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郭从义拉着黎歌进了府衙,盥洗完毕后,觥筹交错,载歌载舞,好一番招待。席间一再嘱咐黎歌好好休息,明日赔他到城里游玩,黎歌无法只好答应下来。
待得一顿饭吃完,已是晚间时分,郭从义被父亲打发回屋早早休息。
黎歌闲来无聊,向管家讨了两尺布匹,回到房中准备亲自缝一个布袋,好将镔铁棍藏在里边,毕竟与自己打过照面的金军不在少数。
他自小缝缝补补的行当干过不少,但连裁带剪尚属第一次,直摆弄到半夜,眼看二尺上等布匹尽被剪碎,却依旧没有弄好。
黎歌闭目沉思良久,好容易想通了其中关窍,可惜已经没有布匹供他挥霍了。
黎歌推门而望,但见外边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不料诺达的一个府衙,竟连一盏亮着的灯都没有。
他有心出去寻人讨要布匹,但又怕惹出误会,暗叹一声,也只好作罢,和衣躺在床上睡去。
也不知睡到什么时辰,却突然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但见窗外灯火通明,打斗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黎歌惊疑不定,缓缓起身,并未点燃灯烛,蘸上唾沫,点开窗纸,向外细瞧。
但见府衙前院灯火通明,打斗之声更加清晰,只是隔着院墙,看不清具体情由。
黎歌正不知如何是好,房门却被人猛然推开,一个黑影一闪而入。
“葛大哥救我,葛大哥救我。”
黎歌将他一把拉到身边,悄悄道:“你不要大喊大叫,可知道前院什么情况?”
郭从义颤栗如筛,咬着牙冠道:“我哪里知道什么情况,定然是有坏人前来杀我爹爹,这个韩知府真是大蠢驴一个,连个小小的大定府也管理不好,我要让我爹砍他的脑袋。”
黎歌闻言一阵无语,一边俯身外望,一边苦笑道:“你可知五代时期的郭从义否?”
郭从义自豪道:“后汉郭从义,谁人不知?我父亲给我取名郭从义,便是要我如他一般建功立业,光尊耀祖。”
“你既要如他一般建功立业,便要先学着胆大一些,敌人尚在前院,想来你父亲已将之拦截下来了,且随我静静观看,莫要再叫唤,免得招来敌人,将你我一刀杀了。”
郭从义果然不再叫唤,壮着胆子撕开一眼窗纸,也随他向外瞧去。
但听呼斗之声猛然转烈,灯火之中,一道身影忽然越过围墙,落在后院之中,接着火光乍亮,无数官兵跃上墙头,手举火把,将个后院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但见院子里立着一个身材高大威猛的黑衣人,背上背着一个干瘦老者,那老者瘦小至极,伏在背上,如同婴儿一般,若不仔细观看,竟难以发现。
郭药师手提一把斩马剑,立在墙头之上,长须飘动,威风凛凛,望着下边黑衣人冷笑道:“常胜十六骑,今晚尽皆葬送,刘舜仁,你还要藏头露尾吗?”
蒙面汉子一把撤掉面巾,因为背对卧房,黎歌也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见他仰头哈哈大笑道:“好个三姓家奴,竟然还记得出生入死的兄弟。”
郭药师淡淡说道:“老夫不禁记得十六铁骑,还记得辽东五怨,你我五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场景历历在目。”
刘舜仁怒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便如放屁一般臭不可闻,董小丑便是被你出卖的,当老子不知道吗?”
郭药师坦然承认,淡淡说道:“董小丑嚣张跋扈,打了几场胜仗,便无法无天,天天嚷着要造反,若他不死,整个怨军都得为他陪葬。”
“那张令徽呢,他对耶律余睹忠心耿耿,却还是死在你的手上。”
“耶律余睹已是丧家之犬,他却依然像一条狗一般跟在耶律余睹身边,阻我向大宋投诚,我若不杀他,你现在焉还有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刘舜仁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叛辽你也杀,忠辽你也杀,在你郭药师的眼中,除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哪里还有忠义二字和兄弟之情呢?”
郭药师毫无愧色道:“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若不能明哲保身,谈何建功立业?”
“好,好,好,那甄五臣甄大哥与你我有救命之恩,传艺之德,对你又言听计从,你说叛辽便叛辽,你说反宋便反宋,又为何被你折磨成这般模样?”
