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进宫面圣,其实是面见太监。
骆虎跟着这小太监一路向北,路过乾清宫并没有停下脚步,反倒是一路直出神武门,居然是朝着司礼监的方向而去。
这让骆虎实在是心惊不已。
他心想这难道不是假传圣旨吗?
可是看看那小太监的表情,压根不以为意,显然不用问,他们经常这样干。
果然向东一拐,就是去往司礼监。
既然是去往司礼监,这就等于是东厂提督提调锦衣卫,属于上下级的一种见面。
依着锦衣卫的规矩,来到了司礼监门口,躬身站立在一旁,他倒是很想坐,门口那太师椅并不是他能坐的。
辽东的四月初已微有暖意,草木复苏,而关内京城却连桃花都快开败了,万千柳丝任风吹拂,阳光竟有些灼人了。
骆虎在门口一直站立,四下也没有任何遮挡,只能任由阳光直晒。
不一会儿,他就有些汗流浃背,黄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本来以为魏忠贤一会儿就出来了,哪知司礼监的大门一直有太监进进出出,就不见魏忠贤出来。
已经把自己晾门口一个时辰了,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骆虎一直记着义父骆思恭的话,不敢和魏忠贤起正面冲突,所以他极力忍耐。
就在这时,他分明听见小院值房内,魏忠贤那尖细的声音响起:“骆家儿郎来了吗?”
“回老祖宗的话,骆家儿郎早就在门外候着呢!”
“既如此,那就且让他多候一会儿,咱家用了这杯茶,再睡一觉,再见他也不迟!”
骆虎心中恼怒已到极点,对于魏忠贤他并不陌生。
听义父讲,此人据说一赌鬼,卖了自己老婆孩子,凑够采割的钱本想进宫当太监。
哪知他一时赌兴又起,把个这钱输了一部分,临时不够,又让那专事采割的人坑了一把,没割干净。
大明,对太监要求很严的,即便采割之人也得官方认证,自己动手割了不算。
如若银钱给不够,会很麻烦,进了宫自有人专门检视,至于那些不合格,或没被看中的宦官会被统一打发至养济院。
因为他们身份尴尬,割了,不能进宫,又没办法厚着脸皮回乡,就在养济院自生自灭。
养济院半官半民,通常是收容一些被宫中赶出来的年老太监寄身之所,或是下等宦官来洗澡的地方。
这些人就只好伺候这些老太监,要不给人洗澡,搓个背,以了残生。
若是混到这一步,人就基本上没啥指望了。
因缘凑巧,恰逢魏朝不知为何心血来潮来养济院洗澡,见魏忠贤小圆脸,又机灵,又有眼力见,便把他带回了宫。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两人一齐斗败了王安,王安一倒,魏忠贤先是攀上李选侍,得以在朱由校身边伺候。
天长日久,朱由校性情宽厚,而他最会揣摩人心,翻脸蹬了李选侍,又攀上客氏,进而和自己干爹闹翻。
而客氏又是朱由校的乳母,两人联手打压魏朝,硬是把魏朝从掌印之位上拉下来。
本来该魏忠贤上,可他文才有限,掌印这位置可不是混的,历任掌印太监文化水平不输于外朝的阁臣,大学士。
以万历皇帝最受宠信的大伴冯保为例,其文才不比张居正差多少,而一手丹青更是自成一派。
魏忠贤自忖没那两下,只好在掌笔位置上混,兼着御马监领事,东厂提督,不是内相却比以往任何内相的权利都大。
骆虎明白,自己是绝不能得罪这位权奸的。
于是他强压心头怒火,硬是一直在门口站着等到了天黑,红灯起,宫锁落。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也直到此时魏忠贤才慢悠悠由两个小太监搀着,一身五爪金龙红蟒袍,头带一品红纶翅方帽,踱出门。
一见月门洞外,宫灯下一个高大的人影在地上,冷哼一声:“咱家把骆家儿郎忘了,罪过,进来吧!”
也直到这时,骆虎才得到觐见的机会,强行让自己眉头舒展,脸色平和,几步上前,跪拜道:“儿郎见过宗主爷!”
“一家人了,不必客气!”
骆虎明白,魏忠贤这里指的一家人,是指大家都是宫里的,却没说让自己平身,只好依旧单膝点地。
旁边有小太监给魏忠贤端过茶碗,他却连看也不看,澹澹道:“赏他吧!”
