了!
“我们几个实在是挂念自己的亲人,你愿意怎么处置我们,就怎么处置吧,我反正只想回去,看一眼,就算砍头也认了!”
骆思恭听了这话以后,不由的长叹了一声,“那你们都走吧,放心,今夜我从来没见过你们,你们也没见过我,你们已经为国尽力了,都回家去吧!”
几个人跪在雪地上,扑通扑通的磕了几个响头,掉头正要准备离开时,为首那个游击将军,却被他叫住。
“喂,兄弟,你和他们不一样,好歹也是从四品呀,说去职就去职?”
那人听到骆思恭的问话后,整个人的身形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好半天才缓缓转过身来。
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甲衣,满眼的爱惜,一脸凄惨的答道:“不去职又能怎样,身为败军之将,又没门路,朝中也无人,其实我爬到这职位,完全是刀头舔血,在战场上一枪一刀挣回来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解下了自己身上的腰刀,尽管十分爱惜,还是一脸惨笑的丢给了骆思恭,冷声道:“罢了,大丈夫行走天地间,何必在乎身外之物!”
说罢他就转身走了,骆思恭接过那刀,对着那月光见到刀身上刻有三个字,高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