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绝对不是明君,可也算不上什么昏君,反而是个极其聪明、重情重义,却没有什么担当的青年。
万历年间,他跟着父亲过着风雨飘摇的日子,在皇太孙和皇孙之间来回晃荡了十几年后,忽然时来运转成为了太子。可还没等他完全适应新的身份,完成足够的皇储教育,便瞬间成为了帝国的君王。
饱尝人情冷暖、大起大落的朱由校,像一只鸵鸟避开朝廷风雨,总是躲在皇城之内,用自己的理解操纵着庞大的帝国。在朱由校看来,东林也好,诸党也好,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争权夺利不干人事。既然党争误国,干脆扶起一向支持父皇和自己的东林,一党执政之下想来也能做些实事,让自己少操点心。
当东林得势后,一次次糟糕的成绩,让朱由校逐渐失望的同时,也看到了东林尾大不掉,隐隐有挟制皇权的苗头,再加上有了诸党乱政的教训,朱由校便推出了魏忠贤,竖起了天子党的大旗,阉党。
天家无情,朱由校既多情也无情。当年支持父皇的何止是东林一党,齐楚浙申蜀陕晋等等派系,哪一个不曾和皇爷爷争过国本?可是当他需要的时候,还不是一手扶起东林,将诸党无情抛弃践踏,现在又到了打击东林的时候。
朝不保夕、尔虞我诈的艰辛岁月,朱由校尤重真情。他这一生看重的人不多,一个是悉心呵护与自己生死与共的客奶,一个是如同父亲般对自己敦敦教导、爱护有加的孙承宗,一个是温柔娴淑将与自己白头偕老的张皇后,一个是陪着自己度过风风雨雨的兄弟朱由检,一个是雪中送炭服侍陪伴自己多年的魏忠贤,还有一个就是聚少离多却如同至交好友的沈东海。
孙承宗给他父爱,客奶给他母爱,张皇后给他****,信王给他亲情,而几乎很少陪在他身边的沈重,给予他的就是浓浓的友爱,填补了朱由校寂寞的男儿情怀。
沈重对于朱由校来说,即是友情的需要,又寄托着自己不敢去实现的理想。同是孤苦无依,朱由校混吃等死,而沈重已然名动天下;同是饱受委屈,自己装傻充愣小心做人,而沈重决绝反击不留余地;同是受到群臣攻歼,自己只能躲在皇城里装傻充愣,而沈重嬉笑怒骂掀起风雨;同有一个英雄男儿的梦想,自己束手任由朝臣误国,而沈重却率领雄师劲旅,脚踏尸山血海纵横万里。所以,沈重可以没有朱由校,朱由校却万万舍不得沈重。
可是朱由校现在左右为难,因为他最在乎的几个人,偏偏为了不同的目的搅在了一起,让自己束手无策。客奶因为沈重被会审羁押,大骂自己无情无义。张皇后为东林忠良遭到羞辱,责备自己信宠奸佞。孙承宗要论罪沈重觊觎定边军骑兵营,魏忠贤不忿沈重得宠想要染指海上利益。而沈重,甘愿去国离家,抛却权势富贵,意欲远征万里。朱由校看不懂沈重的选择,不知道他到底是有意四海,还是失望至极之下的心灰意冷。
三司会审的结果有了,东林果然足够无耻,无情抛弃了王化贞,脸厚心黑地牵扯上熊廷弼,无中生有地坚持论罪沈重,奏疏通篇至尾其实只有一个字,死!
沈重是万万不能杀的,王化贞投靠了魏忠贤,正是压制对付强大东林的一把利刃,熊廷弼当然该死,可是独独杀一个熊廷弼,朱由校也于心不忍。
孙承宗的意思是三人皆有罪,杀不杀头反倒其次。张皇后认为沈重最该死,若不杀这个奸佞小人,何以面对满朝忠良。朱由校苦笑,皇后恨沈重之心,一小半儿是同情东林,一多半儿怕是恨沈重与客氏、魏忠贤狼狈为奸。客奶很简单,誰都可以死,唯独沈重不能有事。而魏忠贤那个奴才,力保王化贞,必杀熊廷弼,对于沈重,恐怕也存有杀心。放下三司奏疏,朱由校摇头苦笑,东海,朕到底怎么办,也罢,先拖拖再说吧。
杜七排行老七,因为他前面夭折了六个哥哥。自从接过父祖的差事,成为刑部大牢的一个牢头,杜七在刑部可以说是手眼通天、翻云覆雨的人物。可是这一个多月,杜七想死的心都有了,只因为重牢中住进来一位风起云涌的大人物,威海伯沈重。
一个月来,定边军的刘二杆成为家中的常客,每天领着铁甲虎狼,喝着杜家的茶水,慢条斯理详细问询威海伯的衣食住行和生活点滴,旦有些许不足便呲牙冷笑,然后半夜里全家就会战战兢兢围坐在一起,听着屋外磨刀宰猫的声音。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便老老实实提着刘二杆留下的东西,准备像三孙子一样去伺候威海伯爷。等急匆匆赶到刑部,先熟练穿过千余轮班声援的百姓,再对着热血激昂的士子摇头苦笑,然后流着哈喇子欣赏一会儿车轿旁的名媛大家,便步入刑部开始了又一天的仆役生活。
服侍睡懒觉的威海伯起床,等威海伯爷洗漱已毕,三五个衙役早已屁颠屁颠地摆好了早饭。七宝斋的滋补粥,六必居的酱菜,玲珑阁的奶油小馒头,还有酥香林的火腿,隔壁的熊廷弼狼吞虎咽一扫而空,而挑剔的威海伯没兴趣地看了几眼,便挥手让杜七收起来。
杜七连忙陪笑道:“伯爷,贵体要紧,多少还是用些,若是饿亏了身子,小的回家可不好交代。”
熊廷弼冷笑道:“屁话!还亏了身子,老夫吃他的残羹剩饭,这身上的肉都肥了一圈,你还怕他亏了身子?昨儿没见着堂堂威海伯流鼻血么,依老夫看,你还是从青楼叫几个绝色来,给沈伯爷泻火是真!”
