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初从赌场出来,偷偷跟着林雅走了好些条街,他一路上谨慎小心,夜里漆黑一片,心想林雅应该是没发现到自己。
自己想了又想,实在不知道林雅现在唱得又是哪出戏,莫非先前在赌场内,自己猜错了,林雅来赌场根本不是为了孙泰?
不过自己再怎么猜错,先前赌场内他散发出的那股浓郁杀气,就算自己再闻一千遍一万遍,也准错不了。
老人常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言不由衷定有鬼。
张月初还真不信,这林雅跑到这相对混乱的赌场内只是玩玩看看,满足一下名门正派传人对于市侩生活的好奇。
又跟了一阵,到了一个街角的拐口时,张月初发现林雅突然凭空不见了。
而张月初见到这空荡荡的街道,第一反应不是人去了哪里,而是心头一颤。
有诈!
张月初突然感受到身后有一股冰冷杀意。下一刻,一柄细长的直剑破空而来,朝着张月初背后心窝方向钻去。张月初猛地躲开,但那直剑不依不饶,黑影握着直剑对着张月初便是一阵眼花缭乱的挥砍,剑锋冷冽而又伶俐。张月初此时遇袭在先,面对着目不暇接剑光剑影,只能闪躲为主。两式剑招之间空隙极小,张月初连出拳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抽刀反击。
那黑影见自己的剑招一一落空,而被自己袭击的少年人却毫发无损,衣服上连个斩痕都没有,渐渐地也有些沉不住气。
忽然那黑影,剑招收回时手臂一震,朝着张月初的首级使出了剑招剑式中最为常见的长虹贯日,剑尖如同毒蛇般扑向张月初的面部。千钧一发之间,张月初将头微微一侧,躲开了这式长虹贯日,但直剑所夹带的剑气依旧划伤了张月初的脸庞。
但黑影也因为长虹贯日用力太过,没能立即收招,漏了巨大的破绽。张月初一看,没来得及管从脸颊上细长伤口中流下的鲜血,身形微微弯曲,双手握拳合一,使出了白日里切磋时击退了李敬熊两步的暴虎冯河。而双拳猛烈撞击黑影的腹部之时,张月初明显感受到了黑影身上的气机被破开了一个缺口。
虽然这式暴虎冯河白日里仅仅只击退了李敬熊两步,可黑影毕竟不是李敬熊,挨了张月初全力一拳,向后退却了足足两丈。
张月初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黑影,这黑影自然便是张月初跟踪了一路的林雅。
林雅挨了一拳,左手轻轻捂住腹部,其他部位倒是没有任何动作,气息沉淀了下来,将直剑收回背上剑鞘。
两人相视无言。
整整十息时间后,林雅才开口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意图?”
张月初道:“赌场中你散发出的杀气。”
林雅听完后心中了然,笑道:“你竟然能感知到我的杀气,那看来我们是一路人。”
张月初摇头道:“我们并非一路人。我一直没想通,诗赋山庄为何要杀孙泰。诗赋山庄家大业大,总不能是为了那几十两的赎银吧?”
林雅面对张月初的质问,没有直面回答,而是眯着眼反问张月初道:“为了一己私欲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也散,孙泰这种人难道不该死?”
张月初缓缓道:“那你为了一己私欲便要杀孙泰而后快,此番行为,跟孙泰又有何区别?莫非诗赋山庄的授人之道也如此?那诗赋山庄的地位在我心中可真要落了下乘。”
林雅没有因为张月初对于自己师门的出言不逊而恼怒,只是淡淡一笑:“什么时候,天下通缉的要犯也能在我面前说教了?”
张月初面色骤然而冷。
林雅早料到他会有这番反应,心中顿时有种猫戏鼠的快感,说道:“你此刻肯定很想知道我是如何知晓你的身份,你得多谢你腰间的宝刀。虽然墨沙行事隐秘,但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砖墙,天下第一杀手徐陆芝失手这种,传出去能震惊天下的事,即便再努力隐瞒,总归还是会被人知晓的。至于孙泰,那也只是我个人的所作所为,代表不了诗赋山庄,所以你用不着批判诗赋山庄。更何况诗赋山庄对我而言,只能算小半个师门,并非归属。不过幸好,我跟张家顶多有公仇而无私怨。所以我对,将你这个天下通缉的逃犯,上报给算得上我仇家的官府,并不感兴趣,我不缺那些钱财。”
张月初看着不远处的言语轻松但无时无刻散发出杀意的林雅,将左手按在愚公刀鞘上,拇指抵住刀镡。
“所以从某种意义而言,我们甚至还算是盟友。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方才击中我那一拳劲道不错,不知你握上腰间那柄愚公后,又能增添几分战力。不如我们再切磋一番?我林雅最好用生死之战来砥练道心,不过谁生谁死,我就不能知晓了。不过从我往常的经历推断,大概是你死,我生。”
张月初不为所动,讥讽道:“你也有道心?”
