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莲在凉风中徘回了许久,延禧宫的宫门迟迟没有动静,进去通传的人跟有去无回似的,她等也不是,走也不是。沉莲拍响了第二次宫门,若这一次还是被敷衍,她就要谴责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
殊不知,这一回前来应门的是闻铃,沉莲一看是易桂华的大宫女,脸色霎时和气下来,说:“怎么劳烦了闻铃姑娘亲自开门了?”
闻铃说:“沉姑娘久等了,我们娘娘方才陪公主温书呢,这才耽误了,姑娘不要见怪才好。”她边说边迎了沉莲进去。
“贵妃娘娘贵人事忙,我怎敢与娘娘见怪呢?”沉莲吃了许久的闭门羹,也不敢表现出不悦,唯恐易桂华一会儿会计较她当日在事成之后再没来过。
易桂华正一脸疲惫地靠在软垫上,听见沉莲的请安也只是懒洋洋地睁开眼,澹澹道:“多日不见,沉妹妹是个享福之人,怎的憔悴了许多?”
沉莲只站着,说:“让娘娘见笑了,我的笑话,又岂止是面容憔悴一事呢?”
易桂华拎起帕子笑了笑,像是带着冷嘲和客套,说:“妹妹心存大志,本宫怎敢笑妹妹呢?古人云,有志者事竟成。本宫还佩服妹妹有如此勇气呢,凭一己之力能赢得皇上注意的人,可不多啊。”
“若没有娘娘相助,我怎么入得了皇上的眼呢?”沉莲一听易桂华果然在计较,便着急起来,说:“只是当日觉得事情仍未稳妥,才不敢贸然再来叨扰了娘娘,只待真正成事之日再来感激娘娘。希望娘娘别误会。”
“妹妹觉得本宫会误会什么?误会你想一脚踢开本宫,独自飞上枝头?还是误会了你只是一心利用本宫为你搭桥,根本无心与本宫来往?”
沉莲哑口无言,浑身都觉得僵硬起来,一句话都答不出。
易桂华细细审视了她一会儿,突然对闻铃道:“闻铃,沉姑娘进来好一会儿了,怎的不上茶呢?如此待客之道可莫说是本宫教出来的。”
闻铃连声道:“是是,奴婢疏忽了,沉姑娘请坐。”
沉莲稍为平静些,坐下后仍是不安地看着易桂华,说:“娘娘待我如姐妹,我……我怎么会待娘娘不真心呢?”
易桂华假意打了打哈欠,说:“你也说了,本宫视你如姐妹,怎么会真的误会了你,你看看你吓得这个样子。本宫不过方才与毓儿温书,有些乏了,与你说笑几句罢了,快喝口茶定定神。”
沉莲顾不上喝茶了,又站起来,说:“是我无用,还求娘娘可以指点迷津,好让我狠狠打那些只管看笑话的脸。”
“妹妹既然如此坦诚相待,且还有如此心气,本宫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沉妹妹所为何事,我这个做姐姐的也猜到八九分,妹妹可是意志不改,还想争得皇上的垂怜?”
沉莲的眼中闪着泪光,成了后宫笑柄的欺辱仍在眼前,“凭我如此出身和样貌,我不信皇上会一夕之间就冷眼相待。我……我分明看得出来,皇上今日再见我时,是颇为惊喜的。如此被人笑话,我就算不能翻身,也想寻个明白。”
易桂华是目光冷下来,说:“妹妹既然察觉到不对,可有猜过可能是何人所为?”
沉莲说:“何人所为?娘娘的意思是,此事的起因,是有人蓄意害我?”
“我不敢草率断定,让妹妹与她人产生误会,”易桂华作沉思状,说:“昨日,此事一出,我也替你感到疑惑,以我对皇上的了解,再加上妹妹的聪慧与美貌,皇上会如此陡然生变的原因,我就只想到是有人在背后生事,让皇上对妹妹有所误会。”
“我……我一个闺阁女子,有什么能皇上可误会的?”
易桂华顺着她的话,说:“正因如此,有心之人才会利用妹妹长期居于宫外这一点,说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且让皇上听了之后信以为真。妹妹仔细想想,近来可有见罪于何人?”
沉莲细想想,说:“我在宫中就只与皇后表姐与贵妃娘娘有所往来,并没有……是她?”
易桂华直到沉莲想到谁了,明知故问:“妹妹说的是谁?”
“穆晏清那个贱人!”沉莲顿时咬牙切齿,说:“我是不满她那一套得意忘形巧言谄媚的做派,前些日子在景仁宫说了她几句。凭我是皇后亲表妹的身份,她不过一个蝼蚁般的小小答应,竟敢让骁嫔也帮着她说话了。万没想到,这个贱人竟然因此记仇,在背后捅我刀子?”
