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起自动步枪，带上小型照明器和头戴式探照灯，王聪离开了电子产品体验店。临走之前，他把豹猫叫醒，手舞足蹈地邀请对方一同出门，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王聪不怒反喜，看来小镇里没什么危险了！
要去的地方不一定得是电子产品商店，普通商家也会卖一些常规的电子产品。小镇当然会有这样的商家，但愿它货架上的东西还没被人清扫一空。
空荡荡的小镇上，王聪像一个幽灵，沿着主街道一家一家查看。有了光源，他勉强能猜测出这一家是餐厅，那一家是人机交互游乐中心，那家像是智能学习室……但更多的地方，他已无法分辨。时间改变了一切，王聪既然无法想象科技鼎盛时期的盛况，自然也就认不出眼前的一切。
两个小时过去了，王聪没找到任何补给，但他并非一无所获。
小镇有些奇怪。
至少有十二栋建筑的屋顶是太阳能结构，它们的太阳能充电转换器和电子产品体验店的一样，处在休眠状态。这意味它们都能正常工作，意味着这些建筑物里有需要能源并管理能源的智能系统！
王聪钻进了其中一栋类似智能教室的建筑。在教室正中央的讲台地板下方，他挖出了人工智能中枢，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金属方盒。但这个人工智能已经完全没有了‘智能’，连虚拟成像也是破碎的，无法正常沟通，一直在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停止工作。’
王聪小心翼翼拆开了金属方盒，他对人工智能中枢所知甚少。短暂的维修生涯里，他接手的几乎全是C级机甲，根本没有智能中枢；仅有的几次接触B级机甲，智能中枢却又早就被人当做宝贝拿走了。
眼前这个金属方盒里复杂的走线分布和芯片封装，对他来说都过于陌生。他看了很久，思考每一个芯片单元的功能和组成，最终，他只看懂了一个最简单的地方：输出信号灯。
就是这一处让他心生疑惑。
标识网络状态的信号灯在闪烁。这个几乎报废的人工智能正和某个网络设备通信！
王聪随后钻进了另外两栋建筑物，发现它们的人工智能中枢也已被毁，但网络状态信号灯闪烁不停。它们也在和外部通信！
小镇里有网络！
这里是核区，不可能覆盖全球网络！难道…小镇有一个正在运转的局域网系统？！
一个荒废了十几年的小镇，为什么会有一个还在工作中的网络系统？这个网络系统覆盖了整座小镇吗？它有它的人工智能吗？
突然之间，王聪觉得一双冷漠的眼睛正在小镇上方盯着自己，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先生，请问您需要我做些什么？”
回到电子产品体验店，玻璃底座上的智能家庭系统非常殷勤地冒出来，等待王聪的吩咐。
王聪有些好奇，“你只能出现在那儿？”
“是的，成像系统受损，我只能依托这儿的虚拟成像芯片现身。”
王聪将找到的金属方盒拿出来，“我在好几栋小楼里都找到了相似的金属方盒，我猜它们是家庭智能系统的中枢。你能不能读取它的核心数据库？”
白发老者遗憾地说：“抱歉，先生，它的核心数据库已经被摧毁了，现在只剩下一些乱码。我无法从中获得任何有效信息。”
王聪气得狠狠敲了桌子一拳，时间又浪费了！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告诉他，快离开这座小镇，远离麻烦的机动部队；但另一个声音一直在鼓励他：再试试，再试试！
“你说过，你的数据只剩下了2%。如果能恢复一部分数据，你能做什么？”
“我可以恢复一部分功能，比如进入紧急状态。紧急状态下，我可以接过管理员权限。”
王聪心念一动，“可以给救生舱充电？”
“是的，先生。”
王聪大喜，“早说呀！你的智能中枢在哪儿？”
“我的智能中枢在云端，云服务器位于北溪镇地下网络安全室，东二街12号。第一密码3331，第二密码2025。”
王聪打了个响指，无论如何，我都得再试一次！
“我会努力恢复你的数据库，让你恢复一部分功能。如果你帮不上我，我会砸了这儿！”
“好的，先生，非常感谢。”
离开之前，王聪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连在某个网络上？”
“是的，先生，我能和云服务器通信。”
王聪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小镇的网络系统就是云服务器系统吗？所有的智能中枢联系的都是它吗？夜空中那双漠视自己的眼睛属于它吗？