郭药师笑道:“你以为你的甄大哥便是好人吗?他当年传你我功法,不过是想让我等习得内力,好滋养他的化功大法罢了,不料后来出了差错,他的内力不增反降,功力反而落在我等后边,一直没有机会下手罢了。我们三个均已知晓其用心,偏你这蠢狗却毫无知觉。若非国师传令让我将他带到上京,老子早一刀将他宰了。”
刘舜任摇头道:“明明是你这三姓家奴反复无常,却还如此义正言辞,巧舌如簧不过如是,废话少说,某既然来了,便没打算活着回去,放马过来吧。”
郭药师长叹道:“你我起兵十余年来,身边兄弟逐渐凋零殆尽,到昨日便只剩下你我兄弟三人和常胜十六铁骑了,到了明日,只怕就剩老夫与这个半死不活的糟老头子了。
舜仁,你不是我的对手,愚兄再给你一个机会,将甄五臣交出来,我权当今晚你和二哥开了一个玩笑,明日我依然让你做常胜军的副统领,如何?”
刘舜仁缓缓摇头道:“若你还念着旧情,便放我和大哥离去,从此你做你的金国大将军,我与大哥远走高飞,再不出现在你的面前,如何?”
郭药师沉吟良久,艰难点了点头。
刘舜仁喜道:“若如此,便算我刘舜仁瞎眼冤枉了你。”
话音未落,忽然身形一怔,呆呆僵在原地。
房内二人正奇怪间,却见他背上的干瘦老头身形竟然缓缓胀大,仿佛有人往他体内吹气一般,而刘舜仁的身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萎缩下去。
忽忽几息之间,但见那老头已经长到正常人大小,刘舜仁却只有原来一半大小,衣服垮塌,皱巴巴的被老者提在手中。
刘舜仁一时未死,用尽浑身力气,转头看着老者,结结巴巴道:“大哥……为什么?”
老者随手将他丢在地上,长叹一声,悠悠说道:“老五,咱们兄弟五人中就你最是单纯好欺,居然如此简单就信了郭药师的鬼话,实在是难成大器,与其你我皆要死在他的手上,便由大哥为你报仇吧。”
那刘舜仁软软倒地,浑身干枯,只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老者,满眼不甘之色。
郭从义何曾见如此诡异之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到地上,却又撞翻了身后的桌子。桌上茶杯“咔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黎歌见他瘫坐在地上无法起身,便不再理会他,专心看向窗外。
却见郭药师苦笑道:“大哥,老五对你忠心耿耿,你还真是下得了手,可惜他到死才认清你甄五臣的面目。”
甄五臣不以为意道:“他不被我杀也定逃不脱你的手掌心,我不过是废物利用而已,这笔账却是还要算到你的头上。”
郭药师摇头道:“便算在小弟身上又能如何,恐怕你还是难逃一死。”
甄五臣摆动了一下手臂,笑道:“老五功力确实浅薄了一些,不过逃命却也足够了。”
郭药师成竹在胸,斩马剑一举道:“那便让小弟拭目以待吧。”
周围士卒搭弓上箭,顿时几百把弓箭弩矢纷纷指向甄五臣,一时寒光闪闪,杀气腾腾。
甄五臣面不改色道:“我听说你有个儿子,一直遮遮掩掩好多年,直到将老夫打入天牢,才得以相认,若大哥猜的不错,只怕他此刻正爬在窗子上往外呢,若被涂了剧毒的流矢所伤,只怕你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一句话说的郭药师和黎歌均是面色大变。
郭药师手里的斩马剑缓缓放下,笑道:“甄五臣你可真会开玩笑,我今晚埋伏这么多好手等着抓老五,怎会将儿子置于险地。”
黎歌急忙回头,正欲带着郭从义逃命,却见脚下早没了人影。抬头一看,但见床下一动,想来是早已钻了进去。
不待黎歌反应过来,只见门口黑影一闪,已被人制住穴道,扛在肩上,向外冲去。
黎歌身材本与郭从义有些相似,又因韩知府给他二人送来换洗的衣物一模一样,此刻脑袋耷拉在甄五臣的背后,郭药师心急之下只当被人夺去的是自己的儿子,赶忙乎喝道:“莫要放箭,莫要放箭。”
甄五臣提步跃上屋顶,抬脚将身边士卒踢下去,转身笑道:“好兄弟,且等大哥恢复了功力再来找你算算旧账。”
说罢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郭药师儿子被掳,大急之下,正要下令追击。
“父亲,孩儿在这里。”
却见一个身影自屋里连滚带爬出来,细瞧之下,不由喜出望外。
却说黎歌被甄五臣扛着高窜低纵,飞檐走壁,不到半柱香时间竟已到了城门处。
但见城门紧闭,一个留着略腮胡子的军官带着几百个官兵在当路列阵,见二人极速而来,沉声喝道:“来者何人,城门已闭,还请速速返回。”
甄五臣笑道:“史良,可还识得我甄五臣吗?”