林雅自然知道眼前的佩刀男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言语看似轻松,但内心早就做好了全力以赴的准备。
林雅摘下悬挂在腰间的玉笛,双手将玉笛抵于唇前,下一刻笛声四起。
其实武林间,很多底层的江湖武夫无法理解诗赋山庄这么一个喜好吟诗弹唱的宗门,到底是如何跻身在了江湖顶峰之一。因为他们穷其一生也难以接触到诗赋山庄的传人,更别说亲眼目睹一次他们作战的场面。而一些与诗赋山庄传人曾交手过的人,诗赋山庄传人那恐怖的作战方式方法,会久久地烙印在脑海中挥散不去。
而诗赋山庄称霸南方楚地的原因,便是因为他们特有的音域!
诗赋山庄的弟子,只有通过从音律中感悟出独自特有的音域,才能够被冠以词牌名,成为传人,便可以不再被诗赋山庄拘束,独自行走江湖。
可以说,音域乃是诗赋山庄传人破敌与自保的最佳手段,而其余从诗赋乐曲中所领悟处的刀法剑术都是旁枝末节、羊肠小道。而诗赋山庄的传人所被冠以的词牌名一般也与其领悟的音域相符合。
诗赋山庄中音域万千且独一无二:有者如同东海打潮般一起一落变化万千;有者好似军阵埋伏暗藏杀机而杀人于无形;有者如同春风让人心境通畅;甚至还有者能操控音律使人陷入幻觉无法自己。
词牌名为破阵子的现任诗赋山庄庄主,其音域如土龙泄水、万马奔腾,号称能破尽世间千万法。
而林雅的词牌名玉京秋也是如此。
凄然婉转的笛声向着张月初飘近,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玉京秋,玉京秋。
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即便是仙都般的玉京,听闻此般笛声,也不禁草木枯败、秋风萧瑟。
梦残深处回幽蝶,一川风物笛声中。
难怪名为玉京秋。
张月初听到这笛声,便觉得身体有些困乏,提不上力气,顿时心头一颤。这种无力感并没有转瞬即逝,而是随着林雅的笛声愈演愈烈。
仅仅几息时间,听着这凄惨的笛声,张月初甚至连抬起右手拔刀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大口吸气呼气,突然猛地咬住舌尖,痛处顿时刺激头脑,遍布全身,随着笛声而来无力感骤然消失。
他知道自己只有这片刻间的清醒,若是把握不住机会,在这笛声中,自己便在也无法反抗了。
他沉静如水,双眼正视林雅,而左手拇指发力,愚公刀出鞘,同时伸出右手握住已然出鞘的愚公刀柄,将整把愚公拔刀出鞘,顺势凌空一刀,劈向不远处的林雅,如同一道惊雷炸响,街道顿时风起。
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
张月初拔刀的气势,将林雅音域硬生生斩断,不远处林雅的吹笛之姿,也因从愚公刀上迸发的刀势迎面袭迎来而戛然中止。林雅身形被这股气势震退两步,右手握住玉笛掩面而挡。
而刀势过后,整座街道像是被大风吹过般一尘不染,再也寻不着一丝音域的痕迹。
自从张月初出了玉门关后再无离鞘的愚公,今日终于出鞘。而脱胎于徐陆芝的愚公移山,与蓄意养气相辅相成的这式斩鲸,今日也终于大成。
林雅站稳身形,望了一眼气息暴涨的张月初,又瞧了瞧手中的玉笛,发现自己最爱的这支名为桀犬的玉笛,竟然被方才张月初的刀势斩出一条裂痕,犹如白璧微瑕。
林雅惊魂不定,他实在没有料到,明明气机只有两品的张月初竟然能一刀斩断,自己这寻常一品武夫都无可奈何的玉京秋。
果然姓张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不过即便他有法子破解自己的玉京秋,只要他一日不跨入一品境界,他那只有两品的可怜气机便永远是他的败笔,只要自己全力以赴,近身搏斗他今日必败!
