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31日
嵊泗
梁生和梁声之间的这场距离上次清华一别,已经时隔一个多月的谈话,到底是伴着头顶月光的逐渐黯淡下去结束了。
因为从时间上来说这会儿已经接近凌晨了,接下来首要考虑的还是先回县城里去。
因此方才那一席话,说的堪比人企业老板慷慨激昂给员工开团建会般的梁大老板之后便也没再多废话什么,只一副今天压根没看见任何人的样子,撂下一句自己接下来也留在舟山,就这么先一步上楼了。
“……”
见状,站在住院部楼下,一身破旧实习制服的梁声亲眼看着男人就这么走了也没拦他,自己站在原地默默又消化了会儿两人的谈话内容,这才也一块上了楼。
等拿上缴费单一跑上二楼,刚刚已经快把医院上下都翻了个底朝天的蒋新文立马就虎着脸跑过来了。
梁声作为他目前还蛮看重的半个徒弟,少不了又是被这心不坏的老博士本人一顿数落,连声问他这么大晚上的瞎跑什么。
闻言,梁声也明白对方是免不了在操心他了,所以当下,他也赶紧先把之前的缴费单拿出来认真地说明了情况。
正好这时,急症室的那头,小海洋姐弟俩的爸爸,也就是最初搭载了梁生的那位本地摩的大哥也终于是过来了。
因为两个孩子的事,两口子一见面少不了在人医院的地方一顿吵。
女人忍不住大声责怪着自家男人,在外头挣钱的男人心里一方面自责内疚,另一方面也着急两个孩子,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嗓门大了起来。
一时间,旁边的蒋新文,先前就已经提前上楼来的梁生都赶紧作为成年人上去好心相劝。
虽然看在外人都还在,小孩也都救回来的面子上。
之后没吵几句就被大伙一块劝住的这夫妻俩的气就不得已消下去了,但今晚这事,还是让小海洋的爸爸对在场的几个人好一顿感谢。
这之中,梁声和蒋新文自然是要被义不容辞感激的。
明明是个外地人,却选择仗义出手的梁飞龙老板也被人本地大哥死死拉着手好一顿感谢,还直说改天要摆一桌,请他们所有人都去自家喝酒吃蟹。
应对这种情况,一向得心应手的梁老板本人顶着这两口子动容的眼神,也是赶紧摇摇手表示不用过于客气。
但今晚这件事,无形中也是树立起了他作为一个外乡人挺热心肠的形象,所以一时间,就连方才一直没看见他人的蒋新文都带着丝疑惑地注视了一眼这个陌生人。
而当下也注意到蒋新文看了自己一眼,原本这些天就是在当地等着他回来的梁生也没有因为其他事就耽误杭州港这边的事。
看到走廊上其他人都还在,他就先直截了当上去来了个自我介绍,又一副商场人士惯有的模式就伸出手来,两人先客气地握了个手。
“蒋博士,刚刚路上过来的匆忙都没来得及打招呼,久闻不如一见,等了两天这次终于是见到您了。”
估计是觉得这回蒋新文肯定也不会再找机会跑了,梁生一上来就先打了个招呼。
“……您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
被这么一说,心里泛起嘀咕的蒋新文顿时就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我是‘龙宫计划’的这边的项目参与人,龙江飞腾那边的。”
“……”
“邓大校的人之前有联系过您,但可能没把我们一定要找您的原因给说清楚,所以我这趟干脆就亲自过来了,正好大伙待会儿要路上一块回去,请问,您现在有兴趣和我聊聊关于那停在杭州港的那辆军用轮的事吗?”
“……”
梁生的介绍刻意先隐去了自己的真实姓名。
但这番话在冷不丁被逮了个正着的蒋新文自己看来,却是千躲万躲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这帮人给亲自找上门来了。
一时间,呆在温州两三天,死活不敢提前回来的他甚至脸色就难看了起来,原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事给成功地推了而勉强松了口气的心情也是瞬间给沉了下来。
尤其是杭州港,军用轮,这几个怎么听,怎么都是个大坑的词想来要让他继续装聋作哑也不太容易。
再加上龙江飞腾这么个如雷贯耳,一说出来也能直接吓退大多数人的巨额资本的名字。
所以即便当下就想用力地甩开这人的手,这位脾气向来古怪的老博士也没有当众在医院对着其他人里发作,而是先压下心里的慌张,就这么难掩有些情绪和大伙一起开车回县城去了。
“……”
这一切,落在一旁暂时没吭声的梁声眼中,瞬间也明白了有个人明明一天到晚这么忙,为什么又会从香港来了这遥远的舟山来的原因。
——原来竟还是关于那条神秘的‘龙宫号’,关于那艘所有人仿佛冥冥中都在围绕起展开,他却至今没见过全貌的军用轮船身上的问题。
但以梁声个人这段时间对蒋新文的了解,这位上了岁数的老博士在个人船厂的事情上明显乐意付出的心力更多,对于外界的事,他向来是一万个不乐意买账,更不愿意一把年纪了还跑到家乡以外的地方去。
只是看男人在应对蒋博士的时候明显就是十分游刃有余的样子,想来也用不着旁人在这时候随便掺和这件事。
因此,接下来,大半夜几个人一块挤在一辆蒋新文那辆破轿车上回嵊泗的路上。
这今晚到目前为止,其实都在各忙各的两兄弟也没有打破先前在医院时给对方的那场‘规则’。
一副压根不认识的样子就这么坐在车上的一前一后,甚至之后到县城下车的时候,他们俩都没主动在外人面前再说过一句话。
“年轻人就坐后面吧,前排我和蒋博士来坐。”
这是上车前男人唯一开口带到他的一句话,对此,坐在后车窗边上,眼看着梁大老板在那儿很熟练地装不认识的梁声什么也没说。
