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黎歌自与完颜回到承乾宫已有月旬光景,每日只陪着完颜看书习武,过得倒也轻松惬意。
自那日黎歌与完颜谈了百姓疾苦之后,完颜这几日心不在焉,读书也是走马观花,不求甚解。
倒是黎歌不论是诸子百家学说,还是诗词歌赋,兵法战阵均是手不释卷,废寝忘食。
这一日,黎歌正在品读《孙子》,只觉其书层次分明、逻辑严谨、语言简练、文风质朴、排比铺陈精炼无比。
待读到“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时只觉将当日西军的气势描写的淋漓尽致,不由拍案叫绝,自语道:“孙武兵经,辞如珠玉,难怪成为兵经圣典。”
忽然房门被人从外边推开,完颜急冲冲跑进来道:“姑夫,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民生疾苦,怎奈所知所见仅限于你之所言,我欲微服出访,便查民情,不知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
黎歌虽然心中赞成,但还是摇头道:“你肩负一国未来,不可轻身犯险,外边想要杀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若被人识得了那还了得?”
完颜正色道:“你既要我爱民如子,我岂能畏首畏尾?”
黎歌笑道:“你就是闲得无聊,想跑出去玩耍罢了,哪里来的这么多借口?”
完颜讪讪道:“既想着天下百姓,也想出去散散心。”
黎歌心中一动,想起孙子兵法有曰:兵者,诡道也,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若能寄此躲开上官有琴等人的追杀,未必不是好事。便点头道:“若如此,便须听我安排。”
完颜自然点头答应,当下二人安心等到天黑。
完颜带着黎歌大摇大摆走到后花园,穿过饮安殿,在廷辉阁后悄悄攀上城墙。
完颜往下一望,差点惊叫出声。
“为何比在外边望着高出这许多?”
黎歌将他抱在怀中,潜到一个角楼下方,顺着墙壁急速滑下。
眼看离地只有一丈距离,黎歌自用宁无奇传他的身法卸掉下落之势,轻飘飘落在地上。
完颜惊奇道:“原来皇城大内不过尔尔,若有数百高手如你这般潜形匿迹,我等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黎歌笑道:“那倒不太可能,一来上城不比下城,难度要增加不少,二来若无你带领,只怕我连后花园这一关都过不了,其中明岗暗哨不知道有多少处。”
二人绕着城墙而走,寻一背光之处,越过护城河,直奔承天门而去。
两人翻身进了郭药师府中,又轻车熟路来到后院蓝灵儿的房间外。
但见房内点着灯烛,想来蓝灵儿尚未休息。
黎歌轻轻敲了一下窗棂。
“谁?”
里边传来一个女音。
接着又变成蔺岚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黎歌轻咳一声,但闻房门呼啦一声拉开,却是蓝灵儿冲了出来。
一月不见,蓝灵儿消瘦许多,此刻双眼泛红,粲然欲哭。
黎歌示意她不要说话,三人又复回到屋中。
关好房门,蓝灵儿变回原音,颤声道:“公子,这一个月你去了哪里?我将京城寻了一个遍,也不见你踪影,想要离开去别处找你,又怕你哪日突然回来。”
黎歌知她所言不假,心下有些感动。
“我一直都在上京城中,却是难为你了,且将这个孩子的容貌改变一下。”
蓝灵儿自从床下拉出一个包袱,里边瓶瓶罐罐不少,各倒出少许和入粘土之中,只半个时辰,竟将完颜变成一个浓眉大眼厚嘴唇,望着倒有八九岁的小男孩。
完颜对着铜镜细瞅半晌,哈哈大笑道:“只怕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姐姐好本事。”
蓝灵儿被他夸得高兴,笑道:“公子,要不要将你的面貌也改变一番,只怕你两自此便如在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黎歌略一犹豫,点头道:“也好,我便带着他消失上一阵子,实在能避免不少麻烦。”
正说话间,门外猛然传来郭从义的叫声。
“蔺岚,你快出来,听听我今日学的曲子。”
黎歌示意蓝灵儿将包袱重新收好,推开房门迎了出去。
“郭公子,何时有了如此雅兴?”
郭从义乍一见黎歌,忍不住上前将他一把抱住:“好你个葛离,那日为何突然消失不见,害我一顿好找。”
黎歌将他拉着在石阶上坐下,笑道:“你这人毫无义气,自顾去追你的上官姑娘,却来说我的不是。”
郭从义讪讪一笑道:“咱两扯平,莫要怪谁,你既然回来了,就赶快教我吹奏笛子。”
“好好的你为何要学吹笛呢?”