易桂华心中暗笑,说:“那就是了,妹妹啊妹妹,这后宫里口蜜腹剑之人可不少,你心性如此直率单纯,难怪防不住这样的小人。那位穆答应可是个有本事的,伶牙俐齿,连我都吃过她的亏。”
“她这种卑贱小人,没有宠爱就终归是任人宰割的份,待我成事之时,我定要千倍百倍地讨回来!”沉莲怒气冲冲,接着向易桂华乞求道:“还望贵妃娘娘指教,如今的困局,我该如何是好?”
易桂华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沉莲的着急,只继续冷冷看了她一眼,假意为难地说:“穆晏清这个人,本宫在她身上吃过的亏都未讨回来,刚何况是妹妹你呢?如今看着妹妹这样委屈,本宫也难免想起昔日被她陷害之时,心中难过的很。妹妹若如今不出一口气,灭一灭那小人的威风,本宫也难以安心为妹妹安排啊。”
“贵妃娘娘,”沉莲径直走到易桂华跟前,说:“求您给做妹妹的指点迷津,我来日定会将娘娘那一份也在她身上讨回来!”
易桂华打了个哈欠,说:“本宫方才已经指点过了,妹妹细想想,若想本宫再扶持一把,该如何让本宫先安心呢?”
沉莲想了想才领悟了易桂华的意思,“娘娘……是要我当下就给她一个教训?可我……我到底不是宫里的主子,我……”
“妹妹若觉得为难,畏惧于穆答应,也是情理之中。后宫可不同于寻常人家,本就是个少不了明争暗斗的地方。妹妹如今还未得宠就已经被算计了,若如今就没有决心为之争斗,本宫也不必抱有期待了,妹妹说是不是?”
沉莲仍在踌躇不前,易桂华疲倦地起身,说:“本宫也乏了,今日只当没见过沉妹妹,你回去罢。”
“娘娘且慢,”沉莲轻轻拉着易桂华的衣袖边,说:“娘娘此话有理,沉莲受教。如今若得过且过,只会助长了小人气焰。”
易桂华回身拍了拍沉莲的手背,说:“好妹妹,这才是真正的斗志,你若担心一人之力不足,本宫倒是有个人可以祝你一臂之力。”
沉莲立马觉得踏实多了,只要能给穆晏清一个教训,易桂华出了口恶气,自己就能继续得贵妃的相助。皇后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沉莲也不在意了,说到底,皇后表姐与皇上早就是相敬如宾的夫妻,皇后说话到底不如眼前这位美妾有分量,也不及易桂华处事圆滑。
这日天朗气清,刚从景仁宫请安出来的一众嫔妃很快散去,秦佩英才走出去没多远,就欣喜地看见了一个多日不见的小小人儿。
奶娘抱着七公主忙过来请安,“七公主给骁嫔娘娘请安,给穆答应请安。”
秦佩英将李斓昭抱过来,说:“多日不见,公主可长了不少个子,抱着都重了好些了。”
“可不是么,有秦姐姐这么疼爱着,公主自然要快高长大。”
几人顺着声音一回头,见温映池正笑意盈盈地走过来。
穆晏清从这温柔似水的笑容和目光中,觉得初始时那个澹如水的温映池好像又回来了,前阵子的隐约猜想都只是错觉。
温映池没有在意那些位分之间的虚礼,说:“今日天色正好,我正要带着昭儿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秦姐姐和穆答应不如一起吧?”
秦佩英抱着李斓昭还舍不得松手,说:“我还说呢怎的在这里遇到了昭儿,既如此,你就赶紧先去太后那儿吧。”
温映池却没有从她怀中接过李斓昭,说:“既然碰巧遇见了,我们就一同去给太后热闹热闹吧。前阵子太后问起,我还提了一嘴,说秦姐姐待昭儿,视如己出,太后还说也许久未见你了,可记挂着那位女中豪杰般的秦家女儿呢。”
秦佩英抱了好一会儿,李斓昭一直都微微笑着看她,丝毫没有认生,看得秦佩英更加心软不舍得松手,只好说:“也好,我许久未去给太后请安了,今日就且与你一同过去吧。你也知道,我向来不会说什么嘴甜的话,有你在,总好过我下回自己去慈宁宫。”
穆晏清眼瞧着秦佩英和温映池并肩前行,自己就停在原地,为难道:“那个……娴嫔娘娘,秦姐姐,我一个卑贱之人,就不去慈宁宫扰了太后的清净了,你们去吧。”
自己一个婢女出身,上届宫斗冠军也许还不知道有她这号人,就算今日见到,也是全程将这个小小答应晾在一边,穆晏清自知不必前去蹭这一波热度,温映池真心相邀的其实也只是秦佩英一人,太后惦记的也是秦家的女儿,穆晏清只是凑巧站在这里而已。
秦佩英像是懂穆晏清的为难之处,犹豫了一下,说:“也好,那你先回宫吧。”
温映池带着澹澹的笑容,说:“既如此,我替穆答应向太后问好吧。”
穆晏清谢过这份不知真假的代替问好,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幸亏没有强行带上我。谁知道过去了会是什么惊险境地?
