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是什么样子?它是红色的,鲜艳的红色,暴露在空气里的鲜血会变的粘稠,最后干涸,它们像疤痕一样粘在土地上,一大片一大片。那些汇聚起来的血便成了血泊,血泊被士兵的布鞋踩踏,和泥土混合起来,便成了漆黑的血泥,我们趴在血泥里,身旁是我们无法拖下去的尸体,因为日本兵的枪口一直在我们的头顶。
我躲在麻布袋子堆起来的沙堆后面,袋子上有浓浓的血,我忽然很想知道鲜血的味道。
我凑上去,我闻到了刺鼻的腥味,原来,人的血和其他动物的血是一样的。
我伸出舌头,轻轻的舔了上去,干涩的血渍涌在我的嘴里,我感觉胃里在翻腾,我猛的趴在地上,一口一口的吐,将我的胆汁都吐了出来。
神仙抓着我的衣服把我拽了起来,那杆混着口臭的烟袋塞进了我嘴里,我抱住狠狠吸了一口,浓烈的烟呛的我眼泪都滚出来了,我又趴回麻袋上往死了咳嗽。
我还想抽烟,可我实在受不了旱烟袋浓重的味道,我冲着小猫儿喊“我草,给老子弄包烟!”
我开始发现我依赖这个吕梁山里出来的后生了,因为我熟悉的人都死了,小猫儿已经是活着的为数不多的和我认识的人。
小猫儿扔下了枪,他从掩体里爬了出去,在死人堆和弹坑里匍匐前进,他从死了的士兵口袋里摸索,晋绥军的,日军的,日军的一个士兵开了一枪,子弹射在了他旁边的尸体上,小猫儿冲着日本兵的方向竖了根中指,然后缓缓退了回来。
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和日军的距离只有六七十米。
日军第九混成旅在原平战斗中已经遭受了惨重的伤亡,他们的进攻在一次一次的死亡里变的弱小,连最坚强的日本兵望着我们的战线也畏惧了,死亡,是不分种族信仰的。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我们一起看着原平天空的太阳从头顶落到山下,然后月亮升了起来,这一次,日军尽然足足停止了十个小时的进攻,我想,必定是日军的弹药补给消耗光了。
第九混成旅司令部,仙本大佐正皱着眉头,他下首的传令兵正在宣读司令部的命令。
“我部运输部队遭到晋绥军一部之打击,全军覆没,补给物资损失严重,最近补给将在十月六日清晨送达,第九旅当在补给物资到达前最大可能杀伤敌人。一九三七年十月五日。”
仙本双拳紧握,他重重砸在了桌子上,“八嘎,没有弹药,难道让我的士兵拿身体去进攻吗?”
藤森并脚敬礼,“旅长,我们可以请求空中支援。”
事实上,日军陆军航空部队在中国北方的部署很有限,如今空军部队正在向娘子关一线全力进攻,不日就可抵达娘子关下,而在娘子关一线中央军之守备力量也很强大,所以向司令部申请空中支援并不是很妥当。
可眼下,被围困在城中的晋绥军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也许,也许只需要最后一颗炮弹就可以逼迫晋绥军突围撤退。
仙本果断下令,“向司令部申请空中支援,另外,组织一个大队的兵力,今天晚上,发起强攻!”
“嗨!”
原平城内,姜玉贞旅长已经集结了一个整编营的兵力,这是六十二团最后的主力,这也是整个196旅唯一的后备力量了。
三百人的部队,八挺捷克轻机枪,六十挺仿汤姆森式手提机关枪,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冲锋枪,一百支毛瑟军用手枪,这种被称为自来得手枪的驳壳枪在近战中拥有不逊色于冲锋枪的威力,二百六十支三八步枪,这是太原兵工厂仿制的,它的子弹只有6.5毫米。所以我们叫它65步枪,在整个中**队里,也只有我们这样叫他。
这是一支装备精良的近战部队,在夜袭中拥有强大的火力压制,这三百人足以冲垮日军的防线,姜玉贞旅长在夜色里凝望着,这些年轻的士兵,他们是晋绥军中的精锐,他们是山西八百万父老的倚靠,山西能不能守,都靠他们了。
姜旅长站在高台上,只说了一句话。
“山西,乃你我之山西,今夜,到了为故土,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了。”
原平城外,藤森亲率一个大队剩下的共五百兵力,也做好了战斗准备,他们将所有的弹药都搜集了起来,这是黎明前的最后一战,明天补给就会到达,今夜,注定血染长沙。
两只部队像子弹一样迎面撞去。
军官,必当身先士卒!
我们的旅长,冲在了最前面,我那天杀的郑团长就跟在他的身后,我看到那三百个狗日的牲口追随在他俩身后,投入无尽的黑暗中,他们开始小心的奔跑起来,他们穿着柔软的布鞋,在废墟里快速的奔跑,轻微的奔跑声在我们耳边响起,我们知道,他们将有很多人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我们分明看到他们奔跑时绽放的光芒,他们向着死亡冲锋,那股子漫天的杀气让我们恨不得冲上去,追随他们奔向死亡。
我知道,两军一旦交锋,日军必举全部兵力反攻,当姜旅长所部撤回之后,我们将迎接至少一千日军的进攻。这一夜,将迎来最惨烈的一次战斗,我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在夜色里低声下令“战斗准备!”