“那日我直追到倚翠楼的门口方将上官姑娘追上,她告诉我只要我能将你吹笛子的本事学得三四成,便可随时到倚翠楼找她。
只可惜你不知去了哪里,我便请来上京城最好的乐师教我,苦苦练习了一个月,今日正准备来找蔺岚品鉴一番,不想却遇到了正主。”
蓝灵儿与完颜也自房中走出,来到二人身边。
“公子,郭公子勤学不缀,精进神速,已算得上指法纯属。”
郭从义却指着完颜道:“你这个小屁孩是谁?”
完颜化妆成别人,见他与自己说话毫不客气,反觉得异常稀罕好玩,当下板着脸道:“你这油头粉面的臭小子说话为何没大没小,我年龄虽小,却是你葛大哥的二表舅,自然也是你的二表舅。”
黎歌见郭从义望来,只能黑着脸点头承认。
郭从义颇不服气道:“小屁孩莫要嚣张,咱们各论各的,你若要本公子叫你表舅,却是万不可能。”
黎歌冷哼一声道:“郭公子,你莫要和他一个小屁孩斗嘴了,且吹一曲给我听听。”
郭从义自怀中抽出一支绿茵茵的玉笛来,放在唇边,略微调息,便吹奏起来,曲调虽谈不上优美,倒也算得上流畅,可见确实下了不少功夫。
完颜却叫道:“真是笑死你二表舅了,我从未听过这么难听的曲子,驴嚎的都比这好听些。”
郭从义怒道:“小屁孩莫要鬼叫,你能听懂什么?”
完颜笑道:“有问题还不让表舅说你两句吗?”
郭从义见他小小年纪竟然如此不将自己放在眼中,被气得直打哆嗦。
“小屁孩,今日若不说清楚,小爷我定然打烂你的屁股。”
完颜从未与人这般斗过嘴,只觉大为好玩。
“若我说得清楚怎么办?”
黎歌见他与皇城里判若两人,也不愿打消他的兴致,便笑道:“若能说得清楚,从此之后便让他叫你二表舅,若说不清楚,三天不准说一个字,可好?”
郭从义不满道:“如此岂不太便宜他了,若他说不清楚,该叫我二叔才对。”
黎歌被他的想法吓了一跳。
“使不得,使不得,他的辈分确实不低,只怕你承受不起,就如我方才所言为准。”
完颜自信一笑,胸有成竹道:“我虽不擅长吹奏横笛,却大小听了不知道多少曲子,大道至简,殊途同归,自有其想通之处。
声乐本为天地音,不论人鬼仙神,飞鸟走兽皆可寄此相通,音为形而神为质,有音而无神,纵使笛仙复生,也难以打动人心。
故而,吹奏之时当心神合一,唯存一念,方有伯牙子期之美谈,高山流水之俊雅。
却不知郭公子在吹奏之时心里想着什么?”
完颜自小耳闻目染,见识自是非同一般,有意卖弄之下,将个声乐之道讲的玄乎其玄。
郭从义被他唬住,讪讪回道:“大多时候想着乐谱,有时候也想着上官姑娘。”
黎歌莞尔道:“我师傅曾将声乐之道分为四个层次,最下成便是着随谱而奏,依样画瓢,实不足道哉。要知乐为心之声,此番却是郭公子输了。”
郭从义面色一红,略一犹豫,顿足道:“输了便输了,本少爷愿赌服输,便认你这个表舅,葛大哥,却不知如何才能将笛子吹好。”
黎歌信手拿过笛子,放在嘴边,将他方才所吹曲调又吹了一遍,但闻笛声清脆传神,直听得三人如痴如醉。
待一曲终了,黎歌缓缓道:“曲谱本为死物,只是依别人的理解,别人的手法,别人的境界谱写而成,依谱而奏自然难的其中三昧。
我观曲谱,只为正音,其律动变化,高扬低沉,却还要依景而定。”
郭从义似懂非懂,疑惑道:“景在何处?”
