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灼热的炙烤着启祥宫地面,青石砖缝之间,刚发出嫩芽绿草,已晒得枯黄。
偶有黑色的大蚂蚁爬进爬出,还爬上李窝头的手,顺着他的胳膊一路向上爬。
这让他感到好痒,可他不敢动,全身跪趴在那里,额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沁入了金砖之上,流进砖缝,滋润着那小草,很快竟由枯黄转绿。
他觉得燠热异常,身上又痒,似针扎,似虫咬,膝盖却跪在坚硬冰冷的地上,硌得生疼。
里面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时不时传来万历皇帝气急败坏一声怒斥,可也是有气无力,声线暗哑。
砰,当啷一声,砸碎瓷碗的声音,很快有王安那柔软,尖细的嗓音带着哭腔劝道:“万岁爷,您息怒,国事艰难,连年灾荒,可您也算敬天法祖,总归能好起来的……”
“年年灾荒,年年入不缚出,朕连给自个儿的手足们拿出些钱也受你们这些官员们非议……”
“陛下,臣昨日在阁议事,午后怪风四起,黄尘满天,迟尺难见人影,这是上天警示杀伐太重呀,窃以为能让江南的矿税,丝税,监税稍缓缓吗,都闹出人命了!”
方从哲作为首辅可以说极迷信的很,从前奏事老来一套迷信天象一说,唬得万历一愣一愣的。
不过涉及矿监,税使,万历绝不让步,他立即斥责道:
“哼,朕知道你们的想法,别逼那些商人们,可不逼你们,逼百姓,这天下不就完了,朕遍览史书,从古至今也没见商人造过反,怕什么,莫不是动了你们的利市,装什么蒜!”
……
这哪里是召对,分明就是吵架,赌气,与小门小户的百姓家里压根儿也没啥分别。
想到这里,李窝头便有些轻松了,这才敢抬眼看了下干爹,就见他全程紧绷的身体,一脸肃然。
偏在这时,里面开始传唤了,顿时本放下的心又一下提了起来,就见干爹蹭一下站起。
可自己可能因为跪得太久,竟连爬带滚,勉强被骆一把拽起,感觉自己腿几乎全麻了。
耳边传来一声爹急惶惶的警告,“麻利点儿,别发呆,会掉脑袋的!”
一句掉脑袋,吓得他浑身一抖,好了。
骆思恭抢先进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几乎是同时禀道:“卑职,骆思恭托皇上的洪福,大难不死,特来请罪!”
“这是内府,不必拘礼,快站起回话!”
万历皇帝懒怏怏的回应,肥胖的身体整个陷在杏黄软榻上,脸色近乎枯黄,神情懈怠,对方丛哲等人摆了下手,那些人忙见了礼,一个个躬身退出了殿外。
方从哲显然老了,须发皆银,户部的李汝华年龄也不小,句偻着腰,不住的咳。
他们已经提出了三四次致仕请求,万历直接选择无视,没办法,碰上这位爷不把你榨干尽又怎会放你走。
偏这时,万历皇帝仔细看了下骆,发现只有他一人,神情纳闷,问:“你那个养子呢?”
骆思恭这才注意到,怎么就剩自个儿一人了,连忙四下寻找,就听地上传来一声喊:“皇上万岁,万岁,还万岁,小的我腿麻,刚才不小心绊倒了!”
骆思恭一见李窝头,瞬间感觉自己石化了,倒是万历皇帝扑哧一声笑了,见那李窝头摔得鼻青脸肿,神色极是窘迫。
“你当真杀了费英东?就凭你!”
万历皇帝明显不信,怎么也不信面前这个披散头发的孩子能杀了努尔哈赤的结拜兄弟兼盟友。
李窝头一听这话,本来低着的头瞬间一抬,也就在这短暂的眼神交锋,就让万历感觉到这孩子别看年龄小,眸中神色坚毅,果断,杀伐之气毕现。
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眼神自是不同,这是装不出来的,霎那间,万历已信了几分。
“回禀皇上,臣,不,卑职,也不对……”
骆思恭脸色大窘,急切压低声儿提醒他道:“小人!”
李窝头满脸通红,混乱中竟没听清,急得满头大汗,万历皇帝本来病恹恹的,骤然一见这家伙如此有趣,不禁两只胖手一拍,哈哈大笑:“行了,你就说吧!”
李窝头这才赶紧继续回话道:“皇上,费英东是我用床弩子**的,炸成了肉末,除他,我还刺伤了范文程的脚,还有皇太极的老相好,要不是火药溅湿,我连皇太极也炸死了,另外还亲手砍了三百颗鞑子的头……”
万历皇帝听了这话简直惊了,忙用眼神征询骆思恭,后者竟点了点头,惊问道:“你差点炸死皇太极,这是真的吗?”
“回禀皇上,小人那天也疯了,身绑着点火的炸药死死抱住了那家伙,女真人也非三头六臂,吓得他哇哇死命大叫,就可惜火药被打湿了,换他一顿毒打……”
万历皇帝听了这话立刻喉头一堵,眼圈红了,叹道:“若是人人都像这孩子一样效死力,女真人何愁不灭!”