他的余光能撇到上车后,对方一路上坐在副驾驶座上,都在用触屏笔对着自己手机上的工作邮箱快速浏览着什么东西。
他的穿着还是那么简单平常,除了细瘦到能看到血管的单边手腕上带着只不算昂贵的表,处处显现出来的成熟气度与其说是多年积攒的财富所带来的,更像是个人阅历的增加所造就的。
此刻,金属触屏的细细笔尖快速划过手机屏幕,内容则大致包含了财务报表和合同之类的东西,还时不时留下一连串夹杂部分回复下属邮件的字迹。
成年男人对自己眼下所掌控把握的一切始终都是一副成熟自如且极有计划的样子。
关于今晚他们再相遇的事,以及梁声对自己人生选择,对清华处分那件事上恶劣后果本该产生的一些分歧,对方都没有再多过问一句。
而此刻这大晚上的,立柱山码头公路上只剩下那刮不完的海风。
远处,有海浪声若隐若现传来,还有轮船的声音,相较之下,这两人再次相遇于舟山的夜,竟如此地沉默,沉默到简直不可思议。
“……最早的一件衣裳,最早的一片呼唤,最早的一个故乡,最早的一件往事,是太平洋的风徐徐吹来……”1
老式车载电台里,一位台湾老者所唱的宝岛民谣若有若无传来,在这样的气氛中,他们这一行就这样一块先回了嵊泗县城。
男人半道上就自己主动下了车,说是今晚先回那位大哥家拿自己的东西,明天再来厂子里找蒋新文谈事,蒋博士对此死死皱着眉没吭声,但似乎也清楚这事躲不过去了。
留下还在车上梁声亲眼看着他一直走远,心里不知为什么想起他小时候。
如果是他小时候,这时候他一定会跟着蹦跳下车,然后什么也不用说就牵住那个比他高好多好多的人的手,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傻闹着一起回家。
可是他已经不是小孩了,那个人的肩膀上也有着自己的职责所在。
因此直到那个小的看不见的影子都在县城的小路上不见了之后,最终什么话也没说的梁声这才默默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
这一晚,嵊泗的小县城里依旧一切如往常。
除了船厂门口门卫养的那条小黄狗偶尔吠两声,天阶夜色,凉淡入水,还没消去的暑气卷着海边的热潮也冲沸了每个人心头的某种顾虑。
大半夜的,梁声进了厂,一下了车首先就想借着楼下的大灯泡的光,再往自己的那间实习生宿舍那边走。
但他这才刚抬脚,似乎没打算让他就这么直接回去睡大觉的蒋新文就从身后出声叫住了他。
闻声,不明白都这么晚了,蒋新文找自己还有什么事。
梁声赶紧停下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那身形瘦小,总伴着张脸的中年人抬手就先把后车厢里的大手电筒拿出来开着对着小操场,又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后,两人这才在亮着厂房灯的楼底下就坐一会儿。
“在这儿坐会儿,过会儿咱爷俩再去食堂炒两个鸡蛋,下碗面吃,大小伙子饿着肚子回去睡怎么睡得着。”
“……嗯。”
没想到蒋新文叫住他就是为了这事,梁声起初有点意外,之后明白他是好心却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而既然都坐下了,这一场半夜三更的谈话也在所难免了。
“你来嵊泗都一个月了,也没见你联系过你家里人,没准备和家里说说你现在的情况,还有学校那边的事情?”
蒋新文问。
“没告诉,但他现在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联系了下今晚的实际情况,并不打算透露太多的梁声也这么回答。
“嗯?既然家里人知道了,那就没因为学校那边的处分批评你?”
“没有。”
“一句都没有?”
“嗯。”
“……哦,那你家里人倒是不错,一般人家遇到这种事,肯定先不管不顾地批评孩子,你来之前我也有过这种怀疑,但现在倒是不太相信了……”
“……”
“不过你家人既然不去因为外界的原因误会你,转而指责你本来就受到的不公平,而是选择尊重你,放在让你在这儿自己看着办,看来是真的相信你的品格和你的个人能力,这倒是少见却也很明智的,是能教的出你这样的小子的家庭,也是好事一件。”
这话可真是脾气糟糕如蒋新文这样的人难得说的一句中听的话了。
一双眼睛平静注视着前方,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的梁声对此没发表什么看法——但显然,他也清楚这话说的并没有错。
就如同许多人曾经都有过的成长阶段一样。
如果说孩童时期需要陪伴,少年时期需要鼓励,那么步入青年之后,一个人内心最渴望得到的,也许还是理解和尊重这几个字。
“……最早的一件衣裳,最早的一片呼唤,最早的一个故乡,最早的一件往事,是太平洋的风徐徐吹来……”
不知为何,刚刚路上回来的时候,那首放了一路的宝岛民谣隐隐约约地又开始在耳边回响了。
梁声听着风里的歌声,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但模模糊糊的,仿佛是些关于以前他还小的时候与那个背影之间共同的记忆的。
而见状,与他闲聊坐在这儿了两句,却似乎一直没提到什么重点的蒋新文又是一阵沉默,许久这到今晚才突然起了一个话题道,
“说起来,你以前听说过‘龙宫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