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的黄昏,总是有习习的凉风吹拂,此刻菱角分明,颜色厚重的梅树枝头上点缀着这个时节最温柔的花朵,完全盛开的春梅如粉黛,均匀地抛撒在亟待复苏的大地之上。
穿过这片梅花林,衣角间也会不经意地沾染上馥郁芬芳的花香之味,闻之使人愉悦开怀,赞叹万物复苏的美妙。
梅花林的中央,正有两人围着黑白棋盘而坐,只不过一人正襟危坐,握着白子的手微微颤抖,另一人却如罗汉侧睡,一手枕脸,一手不停地往嘴里送着糕点吃食。
“老鬼前辈,今日你我手谈,晚辈已连输了七局,从未赢过一分,这一局我也已是进退维谷,我……”楚聂看着棋盘,举棋不定,面露愁色,思索了许久之后,手中的白子还是迟迟落不了棋盘。
原本这一日,楚聂与贪吃老鬼早早约好在飞扬村的梅花林里手谈围棋,以杭天府城老字号店铺玉兰斋的糕点券为赌注,一局一张天字号糕点券,楚聂连着输了七局,已是将糕点券输了个精光。本可以就此结束,两人就此打道回府,不想老鬼诱惑楚聂,说这第八局,若是楚聂赢了,七张天字号糕点券一张不少,如数奉还,可若是楚聂输了,需信守承诺,必须听从自己一件事。
“你不想下了?”贪吃老鬼双腿一蹬,一个鲤鱼打挺稳稳起身,拍掉手中糕点的残渣,摇头晃脑地说道,“既如此,你就算输了,你可得听从我一件事。”
楚聂赶忙摆摆手道:“且容晚辈再想想。”
老鬼一撇嘴,倒也没说什么,跃身到梅花树顶,躺在了细嫩的树枝上,侧着脸,静静地欣赏起黄昏之景来。
楚聂这一想,就是两个时辰,此时已经月华如昼,星光漫天了。
老鬼倒也不催促,他看着空中的月亮,若有所思。
“哈哈,我破解了,前辈请看!”楚聂突然展颜一笑,啪嗒一声,手中的白子落下,对着树枝上的老鬼拱手欣喜道:“得罪了。”
老鬼回过神,看着楚聂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嗤笑一声,并未下树,右手一指,棋盒里的黑子迅速飞出落盘,便又转头赏起月来。
“这……又是死局。”楚聂表情由晴转阴,起身来回在棋盘前踱步思考,不时还懊恼地拍拍自己的额头,“我若是开了慧根该有多好啊,我这笨脑子,竟一局也赢不了”。
“老鬼前辈,晚辈认,认输了!”楚聂低头叹气,“愿赌服输,前辈有何事需要晚辈效劳,尽管吩咐。”
老鬼闻言,翻身下树,看着楚聂埋怨道:“你个撑死鬼,可浪费了我好些时间。”
楚聂嘿嘿一笑:“前辈,晚辈现在可是村长了,不兴叫我撑死鬼了,不兴了,嘿嘿。”
“那楚村长……”
“哎哟,前辈,使不得使不得!您可是我们飞扬村的老祖宗,叫我村长,晚辈可是要折寿的。”楚聂嘴上如此说着,心底却是美滋滋的,“您唤我为小聂就可以了。”
“我记得我曾教过你一些修行功法,你也算我半个徒弟,既如此,我就唤你为小聂徒吧。”
“我……”楚聂怎么感觉听着膈耳朵,反应过来不对劲,正要开口,却被老鬼抢先说道:“小聂徒,我要求你的事很简单,帮我照顾若北半年。”
“照顾若北?”楚聂变了脸色,央求道,“哎哟,我的老祖宗,您就饶了我吧,我要是答应您,收了您家的小祖宗,恐怕半年后我也要入土当祖宗了。”
“呸呸呸,什么祖宗不祖宗的。”老鬼沉声问道,“小聂徒,你可知我复活了几年。”
“从您出土至今,已有十年光景了。”楚聂猛地抬头,心中一颤,按规律来说,老鬼这一次的复活只有十年寿命,今年便是最后一年,而下一次复活,至少要等到千年之后,到那时早已物是人非。想到这里,楚聂不由得惊哀脱口道,“前辈,您真的要走了……?!”