林雅再次拔出背上的那柄名为无归的细长直剑,稳了稳心神,冲向张月初。
刹那之间,无归剑已到了张月初身前。
剑至即人至。
林雅天真的以为,自己应该能在近身搏斗中稳居上风。可张月初经历过那么多的生死角斗,感悟过那么多的厮杀技巧,近身搏斗哪会弱他分毫。张月初面对着比先前更为冷冽的剑锋,提刀相迎。与先前赤手空拳时的一味闪躲不同,张月初先是一招一式将林雅的招式化解,交手过程中逐渐熟悉林雅的出招习惯以及特点。
虽然林雅剑招剑式凶狠逼人,使得第一次以奇门刀作为厮杀手段的张月初差点有些招架不住。但交手过程中,张月初发现林雅对于剑法招式的掌控并不熟练,时间越久露出的破绽便越为明显。
两人缠斗了将近半炷香的时间,依旧不分高下。然后张月初在林雅一式劈剑落空后,以奇门刀的诡异难测彻底将局面扭转过来。
而林雅于武道一途上一直顺风顺水,罕有劣势。因此见了自己近战搏斗也被张月初逐渐压制,有些力不从心,心中愈发急躁。好在奇门刀以诡异轻巧克敌制胜著称,并非杀伐之道,所以张月初无法用力道击溃林雅的剑招剑式以及所夹带的气机。但林雅也无力再次扭转局面,只得在张月初密不透风的奇门刀下苦苦支撑。
最终张月初以一式横扫,弹开了林雅手中的无归,一脚踢在林雅腹部,林雅猝不及防,被踢翻在地。
张月初蹲在林雅身边,将愚公从林雅脖颈右侧插入地中,刀锋离林雅脖颈不到一寸,只要张月初将愚公轻轻一动,林雅便会身首异处。
至始至终无法想通自己为何会败的林雅,躺在地上并不反抗,面对生死,反而有些淡然的笑道:“动手吧,是你赢了。”
张月初好奇道:“你这么坦然赴死?难道就没有让你牵挂的人吗?例如家人与朋友。”
林雅先是嗤笑一声,然后神色有些落寞:“我没有家人,我娘早死了。而我生父将我卖给大户人家为奴,我从小受尽苦头,最后是义父将我带离苦海。至于义父,感激归感激,算不上牵挂吧……不过你运气不错,要不是义父要求我只许是用诗赋山庄的功法招式,你今日必败无疑。”
张月初不解道:“都到了生死之刻,你为何还要如此在意你义父的话?”
林雅回道:“生而不养,断指可还。生而育养,断头可还。不生而养,十世难还。义父对我的恩情,就算我死,也不会违背他。”
张月初摇摇头,自己是在无法理解,便又接着问:“那朋友呢?”
林雅道:“朋友?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张月初道:“只要是人,便需要朋友,你也不例外。交朋友并不难,只是你不愿意交罢了。”
林雅固执地摇摇头:“我不需要,你动手吧。”
张月初见自己说服不了他,顿了顿道:“我不会杀你的。”
林雅有些惊讶:“为何?”
张月初道:“因为你方才出手,只有杀意,却无杀心。既然你无杀我之心,那我自然也不会取你性命。”
说完,张月初便将手伸向林雅,意图将林雅从地上拉起。林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拒绝,伸出手,借着张月初的手劲,上身被拉起后坐于地上。
坐在地上的林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心中有些莫名的暖意。
张月初想到了什么,只是对着林雅说了句:“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去便来。”
还未等林雅表态,便匆匆离去。从不喜欢听,除了自己义父外其他人指使的林雅,破天荒地坐在原地没有离开,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张月初拎着一坛酒拿着两只碗,匆匆忙忙地跑到林雅身边坐下。
他打开酒坛,用酒将两只空碗倒满,将一只碗递给林雅道:“喝了这碗酒,我们就算是朋友了。”
林雅接过酒碗,没有立即喝下,看着张月初平静问道:“你今日交了一个朋友,或许明日就会失去,值得吗?”
张月初拿起自己的酒碗,有些不耐烦道:“话那么多作甚?快喝。”
说完便自顾自一饮而尽。这也是张月初在西北关外喝下那碗让自己步入武道一途,却险些丧命的白酒后,第一次喝酒。
林雅喉咙微动,心中挣扎了一番,最终也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接着两人,一碗接连一碗将酒坛中剩余的美酒瓜分殆尽,却没有再互相开口说话。
待到酒坛见底,张月初起身对着林雅说了一句“今日你可欠我一顿酒钱,日后记得要还”后便转身离开了。
林雅看着自己手中的空碗思绪万千,喃喃道:“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