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聪突然觉得心痛。
如果没听见最后那句，他依然会视年轻科学家为英雄。他知道很多这样的英雄，他们在漫长的战争中为人类的胜利牺牲了生命，直到今天，联邦依然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纪念他们。
王聪从小就在东方安全城参加过一些纪念活动，全球网络上也会有数不尽的纪录片和视频。他能说得出很多英雄的名字，每一位英雄的辉煌事迹都远远胜过面前这个书呆子一般的年轻人。那时候的王聪只觉得热血沸腾，如果战争再次爆发，他一定毫不犹豫加入其中。
他从未考虑过‘牺牲’二字的真正含义。直到现在，他才突然觉得心痛。
因为年轻科学家不是英雄，只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有也恐惧，也有退缩。
他和自己一样，很多时候，也会害怕。
大家都只是普通人。
英雄太遥远了，只有普通人是真实的。王聪觉得，也许直到此刻，自己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战争。战争不是联邦周年庆典上那些冗长的华丽辞藻，而是从一个个普通的生命开始的。
这段视频一直没有关闭，什么画面都没拍着，直到系统自动中止。也许，就在这段视频黑场的时间里，科学家死在了这儿。
王聪仔细查看3号服务器的工作状态记录表，发现它从未投入使用。2号服务器的状态与3号相同，也是没用过的。这意味着，博士所说的那台处级人工智能杀死他之后，锁死了这间网络安全室。此后的五十年里，没人来过这儿，所以也没有人处理尸骨，没人启用2号和2号服务器。
那台人工智能凶手，应该就是掌控这座小镇的白发老者了。
3号服务器系统桌面上有一个名叫‘双头蛇’的可编译可执行文件，正是科学家所说的那段病毒程序。王聪虽然看不太懂程序，但能看懂右侧的说明文档。他按照说明文档上的搜索方法，搜索这台服务器，果然，‘双头蛇’已经在这台服务器里蔓延了。
他又去1号服务器上搜索了一番，同样发现了‘双头蛇’，但病毒程序的数量很少，而且长时间没有活跃，似乎对服务器的运行没多大影响。
王聪双手抱头，在东北角坐下。
他猜到了人工智能把他骗来这儿的原因，也知道了该如何和对方交手。拳头和枪炮解决不了问题，他得向死去的年轻科学家学习，用头脑击败对手！
科学家的病毒程序肯定起到了作用，所以已经投入使用的1号服务器上有‘双头蛇’病毒。在过去的五十年里，病毒一定和人工智能进行了长时间的对抗！如今，病毒长时间没有活跃，说明人工智能想办法限制了‘双头蛇’。可它只能限制，却无法彻底清除这个对手！
人工智能一定希望王聪做点儿什么，帮它彻底清除‘双头蛇’。
而这，也许就是王聪脱身的机会！
王聪暗下决心，我可不能让这台人工智能如愿！既然年轻科学家曾经找到了对抗它的办法，我也一定能找到！
只是……该从哪儿下手呢？
他盯着运行中的服务器抱头苦思，视线稍稍偏移，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无尘的墙壁明明应该是一整片干净无暇的白色，但他看见了一个手印！
一个拇指的手印。
王聪几乎条件反射举起了枪。因为这个手印纹路清晰可见，它是新的！崭新的！
即便在无尘的环境下，指印也不可能长期保持这样清晰的纹路。在人工智能关闭了这间网络安全室之后，还有人来过这儿！也许就在不久之前，有人来过这儿！
王聪小心翼翼查看指印，头戴式探照灯将这片墙壁毫无遗漏地展现在王聪面前。良久，他终于发现，指印附近有两条长长的缝隙……不，一共是四条线，它们组成了一个方形。
这里有一扇吸合式的门！
门后是什么？
看这个网络安全室的技术规格，就算门后是个暗室，就算暗室里有响动，王聪在外面也绝对什么都听不见。想知道门后是什么，非得打开不可！
王聪只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崭新的人类指印……和今天的冲突有关吗？会不会是曹蕊的人留下的，又或是她的敌人留下的？
他伸手触摸手印所在的部分，果然，那儿有一个难以发现的热感式触压按键。一旦感应到手指，门马上向内收缩，然后就消失了！