“半年后,便是我的大限之日。”老鬼点头道,“我要在大限之前去办一些事情,你放心,半年后的盛夏之日,自有人来接若北离开村子。”
“前辈如此,您自说明,无须与我手谈赌局,晚辈自会遵命。您对整个飞扬村都有大恩,楚某岂是那不明事理之人。”楚聂心中伤感。
“时光难得,我只是想与你下下棋罢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老鬼不由微笑,“唉,不说伤感之事了,我有重要之事要告知于你。”
楚聂低头上前,洗耳恭听。
“半年之后来接若北者是一位人族少年,五阳县人氏,名为秦韵。”
“前辈,您为何要将若北托付给一位少年?若是您要送若北出村,晚辈自会派飞扬村阿龙飞虎他们沿途护送,他们已入真灵,有足够的实力驰骋一方。”
“不可,在飞扬村长大之人有特殊气息,若北要去的地方对在飞扬村长大的人来说,就是一处十死无生的绝地。再者,对若北和那位少年来说,不失为一种历练。”
“晚辈斗胆多问一句,不知那位少年和前辈您有何关系?”
老鬼抬头看月,道:“这位少年与我颇有渊源,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后人,我需救他一命。”
“救他一命,这位少年有性命之危?”
“他三年前中了大越国师赌若海的因果散,阳寿已不足六年!”
楚聂面色凝重,说道:“据闻赌若海的因果散乃是他的看家本事,此功法及其恶毒,能无声无息潜入人体丹田,种入因果,从此因果相连,贻害无数。”
世间早有传言,赌若海的一手因果散使得出神入化,不但凡人遭殃,修为不及他的修士一旦不小心也会惨遭毒手。
一旦被种入因果散,受害之人的丹田便成了因,而丹田之内所获得的一部分灵气就会被如金丝线般,锁在丹田之顶的因果散无声无息地截断吸收,直到有一日圆满,那些因果散金线会布满整个丹田,此时只要在赌若海神念范围内,只需心念一动,因果散就会带着整个丹田破体而出,化成赌若海手中的果!
赌若海甚至可以凭借此法威胁被种入因果散之人,从而达到更多的目的。
真正令人担忧的是,赌若海此人心思难以捉摸,但他有个习惯,被种下因果散之人,除非另有用处,他从不留其性命在九年之上。
究其原因有二,其一是控制时间,以防此人突破修为从而寻到破解之法,九年时间正好,寻常之人从凡人修炼到修士,没有个十年也有个七八年,而成为修士之后的修行更是缓慢艰难。
其二,毕竟此术效果骇人,需时常耗费心神,所以因果散不可停留在无用之人身上过久。
如此说来,秦韵恐怕最多只剩下六年的时间。
“此法乃是道蛊之术中的上乘功法,整个东灵洲能对抗此法的倒是不少,但能破解此法的人却是寥寥无几。”楚聂看向老鬼,问道,“不过凭前辈的厉害,应该可以为那少年破解此法吧,毕竟六年时光,对于修行之人来说,怕是改变不了什么。”
“我救他,不该这样救。”老鬼摇头道,“不然就算逃过了这一劫,往后更可怕的劫难他却如何度过?”
楚聂闻言,欲言又止。
老鬼看出了楚聂的心思,淡淡说道:“有些事我已经忘记,有些事我不能说。我怕半年之后,我甚至会忘记今日你我的交谈。所以我在遗忘之前与你说这些话,希望你到时如实转告那位少年便是,无需隐瞒。”老鬼的每一次复活,伴随的都是记忆的逐渐消逝,他已记不得许多事。
“至于若北,我最是放心。”老鬼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这次要去的地方我稍后会将详情写于你,你到时只需迎了那位少年,交给他即可。”
“晚辈定不负前辈所托!”楚聂施礼道。
老鬼的坟前,楚聂毫无隐瞒,将半年前与老鬼所有的交谈内容转告给了秦韵。
秦韵静静地站着,听完后没有说一句话,看着墓碑陷入沉思。
“原来我丹田世界内的金色丝线是因果散,六年前救我命的是老鬼,三天前给了我重生的也是老鬼。”秦韵肃穆,双膝下跪,重重地在老鬼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三年前,正是我考上秀才,被文相看中的时候,想必赌若海正是因此对我下手!”赌若海和文相在大越的争斗世人皆知,双方明争暗斗,各使手段,闹得大越国乌烟瘴气。
秦韵此刻头磕在地上,双拳紧紧握起,将掌心的泥土碾成了砂砾,“赌若海,我岂会屈服,六年!六年!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