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先生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去，所以，很多事情，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没法回答你。”

单无双在卧室门外盘腿坐下，回忆美好的过去本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但此刻的她却愁容满面。

“前年秋天，巩先生突然出现在了北海，出现在我面前，问我要不要跟他练习格斗。我这么聪明，当然不能随便答应一个看起来乱糟糟的中年男人的要求，对吧？”想到那个时候，单无双忍不住微笑，“‘猎狼’的其他人也纷纷鼓噪，然后巩先生一拳就把强尼打飞了。强尼是‘猎狼’的游骑兵，最好的格斗高手。我这么聪明，当然是马上就叫他先生了。”

“你说他身体大好……他以前受过伤吗？但当时，他不像有伤在身。然后就是……见鬼了的训练，过程就不说了。你也跟着他训练过，应该清楚。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不怎么和寻宝队的其他人说话，大家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强。但没过多久，寻宝队上上下下便已敬他如神。”

“去年春天，他要刘老大接了个寂静森林的活儿。刘老大是‘猎狼’的老大，一个胆大心黑的混蛋！他虽然没本事，但他清楚这是‘猎狼’翻身的机会，因为他有巩先生这个筹码。尽管大家心中忐忑，终于还是磨磨唧唧的出发了。”

“钻进核区的一千五百公里，我们心惊胆战。在寂静森林边缘，我们和变异生物打了一架，打不过，全都撤出来了。大家都是聪明人，谁也不想死！”

“我以为寻宝队该打道回府了，没想到巩先生抓着我进了森林！我们驾驶一台‘黑武士’，带着半个月的补给。我们一路急行穿过了黑暗森林，看到了森林北端的那条大河。等到快要弹尽粮绝的时候，我们才回头…..当然，交易所的任务也是巩先生顺手完成的。我只是个观众。”

“森林里当然有很多危险，有各种古怪的变异生物……好多次我都以为死定了。不过，后来我渐渐也就不害怕了，因为所有的变异生物在巩先生面前都不值一提。只要他走在前面，我就觉得安心。潜意识里，我隐隐有一种感觉，也许核区里没有什么能拦住他……”

见屋内的王聪始终一声不吭，单无双沉默片刻，小声说：“在寂静森林以北的大河边，有一座高达百米的天线塔。他爬上那座高塔，发送了一条信息。我知道，交易所发布的任务不值一提，那座天线塔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地。”

“回北海城之后的事情又变得很枯燥了，无非是训练，训练，训练……练得太苦，我很想逃跑。到了冬天，他又让刘老大接了个任务，这次是去蓝田城！那可是两河平原！S级核区！这次，刘老大也害怕了。当天晚上，我们好几个人就逃跑了！当然，谁都没能跑掉……”

“这一次，‘猎狼’花掉了所有的钱，搞到了力所能及的最好的装备。全北海城的人都知道我们要去蓝田，都知道我们死定了。刘老大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没出城就哭了。”

“我们沿着上次去黑暗森林的路线北上。再次进入寂静森林之后，巩先生在前面开路，我留在队伍末端殿后。因为上次摸清了线路，也因为大家多多少少有了些长进，寻宝队竟然顺顺利利地穿过了森林。没遭受多大损失，我们就再次来到了大河边。”

“这一次，高耸的天线塔下方，多了一个人。”单无双犹豫片刻，小声说，“一个战斗机器人。”

她知道屋内的王聪也很震惊，对方的心跳变化瞒不过她的感知。她苦笑道：“那个机器人……没和我们动手。它和巩先生聊了几句，然后……它成了我们的向导。巩先生说，它会带我们去蓝田城。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正是上一次巩先生通过天线塔发送的信息，唤来了这个机器人。”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我们此前只和核变异生物交过手，和战斗机器人仅有的几次照面，大家都是有多远躲多远。而且，这个战斗机器人很强，就算驾驶‘黑武士’，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击败它。它应该是个B级战斗机器人。”

“大河离蓝田城足有两千七百公里，路况不佳。幸好有战斗机器人带路，一路上也没有核变异生物的骚扰，我们得以全速前进。十三天后，我们离蓝田城只有一百公里了。随后，那个机器人停下了脚步，它只允许巩先生和我入城。”

