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成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已经很长时间了。
面前的虎皮大帐内,时不时传来男女之间的娇喃声,让人听了都脸红。
直到过了好半天以后,他才得到了通传。
“传辽东名士,范文成上前觐见!”
此刻的范文成,勉强站起身来,就觉得自己双腿酸麻,冰寒入骨。
被两个巴牙喇兵推打着,踉踉跄跄,进了帐内,就觉得一股暖香扑面,抬眼一看,正是皇太极。
他怀里还搂抱,逗弄着那个衣衫不整的艺妓。
正是那个叫博尔吉特氏的女子,显然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有了一种被玩弄的感觉,心中莫名的失落。
可他也明白,那个女人肯定是贵不可言,自己和她怎么可能?
连想都不要想!
正当他有这样的想法的时候,那女子斜过眼来,万分抚媚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之中,包含了很多的东西。
更多的则是嘲弄!
他就觉得一股热血上涌,偏偏他还不敢表露在脸上,只好低下头去。
身为堂堂男儿,却如此的低眉顺眼,那一刻,范文成彻底被阉割了,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
皇太极掀起那厚厚的眼皮,眼神之中,满满都是凉薄,轻蔑的神色。
他只看了范一眼,见范文臣那一脸烟熏火燎,真就好似挖煤的一般。
冷笑了一声,“还特么辽东名士,问你一句,你到底降,还是不降?”
此刻的范文成已经完全没有了选择,沉阳城是绝对不可能再回去了,也回不去了。
什么盖江南,什么熊廷弼,什么汉家男儿,什么自己的祖宗是范仲淹……
一切的一切,都从他踏出沉阳城那一步开始,全部烟消云散了。
“说呀,你特么聋了!”
皇太极很少这样骂出粗话,饶是他汉话说得还算可以,也很少这样骂出粗话。
范文成思来想去,别无选择,只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满脸苍白,失神答道:“降,我降……”
那一刻,他连死的心都有。
“那好,既然如此,就剃了头吧!”
皇太极这句话,顿时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自从他降了努尔哈赤以后,为了避免剃发,一直协助李永芳,从事细作,潜伏,收集明军情报工作。
倒不是他多么喜欢这份工作,而是因为,出于这份工作性质的决定,可以不用剃发。
他连忙抬起头来,用一种近乎祈求的眼神,哀告道:“四贝勒,我还兼着李大人差事,不能剃,不然,我没办法化装潜伏了!”
“父王把你送给了我,你以后不用替李永芳做事了,死了那份儿心吧,在我帐下做事,不允许你三心二意!”
皇太极冷冷的回绝,末了,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你们南人,连我的爱妾也对付不了,哼,可笑!”
他说这话时,满脸的神色充满了鄙夷,而那博尔吉特氏更是邪魅的看了他一眼,两个人当着他的面,居然又腻在了一起,丝毫无视他的存在。
他只好尴尬的退了出来。
一个剃头的师傅,一手拿着白毛巾,一手拿着剃刀,微笑的看着他。
“小人奉上命,为大人除去汉人衣冠,从今而后,万望大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与过去一刀两断!”
剃头师傅的这番话,是给每一个投降过来的汉人必说的一番话。
眼见这个老师傅,早已面无表情,只是例行公事般说出,不带有任何情感。
但在所有投降过了来的汉人来讲,不次于晴天霹雳,重锤捣心。
在范文成听来,更是如此。
他只好默默的点了点头,坐在一把长凳上,老老实实,如同一只羔羊一般,任人宰割了。
刀锋过处,丝丝长发散落,头皮冰凉一片,只在脑后留了一撮铜钱大的地方的,长发编了小辫,系了一条红绳。
剃发以后,那老师傅手里拿着束发的网巾,伸到他眼前,冷然问道:
“以后这网巾你再也用不着了,你是否留个念想,不过我劝你最好烧了,省得大汗起疑!”
范文成本想伸手接住那网巾,听他这么一说,只好弃了,惨然道:“那你就代我烧了吧!”
正在他思绪乱纷纷的时候,忽然远处传来了一声鞭响,他抬头一看,就见一大群被俘虏的军民,用绳索相连,被后面那些女真武士驱赶着进入了营门。
而在他们的身后,几百个俘虏,在女真人鞭子的鞭打下,推着两门巨型的火炮,在泥淖地中,缓缓向前。
尽管前面有十几匹健骡,死命的拉着。
骡子的嘴里吐着白沫,有些骡子因为脱了力,扑通一下跪在泥地里。
可那皮鞭挥打得更狠,更急了,骡子又不得不勉强站起来,再一次向前拼死努劲儿,四只蹄子在湿泥地里不断的打滑。
尽管前面有十几头健骡拉着,后面又有几百人推着,在女真武士鞭子无情的抽打下,人与牲口身上都留下了一道道的血痕,带血的皮肉一条条撕下。
有的人实在因为太过疲乏,满脸苍白,一张嘴,一口血喷出,扑通一下,摔倒在黑黑的淤泥里。
可沉重的炮车根本不会停下,硬生生的从那个人身体上碾过,尽管那人绝望的惨叫,而旁边的人脸上全是麻木的表情。
他们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也许这就是他们唯一解脱的方式。
那人被深深的压进了泥浆里,成了一团肉酱,血湖湖一片与那些黑泥混为一体,很快被人踩在脚下。
天地不仁,万物为邹狗,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吧!