他抬眼一看那李窝头,心中十分感慨,便命令他道:“你把上身衣物除去,让朕好好看看!”
李窝头抬眼看了下骆,后者向他点了下头,他只好依言脱去上身衣物。
也直到这时,万历皇帝的双眼泛潮了,就见李窝头的上身几乎布满了刀伤,划痕,满身血口子。
那些蜿蜒如毒蛇的伤痕爬满了他全身,甚至能根据伤痕可以清晰辨别出是什么武器所伤。
良久,他才问道:“说吧,你想要朕赏赐你些什么?”
李窝头长久以来就等的是这句话,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回禀皇上,小人啥也不要,但求陛下开恩,赐我娘脱了贱籍就好,赎身,我带回关内三百颗敌头,抵作赎银!”
万历皇帝听了这话惊了,忙由宫女和太监硬搀起来肥胖的身躯,眼神已满是感动,脸上已不自觉的淌下泪水,叹道:“原来你这么拼,就只想为你娘赎个身!”
李窝头拼命点了点头,同时拿出母亲留给他的遗书,一并奉上。
王安亲自接过捧给万历皇帝,后者展开仔细看了好久,好久,才感叹道:“你娘居然是张太师的小女儿呀,哎,可也死了!”
万历皇帝一句话,一下子惊得骆思恭也愣了,根本没想到李窝头居然也是名门之后。
一旁的王安知道,万历皇帝近年来已十分后悔当年所作所为,骤然见这封遗书肯定是难受了,忙上前劝阻道:“陛下,当年太岳也是有些过了……”
就见万历皇帝朝他摆了下手,叹口气道:“当日曾答应太师照顾好他的后人,哪曾想,下面那些办事的人也不管人在家里,草草贴了封条,一家老小饿死,任野狗分尸,好不容易冒出个小女儿,居然也死了,这些年,朕到底干了什么呀!”
万历皇帝想起当日点点滴滴,若不是张居正倡导的万历新政,十余年来国力蒸蒸日上,可惜后来人亡政息。
自己这三十年来可以说全凭那十一年来的积蓄,不然,大明早完了。
而今,钱也快花完了,国势日衰,自己身体也垮了,留给子孙的是日渐颓败的烂滩子。
李窝头就见眼前有九五之尊的万历皇帝,此刻也不过是一个垂垂老人的样子而已。
宽大的重枣便袍披在他的身上,拖着一条腿上还生有暗疮,不能够捂着,只好就那样暴露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老远就让人闻到一股汗馊味儿。
他的肚子还出其的大,起卧之间往往有小太监托着,尽管有香水遮盖那汗臭,可那香味儿与汗臭一混合往往带有腻甜的臭,别说有让人多反胃了。
虚白而浮肿的脸上,两眼神色悲戚,抬起头叹了一声道:“拟旨!”
一旁的王安早已拿出纸笔,多少年来压根不用皇帝动嘴吩咐,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完全领会了。
这是他揣摩了皇帝多少年早已熬炼得成万历皇帝身体的一部分了。
李窝头的娘得以脱了贱籍,不但如此,还被追加了三品诰命夫人,号赢淑,这已算是莫大恩德了。
临了,皇帝又问起李窝头的名讳,他只好据实答出。
万历笑了,“这名字太俗,朕看你这性子也过分调皮,心性坚狠,别叫窝头了,更何况你已认了骆思恭为干爹,叫骆虎吧!”
自此李窝头改了名叫骆虎,他不敢怠慢,忙跪下去谢恩道:“谢皇上赐名!”
紧跟的万历皇帝又要考较其武艺,骆虎的武艺大都传承于钱老镖头,以及骆思恭教他的镖法。
本来说是要去校场考较的,可是万历皇帝实在是没那精神头,便就改在了这启祥宫的大院子里。
早已有那小太监在大殿的院子外面布了一圈弓箭所用的木靶子,足足有三十几个靶子。
万历皇帝还诧异为什么要准备这么多的靶子,就听那骆思恭向他禀报道,“陛下也只有这样才能考较出我儿子的本事。”
骆思恭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已经有些遮掩不住的得意。
万历皇帝哈哈大笑道:“那就让朕来看一看,这骆府的镖法到底如何?”
其实这就不是骆府的标法,而是骆虎向钱老镖头学得的这套铜钱镖,骆思恭也懒得去纠正。
当即骆虎在这大殿门口展示了他双手发铜钱。
只见他一把铜钱洒过,如一把铁雨洒过去,耳听得砰砰砰数声,再看那些靶子,就算离有三十步远,也能够看到每个靶子的红心都被这铜钱打穿了。
不但如此,那些铜钱打穿了靶心还不算,劲道不减,叮,叮,叮,打在远处的墙面上均匀的排列了一条直线,每枚铜钱相隔距离均等。
这也就便罢了,且铜钱深嵌入墙面,每一枚全都是四个字朝外。
如此神技让人叹为观止,别说皇上看呆了,就连骆思恭也吃惊非小,显然,骆虎下了苦功了,武功更精进一层。
就在君臣二人相谈甚欢时,忽然有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前来禀报道:“万岁爷,骆家出了大事儿了,秦二夫人好像是被人吓疯了,而且吓得还不轻,骆府现在都翻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