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卫城。
清幽的窄巷,灰黑色的砖墙,到处是污水横流,巷子里充斥着一股艳俗的脂粉香气。
时不时有那些衣衫不整的营妓,与一些士兵勾肩搭背,从骆思恭和李窝头的身边经过,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鼻而来。
巷子很深,有些地方终年也见不上阳光,始终处于黑暗潮湿。
去冬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干净,黑乎乎一片堆在墙角,有一片黄色呕吐物,附着其上,实在让人恶心至极。
眼前有处房屋,黄色的土墙垒就,嫩绿的苔藓爬满了外墙,黑乎乎的门窗也早已毁坏,勉强用白纸湖得仔仔细细。
这一切对于李窝头来讲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亲切。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在这里恍若时间静止,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好期盼那扇门能为自己开启。
好期望娘如同往日一般站在门口,等他归来,好期望这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噩梦醒来以后,生活还能回归原来的样子。
不指望富贵,只求生活恢复原样,可惜,这一切以物是人非。
骆思恭很难相信,这是李窝头的娘曾经住的地方。
朽烂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
李窝头并没有钥匙,其实压根儿也不用,房间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如此朽烂的木门,被他一脚踹开,灰尘在阳光下旋舞,潮湿带有一股腐败的气息,还略有一丝廉价的脂粉香味。
那是娘留在这里残存的味道。
骆思恭怕他难受,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笑着点了下头,望着黑漆漆的小屋里,他惨然一笑。
“大人!”
李窝头的这一声,多少有些让骆思恭纳闷儿,他此刻为何恢复旧称呢?
“我出身实在是卑贱,您也看了,就是这环境,有时候我和我娘住的连这都不如,您真不后悔认我为儿子吗?”
面前的骆思恭,脸色一正,凛然对他说道:“我既然认了你就接受你一切,我在军中多年如何不知道这情景!”
尽管骆思恭这样说,李窝头还是觉得自己实在是不配。
就在这时,踹门的声响可能是惊动了邻居,木门吱呀一开,旁边的黑屋子里,钻出来一个半老徐娘。
是梅姨,娘的拜把姐妹。
“你可总算是回来了,你娘盼得你呀,望眼欲穿,前面打了大败仗,她实在是担心你,就一个人跑到沉阳城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呢?你娘呢?”
李窝头惨然一笑,梅姨瞬间就明白了。
“这可真是老天作弄人,也好,这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那梅姨长叹了口气,眼里已噙满了泪花。
忽然她像想到了什么一样,连忙对他说道:“你稍等一下,你娘有东西要给你寄存在我这里,她也是怕和你走成两岔,也怕死在半路上,把遗书都给我了!”
说完这话她转身进屋,屋里还传来男人调笑的声音,没一会儿,她手里多了一个小包袱交给了他。
他双手接过以后,内心深处翻江倒海,强忍着自己没有流下泪水,便对那梅姨一躬到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你快别这样,我和你娘都是苦命人,再下贱不过了,她能够解脱,也很不错了!”
李窝头点了一下头,摸遍全身,本来想找出点银子给梅姨的,却没有。
骆思恭直接掏出来一张一百两银子银票给了梅姨,后者的脸上笑得几乎都快开了花。
李窝头很感激的看了一眼骆,转过头来对梅姨说道:“这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虽然无法帮助你脱了贱籍,也能让你稍微过得好一些吧!”
梅姨非常感激的点了点头,可等李窝头转过身以后,几乎是双手掩面,痛哭失声。
李窝头听到梅姨的哭声以后,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他还怎能受得了?
他就觉得越走,彷佛离娘越远,越走,就等于彻底告别了过去,越走,他的脸上已经泪水纵横。
泪是热的,风是冷的,梅姨的哭声也越来越远,他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噩梦,噩梦醒来,娘还在。
可惜不是。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也不愿意相信,可只有那梅姨的哭声时时刻刻提醒他,这就是真的。
生活怎么可以这样苦涩,他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窄巷。
泪水迷蒙中,前方的人影绰绰,或隐或现,纷纷躲避,向他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此时他已坚持不住,被骆思恭一把抱在怀中嚎啕大哭。
“你要哭,就哭吧,所幸一次哭个痛快,出了山海关,你爹我不允许你再这样软弱了……”
明朗朗的天空,五月煦暖的阳光,照在这对儿父子俩的身上。
一旁的赵率教,肃然而立,他在一旁也是感同身受。
在李窝头的要求下,梅姨便留在了赵率教的军中,被其照顾。
骆思恭与李窝头告别了山海卫城,出了西罗城,这就算是彻底离开了山海关。
在赵率教派兵护送下,经过了红瓦店,一片石,到了永平府时,已到了晚上。
此时,永平府的知府早已在路边恭候,远远见到骆思恭一行人来,连忙上来拜见。
“永平府知府张国柱,前来拜见上差,天色已晚,还是在我这里住上一夜吧!”