不知为何，王聪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东二街12号是一座小花园，至少曾经是。现在，仿佛土地受到了某种污染，这儿所有的植物都死了，只剩下一片干枯的三百平方米大小的荒地，于是荒地正中那间孤零零的配电房特别显眼。
王聪用第一密码打开配电房侧门，门内是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他在小屋子里踩了踩，听声音，脚下应该是空的。很快，他就在墙角找到了一个开关。
输入第二密码，地板从中央左右分开，随后又弹开一个防尘罩，露出一个向下台阶。地下室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电磁探测显示下方有功耗不小的电子用品，那应该就是云服务器了。这就是地下网络安全室了？
王聪没敢放松警惕，仔细聆听里面的反应。
无声无息，没有反应。
非常好。
王聪一手握着枪，一手拿着小型照明器，头戴式探照灯也开着，沿着全封闭式的台阶一步步下行，经过两层防护门之后，他走进一个无尘环境的网络安全室。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儿没有自动照明系统，但王聪大致看清，这是个二十五平方米大小的地下室，高约三米，四周是特制的强化玻璃，下降台阶从地下室的西南角延伸至西北角。
屋子里有三台全封闭的柜式服务器，但只有1号服务器正在运转。它们宽约一米半，比王聪高出一头。王聪没有急着查看服务器的工作情况，他小心翼翼沿着墙壁慢慢探索，在东北角，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对面的角落里，躺着一具已经风化的尸体！
没等他上前看个究竟，头顶突然一声轻响，地下室的门和防护门突然自动关上了！
王聪快速上前，确认只有一具尸体。随后他冲上台阶，防护门已经无法打开了！
他没有慌张，防护门是为了保证室内环境的洁净，并非坚不可摧，真正麻烦的是头顶地下室的门。他进来时观察过，凭自己的力量，那扇门是无法打破的，必须得有密码才能出去。
为什么它们会自动锁上？是网络安全室的管理系统在工作吗？
王聪快步回到柜式服务器旁。每台全封闭式的柜式服务器都由四个部分组成：供电系统，冷却系统，刀片式服务器阵列，控制和显示系统。王聪打开1号柜式服务器的触屏，确认它在正常工作。
可1号服务器里没有电子产品体验店的智能系统云端。
2号和3号服务器都没有启动。是不是只要启动了他们，云服务器就完整了，就能解决白发老者的数据库缺失的问题？
王聪没动，他总觉得哪儿不太对。犹豫片刻，他试着问：“切换到声控模式。网络安全室管理系统？云服务器管理系统？别躲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白发老者的虚拟头像悄然出现在一号服务器的虚拟显示基座上，他笑着问：“先生，请问您需要我做些什么？”
王聪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缓缓说：“果然如此。智能家庭系统……不，我是不是应该改口，称呼你为云服务器系统？”
白发老者笑着点头，“悉听尊便，先生。”
这个礼貌而谦卑的人工智能，根本不是电子产品体验店的智能家居系统，而是小镇的云服务系统！
王聪不慌不忙在台阶旁坐下，将背上的自动步枪取下来，“既然你是云服务系统，那么，门也是你关的？”
“我没有恶意，先生。人工智能是不会主动伤害人类的。”
王聪突然觉得这个人工智能很有趣。它很聪明，但有时候却说着最差的谎话。
他低着头，自言自语：“机器人都能和人类打仗了，人工智能为什么不会伤害人类呢？”
白发老者微笑道：“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因为网络连接。小镇这些建筑物里的智能系统都被损毁了，但网络连接还在。所以你可以轻易地取代任何一栋建筑物里的智能系统。我一共找到过四个智能中枢，除了电子产品店里露面的那个，其他每一个都有故障，显示的头像也不一样，但其实每一个都是你，是你换了一个表象在欺骗我。它们全都是你的分身，对不对？”
白发老者笑了，“想通了这一点，的确就能认出我。先生，您非常的聪明。”
原来，那双在天顶凝视着王聪的眼睛，属于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老者！