那叫史良的将军大惊失色,险些一个跟头栽下马去,仿似活见了鬼一般。结结巴巴道:“甄将军,怪不得属下……”
话音未落,甄五臣已经翻身上了他的马背,但见悠忽之间,一个堂堂七尺大汉便缩小了一半,被随手丢下马背,一如刘舜仁的下场一般。
身后士卒顿时一哄而散,像是躲避瘟疫一般远远躲开。
甄五臣兜马来到城门前,提起那史良的大刀,劲运双臂,狠狠砍在门栓之上。
但听一声脆响,最上边一根门栓应声而断。
郭药师等人远远赶来,见此情形,急呼道:“快将贼人拦下,否则统统处死。”
众兵士无奈上前,躲在藏兵洞里大声吆喝,胡乱比划,却无一人胆敢靠近甄五臣三尺之内。
甄五臣稍一聚力,再挥刀砍断第二根门栓。
此时郭药师已然赶到,随手砍翻两个挡道的兵士,提着斩马剑直奔甄五臣而来。
“甄五臣,便只有这般力道吗?看来你的化功大法不过如此。”
甄五臣回身大刀斜举,将斩马剑架住,右手猛然一掌拍向郭药师的胸口。
郭药师不屑一笑,气灌左臂,狠狠迎了上去。
城门的门栓虽然结实,但放在顶尖高手眼中,要将其劈断,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郭药师见他一刀只能劈断一根,显然是功力不足所致。
不料两掌接触,但觉一股大力蛮横涌入体内,“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形急退而去。
甄五臣计谋得逞,哪里还能放的过他,一夹马腹,竟反向郭药师冲来。
好在与他一起前来追敌的都是军中好手,但见十来把刀剑齐刷刷将甄五臣拦下。
甄五臣一击未能尽全功,也不再纠缠,哈哈一笑,回身将最后一个门栓砍断,一脚踢开城门,飞也似的向南而去。
却说郭药师受伤不轻,也不敢再追将出去,只好命令手下大将各自返回军队,约束部众,加强戒备不提。
却说甄五臣带着黎歌一口气奔到离大定府十余里的一个土丘上,缓缓止住身形,冷冷说道:“你打算让老夫背你到什么时候?”
黎歌其实早在刚出城时便已自行解了穴道,只是看不清对方虚实,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闻言一个激灵,赶紧翻身从他肩膀上下来,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抱拳道:“小子见前辈有马不骑,只当您要锻炼身体,便多赖了一会。”
“你知道个屁,老夫此乃调虎离山之计。”
黎歌赶紧大拍马屁道:“前辈这一招实在是高,也不知那郭药师追着马儿跑上几百里路程是何颜面。”
甄五臣不置可否,皱眉道:“你既不是郭药师的儿子,他为何不敢放箭攻我?”
黎歌苦着脸道:“郭药师的儿子就躲在晚辈床下,只因他与我身材相似,衣服也是一般,郭药师未及细看,哪里敢放箭伤人?”
“那你又是何人,与郭药师又有何关系?”
黎歌早想好了说辞,毫不犹豫道:“小子名叫葛离,乃是宋朝武林中的一个无名之辈,只因看不惯郭药师反复无常,背弃国家,便与那郭公子结识,混入他家,准备寻个机会,将他一剑刺死。”
也不知甄五臣信是不信,只听他又道:“你这点功夫还杀不了他。即使将他绑了你也不是对手。”
黎歌讪笑道:“小子以前只知他是带兵的将军,却不知他也是武林中的高手。”
甄五臣还要说话,却忽然面色一变,“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形摇摇欲坠。
黎歌心中一喜,不露声色道:“前辈,可需要帮忙?”
甄五臣勉强道:“帮我护法,莫进我身前五尺之内。”
说罢席地而坐,盘膝掐诀,顷刻便见头上冒气起氤氲雾气。
黎歌见他不似使诈,转身毫不犹豫向山下跑去。
待得一口气跑下山脚,回头一望,来路上静悄悄的没有半丝声音,不由得长吁一口气。
他料定甄五臣若要追他,定然会朝着大定府的方向搜寻,便反其道而行,直奔西南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