瞧着点头哈腰的杜七,沈重冲熊廷弼没好气道:“你一个要死的老头,小子不和你置气。杜七!”
杜七连忙躬身笑道:“请伯爷吩咐!”
沈重打着哈欠说道:“身上怪痒痒的,去给我和熊大人弄点热水,老子和熊大胡子坦诚相见,泡个热水澡。”
杜七苦笑道:“伯爷,你昨儿才洗的,是不是太勤了?”
沈重怒道:“你也知道是昨儿洗的,都过了这么久,难怪老子浑身不舒服。就这么个破地,又湿又潮不见阳光,若不是给你们尚书面子,老子一天也不多呆。还不快去!”
杜七唉声叹气而去,不久两只洗刷干净的梨木大桶便被抬了进来,随后一桶桶热水灌入其中,等清澈见底雾气滚滚的开水半满,杜七亲自提着一桶凉水调整温度。
熊廷弼急不可待,自己摸着差不多便褪去衣服,穿着亵裤跳入桶中,而威海伯一会儿热一会儿凉折腾了半天,才施施然撵走杜七,围着棉布浴巾蹭进木桶,开始闭目养神。
熊廷弼一如既往,一边沸腾着水花,一边开始倾诉不平,等沈重耳朵长毛,无奈地张开眼睛,对熊廷弼笑道:“熊大胡子,你一个将死之人,这公与不公,平与不平,还不如一个屁重要,怎么还如此看不透呢?”
熊廷弼大怒,对沈重咆哮道:“老夫无罪,三司不公,老夫自然不平而鸣!”
沈重摇头笑道:“你没罪?哈哈,熊大人,你罪大着呢!”
熊廷弼冷笑道:“终于肯说实话了,老夫倒要听听,你威海伯要给老夫定什么罪?”
沈重用双手捧水洗了洗脸,抹去脸上水珠,然后对熊廷弼笑道:“立场不清,敌友不分,公私不明,意气用事,你如何敢说自己无罪。”
熊廷弼疑惑问道:“什么意思?”
沈重无奈摊摊手,对熊廷弼肃容说道:“未免你怨气太重,死后化为厉鬼,小子就点醒你吧。你明明出身楚党,却和东林交好,又只推重杨涟、左光斗数人,不肯俯就东林。你以知兵事敢任事得天子看重,却又以名臣自居不肯俯就皇权。熊大胡子,我是铁杆的天子近臣,而你又是哪一派系?楚党厌你,东林嫉你,天子烦你,诸党恨你,你立场不明,敌友不分,还敢说自己不该死么?”
熊廷弼怒道:“老夫此心只问是非,行事唯依对错,岂是那结党营私之人?”
沈重冷笑道:“好一个大丈夫!天子有错仍是至尊,东林有过仍是宰执重臣,王化贞大罪却可苟活,我功在社稷却入狱听审,你熊大胡子三定辽东,却即将身死名灭。就你这个性子,若无千古明君在位,小子老实告诉你,哪怕你鹤立鸡群,才华惊世,你也救不了辽东!”
看着目瞪口呆的熊廷弼,沈重接着冷笑道:“想让冤枉你的人给你平反,何其可笑也?再说,你真的没罪么?就是此次辽西会战,小子给你报国三策和保命三策,你要么为国不惜己身,要么利己不理国事,可是你一不夺化贞之权,二不肯抽身旁观,除了和中枢吵架挑刺,便任由辽西溃败,等着看王化贞的笑话,到了辽西不可收拾,你又一头钻了进去,借此推行你那先守后攻的战略。请问熊大人,辽西溃败,全辽皆失,你真的能问心无愧么?”
熊廷弼痛苦咆哮道:“老夫虽有私心,却没有误国之念?”
沈重高声喝道:“三司论罪奏疏虽然荒唐,可是那句胜可以成吾之名,败亦可以验吾之言也,总是你熊廷弼说的吧。你若真是一心为国不惜己身,为何不肯先斩后奏夺了王化贞之权?就算你顾虑朝廷法度,为何不肯俯就化贞,与他求同存异,补漏查缺,为辽西大事尽力而为?”
看着再无反驳的熊廷弼,沈重叹道:“公私不明,意气用事,可惜了我三战辽东的苦心。熊大人,就算证明你对了,可是辽西没了,辽东亦不复,天子、内阁、东林、诸党、王化贞、熊廷弼、沈东海,哪个不是罪人,何人未曾误国?从天子国家而讲,你我皆是小丑!”
熊廷弼无力靠在木通上,任由水雾缭绕不再激辩,而沈重却已不忍再说。
杜七匆匆而至,伏在沈重耳边说道:“伯爷,孙大学士来访,指名要立即见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