王聪闪身躲在一旁！暗室里隐隐有昏黄的光亮透出来，他听见了一个人极为微弱的呼吸声！他没敢轻举妄动，而是轻轻在墙上敲摩尔代码。
“我是平民，你是谁？”
屋内人没有反应。
“军人？寻宝人？”
依旧没有回应。
“我没有武器。”
漫长的三秒钟之后，王聪重重喘了口气，猛地持枪冲进去！
然后他便愣住了。
这是一间不到五平方米大小的暗室，角落里亮着军用小型紧急备用灯。一个联邦女军人紧靠墙角，坐在地上，握着武器的手放在腿上。她低垂着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呼吸若有若无。她的防核服已经有多处破损，露出了几处伤口。
这人在昏迷中。
王聪上前拨开她的头发，竟然是一张熟悉的脸。想了好久，他终于想起她的名字。
钟梅。
那个雨天，战术小队在山顶遇到第一次袭击时，在机甲运输车里帮王聪戴上耳机、打开防护罩的年轻女兵。一个和王聪一样，第一次上战场的军人。
女兵的伤口不深，但有些苦怪。王聪早已不是对野外生活完全不懂的白痴，一眼就看出这些伤口并非来自枪炮，而是某种划痕或爪痕。
核变异生物？
帮年轻的女兵简单清理过腿部和胳膊上的伤口之后，王聪顺手从暗室的储物箱里取出一件防核服帮她穿上。这间狭窄的暗室两壁都是镶入式的合金储物箱，储物箱排列整齐，和越野车主电池箱大小相当，粗略数一数，得有五、六十个，令王聪有一种进了银行保险库的荒谬感。
王聪试着拉开更多的储物箱，但所有能打开的箱子都已被女兵打开了，一共才三个，里面装着的不过是几件防核装备。其他的箱子都有电子密码锁，王聪非常坦荡地放弃了砸开它们的念头。
现在可不是打劫的时候。
他大致能猜到事情的后半部分。钟梅进入这间地下网络安全室之后，猛然看见角落的尸体，吓得摔在地上，不小心摸到了墙上的热感按键，意外的发现了暗室。追杀她的核变异生物尾随而来，她索性躲进暗室。暗室隔绝了通信，她无法和外界联系，最后因为缺乏急救设备，伤口发炎，筋疲力尽，这才晕了过去。
至于事情的前半部分，曹蕊的战术小队和谁发生了冲突？她为什么会被核变异生物追杀？她是如何发现地下室的？
王聪可就没法继续猜了。
钟梅从一场噩梦中突然惊醒！梦中是一个无光的夜晚，她被一匹银色的狼咬住脖子，拖进了无边无际的荒草中。
她一声尖叫，猛地坐起来！
眼前黑沉沉的，什么都没有。她困惑地打量四周，昏暗的灯光给了她同样微弱的安全感，她慢慢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最后，她看见狭小的暗室门口多了一个人。视线渐渐清晰，她看清那个人手里拿着枪！
她一把抓起自己的枪套，却发现枪不见了！
而且，她的双手还被拇指粗的网络电缆捆得动弹不得！
王聪也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用老巩的掐脖子大法把女兵掐醒，却被她的尖叫险些震破了耳膜！他揉了揉耳朵，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我没有杀你，还对你的伤口做了急救处理。你要是叫这么大声，我倒是真想杀人了。”
因为光线的缘故，也因为王聪戴着头罩，女兵像是在看一个逆光的黑色剪影。无法看清对方，让受伤的女兵更加紧张。
她往后缩了缩，颤声问：“你是谁？”
王聪叹了口气，“以后别问这种傻问题。若我真的是个坏人，你这么问，不是逼着我灭口吗？”
女兵有些尴尬地点点头。王聪无语了，居然还像个学生一样点头？果然是初次出任务的菜鸟呀！
他继续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下午，你们在小镇里遇到了什么？”
女兵警惕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机动部队在这儿打了一架，敌人是谁？”
“你知道我的身份？”
“废话，当我认不出你的军装吗？整个秦山都知道你们在这儿！是核变异生物？”
女兵犹豫了片刻，缓缓点头，“很多核变异生物。”
果然！
摸进小镇时，王聪见到了众多的核变异生物，蛇，狼……有些动物还带了伤。当时王聪就觉得奇怪。等到看见钟梅身上的伤，他自然而然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可是……敌人仅仅是核变异生物吗？