黎歌指着胸口道:“便在这里,欲奏高山,想其巍峨,欲奏江河,想其浩瀚,境由心生,藏之于胸壑,显之于流音,其曲自成。”
郭从义皱眉苦思半晌,忽拍案道:“本少爷明白了,我若要奏冰清玉洁,便需想着上官姑娘,若要奏软语娇吟,便随便想个窑姐,是不是这般道理。”
黎歌闻言目瞪口呆,黑着脸道:“确是这般道理,你明白就好,莫要带坏了小孩子。”
郭从义笑道:“他是表舅,我岂能将他当成小孩?”
说罢接过玉笛,将曲谱默背一遍,缓缓吹响,果然比之方才动听了许多。
黎歌见他吹的认真,便挥手示意,带着二人悄悄退去,各自回屋休息。
待第二日,黎歌竟被笛声吵醒,完颜尚在身边熟睡。
黎歌轻轻下了床,推门走到外边,便见郭从义正背坐在假山处,卖力吹笛。
“郭公子,昨晚几时休息的,今天又起得这么早吗?”
郭从义回过身来,满脸激动道:“葛大哥,听你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吹笛子仿似上瘾了一般,只睡了两个时辰便醒来了。”
黎歌见他眼圈发黑,便笑道:“废寝忘食固然可贵,但也不要操之过急,你习练的速度已然算极快了。”
郭从义兴奋道:“不如我们今天便去倚翠楼吧。”
黎歌自是不愿再见上官有琴,便摇头道:“听说城西那边有几段城墙尚未竣工,我决定去瞧一瞧,只怕没时间陪你去,你便自己去吧。”
郭从义不解道:“尽是些泥腿子干活,有什么好看的。”
黎歌自不能与他解释清楚。
“我此番现身,最紧要的便是去城西观看百姓疾苦,且时间紧迫,只有一日功夫。”
郭从义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再勉强。
待用过早饭,黎歌带着完颜出门向西走去。
待赶到城西,已是艳阳高照,但见十数万民夫被官兵驱赶这扛石抬木,将一块块巨大的城砖运到墙上,一层层越摞越高。
但见众民夫皆是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神情呆滞,被监工的衙役或打或骂,肆意欺凌。
完颜怒道:“这帮子混蛋,把人当成畜牲使唤。”
黎歌并未说话,拉着他绕着工地四处走动,但见远处尘土飞扬,却是不知道多少辆马车拉着巨大的石块缓缓而来,卸在城外。
自有无数民夫犹如蚂蚁一般,爬在巨大的石堆里,敲敲打打,将石块凿成一般大小,三米见方的城砖。
又有民夫,八人一组,或抬或抗,将巨砖缓缓运到城墙下。
再由八人接过巨砖,沿着石阶缓缓运到城头。
城头上固定着巨大的绞盘,由人力拽动,将沙水泥灰自城下提起,用于加固城砖。
忽闻一阵惊呼,但见一块巨砖尚不及运到城头,忽然自台阶上坠落,一路滚滚而下,声如闷雷,也不知道砸坏了多少石阶木架。
远远望见抬砖的八个民夫跪在地上苦苦求饶,磕头如捣蒜一般,但如狼似虎的衙役提刀上前,一刀一个将其尽数砍死。
完颜睚眦欲裂,颤抖着小手道:“我要杀了这帮冷血的混蛋。”
一个凶神恶煞的小校许是注意到他们两个,赶过来喝道:“你二人干什么的,乱闯施工重地,不怕掉脑袋吗?”
黎歌将完颜拉住,冷笑道:“我爹是上京留守使,你要我的脑袋吗?”
那小校不识郭从义,顿时被他唬住,满脸堆笑,连连作揖道:“原来是郭公子前来视察,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公子赎罪。”
完颜气冲冲质问道:“修建城郭本是好事,尔等为何不体恤民力,惹的天怒人怨,如何是好?”
那小校被他气势所夺,诚惶诚恐道:“小公子暂息雷霆之怒,这些泥腿子都是从燕云十六州驱赶过来的宋朝奴隶,并非我大金国的子民。”
完颜语气略缓,皱眉道:“即使是掳来的奴隶,也不该这般对待。”
黎歌却是心如刀割,缓缓道:“女真族才有多少人口,灭辽伐宋多年,治下之民多是异族,将来若一统四海,也要这般奴役天下子民吗?”
那小校不明所以,不敢胡乱接口,抱拳一礼,缓缓退开。
完颜沉思半晌,郑重道:“我现在依然力有不逮,将来若登上大宝,必不忘姑夫今日所言。”
黎歌长叹一声,两人默默又向城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