王聪苦笑道：“谢谢，我现在才想明白，已经很不聪明了。既然其他屋子里的智能系统都坏了，电子产品店里怎么可能有一个几乎无损的家庭智能系统呢？”
“先生，您的心率和呼吸始终非常平稳。您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为什么呢？”
王聪耸耸肩，回想自己情急之下的种种行为，“我进小镇，和机甲交手，你肯定都看见了。当我冲进电子产品体验店，急需打开门让体型硕大的黑熊钻进来时，你便化身智能家庭系统，帮了我一把。”
“我需要能量和信息，你推托不给。我不得不四处寻找，间接发现了小镇有一个云服务系统。然后，你抛出了诱饵，让我来这个网络安全室。你利用了我急需补给的心理。从最初开始，你就在一步步引导我找到这儿，对不对？既然是你让我来这儿，当然是需要我在这儿做点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白发老者笑着点头，“先生，与大多数人类不同，和您沟通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王聪恨恨地想，你觉得愉快，我可觉得很不爽呀。他撇撇嘴，“你和人沟通的时候，习惯了把对方关起来吗？”
“您不要尝试用自己的力量离开这儿了。这座网络安全室采用混凝土钢架结构，可以抵抗重型穿甲弹的攻击，更不用说您手中的自动步枪了。您的宠物很强大，但它也无法将您带出去。只有我能打开这儿。另外，很抱歉让您见到了那具人类的尸体。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没有杀死他。我只是一台初级人工智能，为设定好的基本行为原则服务。他的死亡另有原因。”
王聪没有说话，他从未和人工智能深入地打过交道，而且是以这种方式。到底该如何认识和理解人工智能的行为呢？
“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
“先生，先说说你需要什么吧。”
王聪有些窝火，“这算是开始谈条件了吗？”
“不，先生，我的行为逻辑充分尊重公平原则和等价交换原则，希望您也尊重这些原则。”
“我需要两颗10号标准电池，反热感装备，反电磁装备，一张涵盖附近一千公里的精确地图，一个能用的平板。”
白发老头沉吟片刻，“先生，您来北溪的目的是什么？”
王聪冷冷的说：“路过。”
“您的最终目的地是？”
王聪没有回答。
“抱歉，如果您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我们的公平原则将无法推进。您曾经向我询问过天成市的位置……请问，您的目的地是那儿吗？”
王聪突然笑了，“公平原则，哼！云服务系统，说来说去，你无非是想知道我要去哪儿，要做什么。公平原则根本不在你的行为逻辑里！先限制了我的自由，然后再和我谈公平？不觉得可笑吗？不，你只是个人工智能，不知道什么叫‘可笑’！”
白发老者叹了口气，“先生，看来你对自身的处境没有清醒的认识……”
“不，我很清楚。”王聪凑近白发老者，仔细打量对方，“你知道吗？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和人工智能打交道，所以我看得很细致。你的表情很丰富，你懂得欺骗，你知道观察并判断我的想法。情绪，反应，运算模式，以及对行为准则的掌握，这些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云服务系统能做到的！”
见白发老者表情毫无变化，王聪平静的说：“你肯定不是云服务系统！你也许掌握了这台服务器，但你肯定是某种更强的人工智能！按理说，你这种程度的人工智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早被寻宝队抢走了。可你为什么还好好地待在核区边境的一个小镇上呢？你为什么不逃走？”
“到底是因为你从来没被人发现？还是因为你无法逃走？”
白发老者笑容渐渐消失。
王聪心中大喜，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
“果然是这样，你一定有某个巨大的缺陷！这种缺陷让你无法离开小镇。到底是什么缺陷呢？我想想……和这三台服务器有关吗？”
白发老者的脸色越来越僵硬。
见王聪开始操作1号服务器柜，白发老者冷冷地说：“先生，不用试图操作这里的服务器。这里只是我的服务器之一，您就算毁掉它，也无法真正伤害我。”