“你们为什么会打起来？核变异生物虽然经常和人类发生冲突，但它们都很聪明，知道爱惜生命，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家伙。机动部队的强大，它们不会不知道。可你们打得很激烈，完全是奔着你死我活去的。为什么？这些核变异生物都疯了吗？！”
“真的只有它们！而且……不是第一次了。”
王聪一愣，“什么意思？”
钟梅有些迟疑，“自从……自从进入4090农业区，我们就一直受到核变异生物的骚扰。”
持续的骚扰？
“像今天下午这么大的规模？”
女兵摇了摇头，心有余悸，“今天的情况是第一次，之前……只是偶尔遇见一两只核变异生物，可每天都有。”
见女兵提起4090农业区，王聪心里已经踏实了一半。4090在共阳西面，这说明自己并没有迷路，依旧在去天成市的路上。至于曹蕊的战术小队……他们显然改变了行军方向，莫名其妙跟自己又一次同路了。
“你怎么进来这儿的？”
“这里有强电磁反应。我们发现这儿在不停地往外发送信息，所以我来了这儿。”
这儿在发送电磁信号？王聪记得孤零零的配电箱旁有一根倒下的金属柱子，难道那是一根天线？
女兵点点头，“对，那是我打坏的。我还用了电磁脉冲弹，完全摧毁了这个向外传输的通道。”
“门口有两重密码，你怎么进来的？密码破译器？”
“是的。”
“为什么不破译暗室里的储物箱？”
“已经用了，所有能打开的箱子就这三个。”
王聪越问越快：“你们要去哪儿？”
女兵一愣，警觉地盯着他，“不知道。行动目标，最终目的，我都不知道。何况，就算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
王聪耸耸肩，假装毫不在意，“据我所知，进入核区的有三支战术小队。你们只是其中之一，另外两支在哪儿？”
“一支比我们快，另一支在后面。”钟梅犹豫了片刻，“彼此间隔一天的路程。”
一天？明天还会有一支机动部队会经过？!王聪难过得像是一口吞下了一只苍蝇，一个曹蕊已经够麻烦了，还有一个？！
“后面那支谁带队？江海？李文胜？曹蕊？”
钟陌显然没想到这个神秘人居然知道这么多。她犹豫半晌，小声说：“曹蕊。”
王聪哑然，险些笑出声。看来，年轻的女兵在这次艰难的行动中进步了不少，至少知道撒谎了。她自己就属于曹蕊的小队，如果有后续部队，当然只可能是江海和李文胜中的一个。
自己临时多了个心眼，没想到真问出了令自己无语的答案。
懂得撒谎，算是成熟啦！
“想离开这儿？”
女兵缓缓点头。
“我并没有绑住你的脚，你可以离开这间暗室，出来看看。”
见陌生男子让开了暗室出口，女兵小心翼翼钻出来。她脚上有伤，行动有些不便。网络安全室很暗，但王聪的小型照明器还在台阶处，正在运行中的服务器也有相应的指示灯，足够女兵找到方向，看清被封的防护门和地下室的门。
“这个地下室被封死了，懂了？我虽然把你捆了，但面对的情况也不比你好多少，五十步笑百步。所以，如果你想逃出去，咱们恐怕得合作。你既然能进来，没准有办法出去，对不对？”
女兵想了想，向王聪走近了几步，伸出双手，“能不能先给我松绑？”
“不能，你可以在台阶那儿坐着，一切由我来处理。”
“好。”
话音未落，异变突起！
女兵箭步向前，一脚踹向王聪的下体！
女兵身形初动，王聪眼皮一挑，微微侧身躲开。女兵趁势扑上来，靠在他身旁，膝盖用力顶向王聪的腰间！王聪往前跨出一步，轻盈躲开了这一击。
等的就是现在！
女兵此时已在王聪背后，她猛地跳起来，双手套向王聪的脖子！她要勒死王聪！
但她勒住的并不是脖子，而是王聪的右手！
不知怎么，就在女兵靠近时，王聪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我知道她接下来要怎么做！于是在女兵高高跃起想要勒脖子的时候，他本能地伸出了右手格挡！
此刻，钟梅双膝顶在王聪背上，双手用尽全力想要勒动王聪的手。王聪双腿微曲，上半身绷得笔直，正是标准的站桩姿势。身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似乎对他的站桩毫无影响。他仅用一只右臂，便让用尽了全力的女兵毫无存进！
离开暗室时，她已经想好了要偷袭我吧。
王聪有些伤感，“为什么不相信我？”