我的手下,还有将近一个营的兵力。
我听到的第一声枪响是驳壳枪的三连发,枪声就在我下达命令之后的两秒钟之内。
我的心,瞬间绷紧,因为枪声离我们,只有不到100米距离,可是日军在天黑之后,已经后撤到三百米的距离了。
两百多米之外,日军不应该会发现他们。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日军,也进攻了!
这是一场本不可能会发生的遭遇战,敌我双方都将最精锐的部队派了出来,他们在黑暗里轰然撞到一起,在我们的眼前,瞬间被子弹发射喷出的光芒照亮。
在两军对峙的中央,两支军队的遭遇就是一场噩梦。
在姜旅长第一个开枪之后,我部所有士兵开始攻击,六十挺手提机枪形成一道火网,我听到郑团长疯狂的咆哮。
“冲锋!”
二百多号年轻的士兵,在黑夜里端起刺刀冲了上去,我们听到无数的惨叫声震荡四野,在子弹面前,血肉如此脆弱不堪,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我们只知道,他们迎着日军冲上去了。
八挺轻机枪架在地上扫射。
在黑夜里根本无法分辨敌我,到处都是喊杀声,我听到了姜旅长最惨烈的一道命令。
“无差别射击!!!”
机枪手们嚎叫着,愤怒着,他们的身前有日本人,有山西人,可他们的子弹,却分不出来,因为日军也冲上来了。
这是自杀式的攻击,无差别射击便是粉碎每一个冲过来的人,每一个人。
藤森也在用日语呼喊着“进攻!进攻!”
他也冲在最前面,和我的团长撞在了一起。
郑团长后退一步,抬起驳壳枪射击,子弹在黑暗中根本看不到目标,子弹射在土地里,溅起的泥土迷了郑团长的眼睛,藤森一把抽出战刀,自下而上劈了过去。
郑团长躲闪不及,他身子刚刚侧开,握枪的右手整个被劈了出去。
他怒喊一声“草。”
我的团长那才是真正的汉子,他被劈掉右臂之后,怒气喷发,冲上去一脚踢在了藤森的胸口,将藤森踹出了三米多远。
藤森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郑团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他撕心裂肺的呼喊“进!攻!”
我们终于突破了日军,日军被我们疯狂的进攻所击溃,向左右两边分开,我们从中央突破,向着日军的防线冲上去。
仗打成这个样子已经顾不上生死,我听到姜旅长最后一道命令“玉石俱焚,誓死不退!”
他们继续冲锋,日军所有的部队都开始向这里集结,超过一千名日军将他们包围在了防线之外,遭遇战中我军至少损失了一百人,冲到日军防线之后被强大的火力阻挡,经过三次冲锋之后仍没有打开缺口,我军,已经无力再发动进攻了。
我听到更猛烈的枪声在日军阵地上响起,我知道,姜旅长他们,就要完了。
我紧握着一把冲锋枪,回头望着我的士兵们,他们早已站了起来,他们已经冲上了掩体,他们望着子弹飞舞的地方,那里有我们三百号兄弟!
我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上去,哪怕他们死的连渣子都不剩可他们也会冲上去。
我们不能看着我们的兄弟一个一个死去我们却毫不作为,那等于是我们亲手杀了他们,可我的心里仍在难受,因为我们一旦冲出掩体,整个南城便没有了防御,日军只需要一百个人就可以从这里冲到城里,从背后攻击其它地方的部队,甚至可能将整个196旅消灭,那后果将是不可想象的。
可我们若是只冲上去一半的人那就等于是把这些人也送去死亡。
我沉沉的呼了口气,我知道,我必须选择。
可我真的不能下命令,任何一个命令都可能将我的兄弟送到地狱,这是考验一个男人的时刻,我一把握住了我肩膀上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我有瞬间的清醒。
我大声呼喊“陈正先率部防守,其他人随我冲锋!”
我下完命令第一个冲了出去,虽然我的伤口让我的身体都在疼痛的颤抖,可我还是冲上去了,我像姜旅长他们冲锋时一样的奔跑,我追随着他们的脚步,向着死亡和自由前进。
神仙在听到命令的一刻,向我追了过来,他奔跑的那样迅速,不过转眼就追上了我,然后一拳头砸在了我的脑袋上,我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神仙猛的转身,他像黑暗里走出来的魔鬼。
“五十八团的士兵防守,其他士兵跟我冲锋!小猫儿,给老子看好武忠,这货出了什么事,老子毙了你!”
小猫儿也跳了起来,喊了一嗓子“我草,知道!”
我被小猫儿扛回了掩体后面,神仙带着两百名士兵开始向日军进攻。
被日军围困的部队已经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