每次想起那个地方，单无双都会本能地抗拒回忆，“交易所发布的任务，是找到蓝田城内一个隐藏的智能系统。可进城之后，我们根本没做这件事情。因为蓝田城里，有一个机器人的……小型城市！”

机器人城市？

“蓝田的外围是一个常见的废弃的核区城市，但蓝田城的中心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你在全息空间见过冰封科技城。我在蓝田看到的，就是一个类似的完全科技化的城市。不同之处在于，蓝田城内全是机器人，各种各样的机器人！”

“也许有数千个不同类型的机器人在那儿…生活，和工作。他们收集能源，进行各种运算，制作武器，建立防御机制。他们聊天，散步，踢足球，读书，锻炼战斗意识！我这才明白，我们拜访的是一座机器人的城市！交易所的任务变成了一个笑话。可是……机器人不是已经被彻底击败，只剩下一些残余的战斗机器人藏身核区逃命了吗？为什么它们在核区过着这么…有序的生活呢？”

单无双的困惑越来越重，“他们一点儿也不像战败者。城市内生机勃勃，倒和绿区的安全城差不多，它们就像人类世界的镜像。我一直以为核区是一片废土，所以看到眼前的一切，别提我有多震惊了。”

半晌，单无双才接着说：“向导带着我和巩先生去了机器人城市的中心建筑。那儿有一个很强大的人工智能，说的全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话。”

“‘猎狼’出发之前，巩先生让刘老大弄了一批太阳能发电用的转换芯片和元器件，都是锐金科技和东方大学新能源实验室联手推出的最新产品，贵得刘老大肝疼。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去两河平原要背着这些东西。咱们是去寻宝，又不是去建发电站，对吧？结果，巩先生让留在城外的寻宝队把这些元器件全都取下来，送给了机器人！”

她的脸色有些忧郁，“巩先生早就知道蓝田城有机器人居住，甚至知道对方需要什么，所以才提前准备好了这些东西。这是他送给对方的礼物。”

片刻沉默后，单无双缓缓说道：“后来……我在蓝田城生了一场大病，病了很多天，一直昏昏沉沉。大约一个月之后，我的身体大好，机器人便送走了我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人的战斗值只要到了5，按照战争之前的标准已经称得上是非常优秀的身体条件，一般的小病菌对他的影响已经极小了；当时我的战斗值已经接近30，除非是器官衰竭之类的重症，或是前所未见的恶性病毒，绝大多数的病菌已无法影响我。我没理由生病的，对吗？可我的的确确是病了！”

“刚才你动手时，双臂渗血。我问过你，是不是偶尔会感觉身体不受控制？觉得虚弱？这种情况出现多久了？”单无双苦笑道，“别怪我多嘴。因为这样的问题，我也有过！”

“去蓝田之前，每次全力出手，我的双臂便会渗血不止。巩先生让我暂时别练，别动手，但你也知道，人体是极为精密的机器，就算我不练，它依然在反复锤炼自身。心念所至，就是力量。我没法控制自己的头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斗值不断上升。与之相应，一旦我出手，便会全身渗血，越来越虚弱。这样下去，不用别人打死我，我就会把自己害死！”

“在蓝田城，我终于坚持不住，大病一场，像个植物人瘫在病床上。照顾我，令我活过来的，正是城市中心的强大人工智能！”单无双叹了口气，“在那段时间里，绝大多数时候，是一个年轻的女性机器人在陪着我。我们经常聊天，天南海北，就像两个人类朋友之间的聊天。很多时候，我都忘了她是个机器人。她叫艾比斯，好像是根据一本小说起的名字。那本小说叫做……《艾比斯之梦》。”

“在《艾比斯之梦》的故事里，人类在机器人统治的世界里苟延残喘。主人公‘我’的职业是讲述故事，讲述伟大的人类故事，让幸存的人类有勇气和机器人战斗下去，就像远古的……游吟诗人。某天，‘我’被机器人抓获，被带到了机器人城市。在那里，一个名叫艾比斯的女性机器人负责照顾我。每天，她都会和我讲一个故事，一个人类写的、而且绝对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发生过的故事。”

“她的确也给了我讲过很多故事，但我很怀疑它们是不是真的。后来，我的病好了，即便全力施为，也不会再全身渗血。我和巩先生又去见了那台人工智能。它告诉我，我还会不断变强，最多一年，我的战斗值会超过四十。到了那时候，我会再次开始犯病，它也帮不了我。要想活下来，我得另想办法。”