采莲倒有些可惜,说:“凭主子的聪慧,太后娘娘肯定会很喜欢的。”
“那可未必,太后不喜欢太蠢的妃嫔,肯定也不喜欢太聪明的,我且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还是不见的好。”穆晏清想来想去,太后不管事,可未必不知事,顾甯川是她出面保下的人,如今又跟在自己身边,太后还不知道要如何揣测。上届宫斗冠军哪会是个好相与的?
宫中花团锦簇,一年四季的更替都更为显眼。穆晏清在阵阵凉意中放缓了脚步,抬眼望去,远近处都有宫人在打扫地上的枯枝落叶,隐隐还闻到一股澹澹的落叶腐朽的味道。
这里容不下任何的腐朽颓败,一片落叶都要拾起来。
穆晏清闲散地沿着水边走了一会儿,正要回宫去,迎面而来的杨贵人却适时阻挡了她的脚步。
“给杨贵人请安。”穆晏清感觉到来者不善,未等她走到跟前就先规矩地行礼。
杨贵人声音尖细,悠哉悠哉地“幼”了一声,“这不是贵人事忙的穆答应嘛?要见上你一面可不容易。”
穆晏清心想,哪不容易,这不日日都在景仁宫碰面么。她不想和杨贵人拉扯什么,只保持着客套微笑说:“贵人说笑了。”
“向来伶牙俐齿的穆答应今日怎的这般寡言少语?”杨贵人扭着婀娜身段往穆晏清面前逼近,“我今日难得偶遇了妹妹,心里高兴,还想多与妹妹说上几句话呢。看来妹妹兴致不高啊,还是嫌我位分不够,不配与你说话?”
杨贵人这熟悉的阴阳怪气,穆晏清也好一段日子没有遇上了,近来的明争暗斗都集中在易桂华和姚既云身上,杨贵人似乎没讨到什么便宜,连皇上也少见她,传召林贵人的日子倒还多了。照现在的情形看来,这位营销号一姐是要将心里的怨气都用在为难她这里。
“贵人这是折煞我了,我不过一个末流的答应,哪里敢嫌弃贵人的位分呢?”穆晏清不想再与她争执什么,只想赶紧“乖巧”地将她恭维恭维就走人。
偏偏杨贵人真的跟营销号似的赖着不走,彷佛誓要逼问出什么来,说:“还知道自己只是个答应就好,别以为得了几位娘娘的夸赞和庇护,就真把自己当成了了不得的主子。姐姐们久居深宫,见到你一个粗鄙落魄的,不过是当新鲜玩意儿罢了。”
穆晏清缓缓吸一口气按住心里的怒气,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像是发神经,好端端地来到这儿说些乱七八糟的,还有完没完?“贵人教训得是,宫中的娘娘们对我多有怜惜和恩赐,我一定拎得起自己的身份,不敢妄自菲薄,更不敢自大轻狂,在背后妄议。”
杨贵人一挑眉,突然多了一丝兴奋,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是暗指我方才自大轻狂,妄议后宫吗?”
“贵人误会,我并非此意。”
“并非此意?谁不知道你能言善辩,别以为含沙射影地骂我,我就听不出来了。”杨贵人突然喝道:“还不跪下!”
穆晏清满脑子莫名其妙,觉得这人怕不是宫里摔了东西出来找人出气,却仍是冷静地说:“我的确没有任何对贵人不敬之意,请贵人明察。”
杨贵人觉得不可思议,冷笑道:“方才还说自己绝不轻狂自大,眼下对我不敬,还知错不改,果真是永寿宫的人,有胆有识,不知悔改!”
“杨贵人慎言,”穆晏清抬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她,说:“贵人要如何指责我,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情,若连带着永寿宫也要受贵人的指责,就是骁嫔娘娘受贵人指责。”
“怎么?你可以对我冷嘲热讽,话里有话,我就不可以提一句永寿宫?你若现在跪下来求情,我还可以饶了你。”
穆晏清神情冷漠,仍是一动不动,也懒得再与这个无理取闹的疯子再纠缠一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