这碗茶便端到了骆虎面前。
骆虎本来是不想端着这茶的,他知道只要端了这碗茶,就必须得跟魏忠贤结为一派。
可是一想到自己义父的话,没办法如今的他,并不是从前的李窝头,好歹才有顶着一个骆字,不为自己着想,也对骆家负责。
他不敢有所犹疑,马上接过,并一饮而尽。
茶是新泡,正宗明前新春嫩茶,可却很烫,这嫩茶本不必用开水,因为这么一来,茶的馨香一次就烫没了,除了苦涩再无其它味。
可以讲苦味赛黄莲,又烫又苦!
作为能在司礼监混的小太监怎么可能犯这低级错误。
既然不可能,那就是魏忠贤的意思,分明就是试他。
骆虎又何许人也!
一口干了这碗又烧又苦的茶,面不改色,神情如常。
魏忠贤点了下头,一笑,这才缓缓坐下,笑问:“这茶怎么样?”
“谢老祖宗赏饭!”
这一问一答,全按着锦衣卫在内廷的规矩,这么一来,就算是骆虎认了门派,从今而后,他必须和魏忠贤站在一起。
魏忠贤一笑,“罢了,辽东苦寒,你也算劳累一天了,咱家可以给你透个信儿,明天,圣上会亲口敕封你锦衣卫指挥使,正三品,越了两级,快和你老子同殿称臣了,不过,你记住,你们骆家加官是咱家给的,吃谁家的饭,认谁家的门!”
“谨遵厂公教诲!”
骆虎再次拜道。
“起身吧,和咱家一起去见见奉圣夫人!”
骆虎听了这话都愣了,历来对食这事儿,一般在明宫廷是明面上不允许的,他居然如此光明正大。
骆虎只好紧跟着魏忠贤,随后的场面可算是让他开了眼。
大明二百余年来从来也没有过的景象,在骆虎面前展现了。
远远的在乾清宫外,朱由校的乳母,当今被天子赐封为奉圣夫人的客氏,坐在一个大门板上,任人抬着。
她本人盛装出席,穿着一身素白的绫罗绸缎,在夜风中如同仙子下凡,便道两侧还放置着从荷兰进口的玻璃宫灯。
如同在仙境中一般行走,前面有两队宫娥打着宫灯,后面还用上了黄罗大伞。
如此的明目张胆,骆虎在好奇,到底皇帝怎么想?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让他惊呆了,因为朱由校就站在魏忠贤的身旁,这个身为大明皇帝的天子,对这一幕没有任何表示。
他反倒跟在魏忠贤与客氏身后,两人在他面前插科打诨,他却亦步亦趋,只是笑笑。
骆虎彻底惊呆了。
他记得朱由校可不是这样,与从前的英明神武却叛若两人。
京城中因为辽东形势危急,已实行了警戒,而紫禁城内又都增加了守卫,一切都在紧张的气氛中。
他暗想,这也许是皇上排解忧愁的一种手段吧。
可魏忠贤会这么想吗?
这要传扬出去,群臣又该怎么想?
当魏忠贤和客氏结伴而去后,偌大的乾清宫只剩皇上与骆虎了,巨大的孤寂袭来。
“万岁爷,您早点歇下吧,今夜我去外面当值!”
“慢,朕有话对你讲!”
骆虎本要退下,却被皇上叫住,“你随朕来!”
骆虎不敢怠慢只好跟了上去,就见皇上进了乾清宫东暖阁,他在一旁束立,就见皇上一指桌上的奏折,“你看一下,这是今天的!”
骆虎连忙跪下,“万岁爷,卑职怎么敢?”
“朕让你看你就看,有日子没见了,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
骆虎不敢违背,便拿起这堆奏折开始从头看起。
起初时,他并不以为意,看到后来越看越心惊,实在是让他大失所望。
原来这些奏折都是朝堂大臣们的奏折,这上面的内容让人看了实在是让人气愤。
辽东连连失陷两城,这些人顾左右而不言它,抓着妖书,梃击,红丸三桉互相攻讦,勾心斗角,甚至扯起万历争国本的事情。
对于辽东,西南,以及各地的旱灾,百姓的疾苦,国家危亡,只字不提。
即使提也是刀切豆腐两面光,有用的话一句也不说,只关心各自的仕途。
以叶向高,汪文言,为首的东林党大臣们,每天除了吵架,讲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没别的了。
而辽东已经到了危急时刻,这些人巴不得和熊廷弼,袁应泰扯远点关系,生怕被连累。
上百本朝中文武大臣对于辽东发生的灾难,孰视无睹,集体选择失明。
那一刻,他似乎有些明白朱由校此时的心态了。
他好希望有人能替他分担一些,然而并没有,怪不得他选择阉党,实在是无奈之举。
“朕让你看这些是想让你记住这帮东林党人,等辽东的事一缓,朕必对这些每日无所事事,为了吵架而吵架的东林党人给予天威,让他们好好长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