钟梅没有说话，她银牙紧咬，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这个人简直跟块岩石似的，一动不动！
王聪语气平缓，似乎根本没在做生死对抗，而是和老友聊天，“我自信对你没有不妥当的地方，也足够诚恳，为什么还是要杀我？”
钟梅一声大叫，所有的力气宣泄而出！但她依旧无法扯动王聪的右手分毫！
此时，王聪一直没动的左手缓缓提起来，他握着一把手枪。
钟梅顿时绝望了。果然，自己会孤零零死在这儿。这个念头令她眼眶湿润，随后哭出声。一旦心防被攻破，她之前的坚强便荡然无存，手上也就没了力气。
王聪轻松一个背摔将她砸在地上。
半晌，钟梅才缓缓爬起来，声音哽咽，“这里是核区，除了战友，我不相信任何人类。”
她站在王聪身前两、三米处，直面黑洞洞的枪口。然后，她拉开防核服，扯下脖子上的狗牌，闭上眼睛等死。王聪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十几公分，秀秀气气的女孩。她满脸泪水，浑身颤抖，她怕得要命，她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是祈祷还是道别。
几天之前，也是这个女孩给王聪戴上头戴式耳机，笑着跟他说，‘钟梅’。
生命不该像花朵那么快枯萎。
王聪一掌打晕了她。
将女兵的脚也捆上之后，王聪将她塞回了暗室。他从暗室的储物柜里拿出一个防核袋，将年轻科学家的尸骨装进袋子里。尸骨下压着一个不明材料制作的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张内存卡。王聪心思一动，将内存卡插在3号服务器上。
内存卡上是一个名叫‘天网计划’的文档，文档的信息太多，王聪看得头昏眼花，花了十分钟才浏览了梗概部分。内存卡属于吴博士，他说自己级别不够，无法接触‘天网计划’的核心，便把自己参与的部分记下来，然后根据自己偷偷调查所得，对这个计划进行一些合理的猜测。
吴焕生博士再次强调自己的任务是建造并完善三间地下网络安全室。但他觉得奇怪，每间网络安全室都有三台柜式服务器，可小小一个北溪镇根本用不上九台柜式服务器呀！
随后，他发现柜式服务器支持一种全新的大功率通信机制。北溪镇一共也才几平方公里大小，可这种通信机制能保证信号去一百公里之外！
博士觉得这些服务器有可能在为其他电子设备服务。
于是他偷偷在北溪附近观察。在五十公里之外，博士发现了一座高达百米的天线塔；北溪镇西南一百五十公里之外，还有另一个建造地下网络安全室的小镇，小镇数十公里外也有相同的百米天线塔。后来，吴博士又找到了两个稍小一些但风格类似的天线塔……
吴博士认为，大功率通信机制在这些天线塔之间传递信息。即便没有通信卫星，不同小镇的云服务器系统也能通过强大的天线塔传递信息。最终，这些天线塔将结成一张网，而在这个网络上传递信息的，将是各个小镇兴建的这些云服务器。
这就是‘天网计划’！
等到吴博士发现自己是在替机器人工作，他马上明白，在云服务器上生存的将是人工智能！天网计划，就是让这些人工智能通过天线塔互相通信！
最终，天网计划将建立一个天网系统。这个系统到底想干什么？
博士完全无法理解，机器人为什么耗费人力物力做这件事情？他们如果还想和人类打下去，直接让人工智能入侵全球网络不就行了吗？
为什么光荣科技要帮助人工智能建立一个全新的网络系统？
博士最终也没找到答案。
天网系统？人工智能？光荣科技？
这么多年过去，这个系统到底有没有启用？如果启用了，现在还在吗？
北溪镇这个白发老者人工智能的要求会不会和天网系统有关？
各种疑问在王聪脑海里产生，消失，然后新的浪花又被卷起。他渐渐找到了事件的脉络。
王聪重新给1号服务器插上网络电缆。果然，仅仅几秒钟之后，白发老者出现了。被王聪强行赶走的时候，他很愤怒。可是现在，他又恢复了那副礼貌而谦卑的模样，而且对地下网络安全室内的变化视而不见。
“先生，请问您需要我做什么？”
王聪笑着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想像吴博士一样，悄无声息的死在这里。”
白发老者笑了，“先生，你真聪明，我喜欢和你沟通。我的编号是0029。”
“29号先生，让你久等了。说吧，你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