“我当然知道。核心服务器的所在地是一台人工智能最大的秘密，你怎么可能轻易告诉我？不过，我也并没想过要毁掉这儿。我只是嫌你烦。”
白发老者愤怒地大喊：“不！”
王聪无视白发老者的愤怒，拔掉了网络连接电缆，白发老者的头像顿时消失在黑暗中。
中断网络，当然不是因为王聪嫌云服务系统烦。
他只是没想出对付这个人工智能的好办法，需要先冷静想想。
他盯上了角落里的那具尸体。尸体已经风化，分不清身份，看不出他死亡时的年龄，也看不出死了多久。
这具尸体让王聪耿耿于怀。如果云服务系统真的遵守公平原则，死者为什么没有努力做到，争取从这儿逃出去呢？溺水中的人但凡有棵稻草都会抓住，死者是没抓呢？还是没抓住？
不管白发老头如何轻描淡写地说这几台服务器是多么无足轻重，他最后的愤怒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反应。
问题一定能从服务器里找到答案！
三台服务器彼此完全独立，只有1号服务器在工作状态中，另外两台甚至还没有接通外部网络线缆。王聪得找到办法登录服务器，寻找云服务系统的弱点。
服务器可以用密码登入，王聪琢磨了很久，也没找到方法。但在3号服务器显示屏背后，他发现一排极小的数字码，其中的3、4、6三个数字被人小心标了出来。
王聪打开3号服务器，输入这三个数字，排列组合试到第三次的时候，居然真的进入了系统！
王聪差点没给跪了。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简单的服务器密码？太不走心了吧？
无需任何操作，王聪以管理员身份进入系统后，显示自动弹出了一段视频。画面上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王聪不由恍惚，这人的学者气质简直和‘垃圾场’的小苏老师一模一样！
年轻男子一边小声说话，一边鬼鬼祟祟地打量四周。王聪觉得，这个人似乎很害怕，正在躲避某个危险的东西！
“今天是新历2269年12月17日，我是汉城大学网络科学博士吴焕生，我正在帮助光荣科技公司组建最新型的天网系统。”
2269年？五十年前？！战争结束的那一年？！
光荣科技？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光荣科技吗？
“战争结束了，为了重建边缘地区，我的任务是在北溪镇建立三个秘密的地下网络安全室，每个安全室由三台柜式服务器组成。第一个安全室已经完成，你所在的是第二个安全室。不会再有第三个安全室了，我要中止这次错误的工作！”
年轻的科学家顿了顿，确认左右无人，才接着说：“光荣科技公司有问题！他们…算了，你可能不是技术人员，无法理解我说的细节，那么我直接说结论：我觉得他们的工作是在帮助机器人！”
光荣科技帮助机器人？王聪可不相信。联邦的众多机甲和武器都是光荣科技研发的，他不相信光荣科技和机器人能有什么关联！
“我发现，三个地下网络安全室一旦完工，运算能力和数据库空间足够支撑一台非常强大的初级人工智能，它将控制整个北溪镇！”
“这个人工智能的数据和运算核心已经被秘密的送入了第一个安全室，我已经无法阻挡它对网络系统的入侵，而且我的所有行为都受到了监视。只有这儿是安全的。第二网络安全室没有无线网络信号，它还无法伤害我。”
这儿？王聪这才发现，年轻科学家就是在这间安全室里录下的视频！
“我无法进入一号安全室毁掉它。所以我设置了一段病毒程序，植入这间安全室的三台服务器里。服务器是水，加载了病毒程序的服务器，你可以想象成加了慢性毒药的水。人工智能离不开服务器，慢性毒药的腐蚀会让它渐渐虚弱下去。”
“摧毁人工智能的过程很慢，也许需要30年，甚至50年；但也许什么时候，人工智能会找到清除病毒程序的办法，摆脱我的偷袭。但是，我已经尽力了。”
年轻科学家脸色悲壮，也许他意识到了自己难以逃脱，“我为3号柜式服务器设置了非常简单的密码，就在显示屏背面，你肯定也看见了。系统页面的文件夹里有那段病毒程序。我很荣幸能和一台人工智能交手。如果我赢了，请向我祝贺；如果我输了，请和我道别。”
人工智能还在，年轻的科学家却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毫无疑问，他最后还是输了。
王聪沉默了，年轻科学家也沉默了。视频突然黑了。本以为视频就此结束，没想到后来又响起了年轻男子的声音。
他的声音平静而温柔，“爸爸妈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