骆思恭也是四品官员,对面的永平府知府张国柱同样也是四品,两个人上下,也就差个半级。
他哪敢托大,急忙躬身一礼说道:“讨扰了。”
至此,赵率教的人马终于可以返回了,这就算是护送到了。
到了永平府,就算是进了燕赵地界,永平府是个大府,下面管辖着昌黎,抚宁,卢龙,四个大县。
京东第一大府,就是它。
后来山海卫也划归永平府,不过,那已经到了崇祯初年,蓟镇与辽镇两督师并立。
永平便成了蓟辽总督驻节地,不过这都是后话,可也由此看出在万历四十七年,到这个地方任职的知府,绝非等闲之辈。
骆思恭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当夜,张国柱便在永平府的官衙内,为骆思恭,李窝头两个人接风洗尘。
可这宴席上比赵率教在澄海楼所招待的那一桌就差了很多,张国柱如何不知道骆思恭是何等样的人物,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在席间连忙欠身,面带羞惭的说道:“回禀上差,因为永平府也为萨尔浒调拨了不少的钱粮,可以说是拆东墙,补西墙,税都征到了十年后,治内百姓实在是苦不堪言,已经是寅吃卯粮了,望大人能够体谅则个!”
“大人,这是说哪里话,您太客气了,我们有口饱饭吃就够了!”
骆思恭和李窝头也频频举杯致谢,张国柱就注意到,站在骆思恭身边的这个半大的孩子,竟然脱口而出:“你莫非就是那个手刃费英东的小英雄吗?”
李窝头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名声,居然会传这么远,更不知道是怎么被传到关内的,满脸的震惊。
他急忙非常谦虚的说道:“不过是巧合罢了,我娘说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想那费英东撞在我的手上,也是上天假我之手将他除去!”
张国柱听他这番话说的有趣,哈哈一笑,“难得你居功不傲,跟着熊大人的人,个个都不简单!”
三个人哈哈一笑,又都闲聊了几句,谈及了京城一些大臣关于对女真人的看法,以及一些防御的措施。
紧跟着张国柱话题一转,转到了山海关,对骆思恭问道:“大人,我倒想听听您对山海关的防御有什么看法!”
骆思恭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一句,便有些纳闷的说道:“辽东还没有尽入敌手,山海关更是固若金汤,有熊经略的经营下,女真人是断然不会进关的!”
骆思恭这番话一说出很明显就看到了张国柱的脸上有一丝失望的神色,低下头,喝了两口闷酒,再不说话了。
这让骆很纳闷,又紧跟着追问道:“我骆某人,若是上前线搜集情报,或许还可以,若问我这两军战略态势,我的确是外行,还望不吝赐教!”
一旁的李窝头也是万分的奇怪,山海关算是已经够固若金汤的了,倒是山海关的最南面是大海,可也没听说女真人还有水师啊!
此时就见张国柱听了骆思恭这番话以后,痛定思痛,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好半天,他才抬起头对骆一脸正色道:“大人若您不在皇帝身边任职,我就不说这番话了,其实这个想法在我心中早已挥之不去,今日我就不吐不快了,希望大人回京以后能够转告皇上,千万不要让他再瞎折腾了!”
这话可就算是大不敬了,好在万历一朝,言路还算开明,可就算是这样说放在京城,也难免让言官弹劾。
骆思恭有些不悦,强忍心中不快,便问他,“那你倒是说一说,山海关防线怎么可能会有短板,会有疏漏之处,又和皇帝有什么关系?”
“回禀上差,与当今皇上有莫大的关系,皇上要是再折腾下去,山海关防线就形同虚设,反倒成了一个绝地!”
骆思恭听到他这番话,算是耳目一新,也明白他一定有所指,也相信他一定能说出一个子午卯丑来。
因为若他才能庸碌,也必然不会被万历皇帝派到这个关键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