至于那身后的女真人根本不为所动,狠厉的眼神当中,哪怕有一丝怜悯也好。
没有,什么也没有,也许在他们的潜意识当中,被俘虏的这些明国人,就应当如此。
他们的地位,或许连那拉车的牲口都不如。
他们一个个依然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大声的咒骂着,拼死的抽打,鞭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这一幕看在范文成的心里,感觉自己心肝都在颤,这些被奴役的人们啊,可都是自己的同胞呀!
那一刻,范文成心都快碎了,眼见两辆炮车是那么沉重,巨大的大炮,如同缓慢行进的城堡。
铸铁打造的两门黑黑的巨炮,显然是从明军的手里夺过去的。
女真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火器,这又是要去哪里?
正在他诧异之间,皇太极出了大帐,见到眼前这一幕以后,他显得极为高兴,兴奋。
见到旁边傻呆呆的范文成,轻蔑的笑了一声,“你怕是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吧?”
“回禀贝勒爷,确实不知道,可是这两门巨炮又来自哪里?”
面无表情的范文成,极小声的问道。
显然,皇太极因为过度的兴奋,根本没有理会,也没有必要理会范文臣的感受,也许压根也没听出来,他说话的声音带有一丝暗哑。
“忘了告诉你了,我们的健儿在打下开原之后,仅仅过了三天,南边的铁岭城,明军居然不战而降,这两门巨炮,就拜他们所赐,用它们来对付熊疯子,再好不过!”
范文臣听他这么说,整个人一下子呆立在当地,怔怔的看着面前的这两门巨炮,彷佛看到不久以后,熊廷弼的尸体躺在荒野之上。
他在想,有这两门巨炮的加持,只怕是沉阳城会被轰成了粉末。
他怔怔发呆的表情,并没有逃过皇太极的双眼,冷笑一声道:
“你不是说,李如柏的一万大军,后天才到嘛,没关系,我明天就开始发起进攻,等他来了,黄花菜都凉了,到那个时候,沉阳城怕是已经成了一堆废墟了!”
皇太极说完这话以后,几乎是抬起头来哈哈大笑,一旁的博尔吉特氏也跟着发出了邪魅的笑声。
她那狐媚的眼神看了范文成一眼,特意靠过来,伸起柔腻温暖而细滑的手指去抚摸他那刚刚被剃光发青的头皮,笑道:“这么一看,你可顺眼多了!”
“哈哈哈哈……”
皇太极朗声大笑,刺耳的笑声如同一把尖利的锥子,疯狂的刺着范文成的那颗快要麻木的心。
……
“嘿左,嘿左,嘿左,加把劲儿呀,别拉稀呀……嘿左,嘿左,嘿左,左肩高呀,右肩低啊,看脚下呐……”
啪,啪,几声鞭响,又传来几声,靼子兵疯狂的怒斥声。
两门黑黝黝的大炮,就好似小山一般,缓慢的在烂泥当中前移,身后留下一地汉人与骡马的尸体。
冷风拂过,一层发白的冰霜,渐渐将那褐色的软泥与汉人及骡马的残尸凝结了一起,永远和大地化为一体。
残阳如血,乌云翻卷,大片大片的阴云,正在朝沉阳城涌去!
而此时的沉阳城,正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中。
火焰翻卷,舔舐着李窝头娘的尸身,同时被放在火架子上的,还有钱老镖头的尸体。
片片残雪随同灰尽撤了下来,落在李窝头身上,此时的他一身重孝,跪在泥地上,惨白的孝衣已沾染脏污的湿泥。
他,两眼空洞失神,泪水已冻结在脸上,早已冰冷一片。
身后则跪着一群钱老镖头的趟子手,镖师,一个个也头顶重孝,掩面痛哭,热泪淌在脸上,滴入泥土里。
烈焰,红色的烈焰。
逐渐将李窝头娘的尸身渐渐吞没,他就感觉那一刻,自己的一部分也随娘的尸身化为了青烟。
北风呼号,雪花旋舞,天地惨灰,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似乎已是死了!
浑身上下被寒风吹透,冻得如死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