单无双有些忧郁，“我问它，有没有办法让我不再变强？要是命都没了，变强有什么意义？”

“可人工智能说，变强与否，不由我决定。它说我的头脑里有一个很强大的意识，比它还强大的意识。正是那个神秘的意识在推着我往前走。”单无双苦笑道，“听得我一头雾水。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脑袋，怎么可能还有一个意识呢？”

“人工智能告诉我，我是我，那个强大的意识也是我。他说得越多，我越不明白。我只知道一件事情：最多一年，我就会再次生病，到了那时，谁也救不了我。”

单无双叹了口气，“后来，我们就回到了北海城。那段日子，我很不高兴。然后，巩先生突然让我参加联邦在线机甲大战。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出了你，我第一次知道了天野先生的存在。”

“人人都会记得冠军，但不会有人记住第二名。所以我输给了李在成。”单无双耸耸肩，“再说，这个比赛跟闹着玩似的。真到了战场，进了核区，完全不是这样的。说到底，机甲大战只是一场表演。我又不是演员，为什么要演给他们看？要不是有机会来天狼星，我甚至不想进决赛。”

“马晓龙说得没错，我来天狼星，的确有自己的目的。不过，我不是机器人的眼线，也不是某个财**来的内线。我来这儿，只是为了自己。有些事情，我需要找到答案。”单无双淡淡地说，“天野先生，我知道你来天狼星的目的绝不是寻找战斗机器人！巩先生于我有恩，所以我不会拦着你做你想做的事情，甚至还可以顺手帮你。但我的事情，你不能插手，明白吗？你的身体似乎在走我的老路，如果将来找到了治病的办法，我会告诉你的。”

黑暗的卧室里，王聪睁大眼睛躺在地板上。单无双已经走了，他很难过，但他也有些开心。

老巩安好，实力更进一步，无论怎么想都是好消息。

可他放弃了自己，又是决不能原谅的事情！

不过，老巩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他为什么会去北海，主动训练单无双呢？

认识老巩之前，单无双的战斗值不超过5；刚才和自己交手时，单无双之强，恐怕直追库图佐夫。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精进到这种程度，单无双是真正的天才！

可王聪总觉得，老巩去北海，不会仅仅是为了教导一个天才。他好像早就知道单无双会越来越强，身体会出问题，所以他要穿过寂静森林，通过那座通信塔向蓝田城的机器人求救！

老巩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到底想做什么？

还有蓝田城中心的那台人工智能，它说单无双的大脑里有一个极为强大的意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己为什么和单无双有类似的症状？难道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

王聪越想越心惊，他使劲儿摇头，将这些胡思乱想全抛开。那些都不是天狼星的事情，而且是他无法判断、也无法处理的事情。

最重要的事情永远发生在当下！

他闭上眼睛，今晚发生的事情，见过的人物，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突如其来的枪声、古怪的追击、拉尔斯的摔落、悄然出现的战斗机器人，它们走马观花般乱窜。

最后，所有的画面在一个人脸上定格。

那是从音乐厅外的吸烟区钻出来的马晓龙。

一脸阴笑的马晓龙。

马晓龙此时正在外事委员官邸等候室正襟危坐。他已经等了一刻钟，据说外事委员费南山先生正在参加为音乐家们举行的派对，庆祝他们今晚的精彩演出，所以暂时还不会回来。

所以马先生，要不你先回去……

马晓龙说没关系，我可以等。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默默地用个人智能助手分辨藏身于外事委员官邸的机器人。由于所有公开出现在天狼星岛的机器人在AI事务局都有唯一的编号，他的智能助手可以直接通过编号随时寻找机器人的位置。否则，只通过常规的电磁探测手段，他也别想把机器人从人群中分辨出来。

外事委员费南山是新型机器人推广计划的坚定支持者，也是第一个在官邸里大量使用机器人的本岛委员。马晓龙甚至知道，在已经公开出现的新型机器人之中，藏着两个战斗机器人，其中一个甚至已经接近B级战斗机器人的水准！

今晚对拉尔斯动手的人竟然是战斗机器人……嘿嘿，生活服务处听命于费南山，除了他，还有谁能调动战斗机器人？

他是一定要见到费南山的。既然敢做，就别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