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乍起,穿过道边儿一株越是苦寒越是怒放的老梅,嫩黄如蜜蜡般的花瓣被寒风卷着,猝不及防的窜进车内,冷梅幽香在这狭小的车厢内百转千回,有一枚花瓣不经意间落到杯盏中,随水微漾,荡漾出那一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荡漾出无数颗满目疮痍的心。
江蓠微微一怔,却转了话头:“小妖女,那日,在城隍庙中的那两个人,你,你们。”他欲言又止,想问,却又唯恐揭人伤疤。
落葵怅然若失的一笑,声音渐低:“你,想知道甚么。”
江蓠迟疑了一下,他都想知道,想知道她的过去她的如今,想知道她的喜悦她的伤怀,终于脱口而出:“都想知道。”
阳光斜入车内,落葵伸手掀开车帘,透窗遥望,一时无言。
这世间,有太多转瞬寂灭的事和无力挽回的人,亦有太多悔不当初的来日方长,可当初,当初置身于美好万物中的那个人,却始终被黑暗一叶障目,陡然转醒后,却惊觉黑暗的始终是自己的那颗心,而黑暗之外是满目光明。
那阳光倏然迷了她的眼,她一时失神,车窗上隐隐有几丝寒气回旋,她蓦然吁了口气,不知为何,这一路颠簸,她甚少想到那两个人,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但如今骤然提及,心中仍是气闷的难以言说。她回首扬眸,直直对上江蓠的丹凤眼,突然想对眼前之人说个痛快,就着他的手饮了盏茶润了润喉,平静道:“那男的叫京墨,已与我定下了婚期,而那女的叫曲莲,算是曾经的挚友罢。”
马车晃晃悠悠碾过积雪,偶有些碎冰,发出咯吱轻响,不知是不是车夫听到了二人的低语,有些走神,车轮竟碾过路上的碎石,车晃了一下,二人的身子随之撞到车厢内壁。
江蓠顿时喷了口茶出来,喷在车帘上,洇开暗色的花,他哽了一哽道:“订了婚期,尚未成婚,他,他就不怕你悔婚么。”
落葵凝眸冷笑:“悔婚,这世上向来都是对女子不公的,悔了婚,丢人的是我,遭人唾弃的也是我,他,仍可以安安稳稳的做他的散伯,享他的齐人之福。只是,这世上,哪有这般容易之事,我偏不叫他如愿,死也不能痛痛快快的死。”
江蓠偏着头,定睛望著她,此时的她虽然虚弱不堪,可神情却是既阴险又狠毒,说起话来像刀子一般割人心肠,活脱脱就是世人口中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觉有甚么不好,这世事本就该如此,本就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方显公平。他微微颔首,一片赤诚道:“若有用得着我之处,你尽管开口。”
落葵微怔,旋即虚弱的一笑:“打架砍人,你是把好手,至于这背后里算计阴人,还是我来罢。”
江蓠松弛的向后靠去,头枕着胳膊,微微眯起双丹凤眼,不知想起了甚么有趣之事,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那可未必,我们宗里的龌龊事不比
你那里的少,只是本少主不屑与他们为伍罢了。”
落葵想到了天一宗宗主的做派,不禁垂眸一笑:“听说过,你那娘是后娘,而爹,也快成了后爹。”
江蓠点头笑着,连声赞叹道:“都说茯血消息灵通,果然十分灵通,竟连这种犄角旮旯腌臜事都能打听出来。”
落葵垂首啜了口吊着精气神儿的山参汤,入口有淡淡清苦的药香,细品之后,却又有一缕清甜缭绕舌尖儿。她原是不想掺和天一宗之事,但看在江蓠这些日子悉心照料的情面上,她还是斟酌开口道:“哼,你们宗里的那些事,也唯有你自己觉得是桩隐秘,旁人谁不知道,只不过是碍于你们家大业大,明里不说罢了,可暗地里不知怎么嚼舌根笑个没完呢。”
听得此言,江蓠蓦然笑着凑近了落葵,笑的格外狭促:“诶,你们私底下都是怎么编排我的,定是没说甚么好话罢,来来来,说与本少主听听。”
落葵横了他一眼,抿了口山参汤,轻轻悠悠的开了口:“上回升仙大会,一则是给天一宗挑选弟子,二则是给你挑媳妇,可你却临阵逃脱跑的无影无踪,你自是不在乎旁人的难听话,可你有没有想过你那后娘的枕头风会怎样吹。”
马车驶过一片树林,这时节枝叶凋零,树冠空落落的,枝丫张牙舞爪的在车窗投下暗影,偶有一两枝被积雪压得低垂,负重不堪而折断掉落,砸在车顶,雪顿时扑簌簌纷纷而下,偶有几片凝在了车窗上,倒真真是纤细的六瓣,如同铁笔银钩描画的那般雅致,日头明晃晃的照在上头,只顷刻间便化作一汪水,沿着车窗蜿蜒而下,将淡淡的白霜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江蓠蓦然直起身,垂首抿了一口茶,他自小与父亲就不算亲近,一直以为是父亲执掌一派,天长日久下,威严早已深入骨髓,早不知亲近二字如何写了,才不会与自己亲近,可却从未想过那后娘会如何编排自己。
落葵见他脸色微变,知道这一席话不轻不重的,正好敲到了他的心上,他是聪明人,必能想的清楚看得明白,她笑着将参汤一饮而尽,喘了口气继续道:“江蓠,天一宗偌大的宗门,是你父亲从你外祖父手中接过来的,这些年宗门兴旺,你父亲操持的着实不易,可他眼见你纨绔不堪重用,你猜他会如何想如何做,你那后娘如今也生了一子,如今还小,但若日后眼瞧着比你争气中用,你猜你父亲又会如何想如何做,江蓠,你虽姓江,可也是李家骨血,这天一宗是李家数代人的心血,你外祖父子嗣凋零,唯有你母亲一人成年,如今这偌大的李家宗门要落于旁人之手,莫非你就心甘情愿么。”
马车碾过薄冰,传来冰碎时的轻微咯吱声,在渐渐人烟稀少的官道上,竟如同惊雷。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儿,隐约可见寒鸟冲天而去,在凝碧的半空中漾起浅浅的涟漪,车窗上的暗色剪影随之晃动不停。
这一席
话重重劈在了江蓠心中,他如同在迷雾中转了数年,骤然看到了光亮一般,顿时灵台清明一片,自然不能坐视天一宗旁落他人之手,他的生母李氏乃是天一宗前任宗主的掌中明珠,下嫁给了父亲,因外祖父没有儿子,父亲才登上了宗主之位,可母亲薄命,父亲做了宗主不足一年,母亲便病逝了,数年后,父亲便迎娶了如今的年轻貌美,只比江蓠年长几岁的宗主夫人后,便将他这个儿子抛之脑后,而这位后娘也是不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直到今年年初才一举得男,父亲自然喜不自胜,在江湖上广发请帖,大摆筵席,直直喧闹了月余才算安静下来,可此事不久,父亲便要为他议亲,他自然不肯,这才闹翻了离开天一宗。
这些事看起来桩桩件件都实属偶然,像极了他们父子间心存隔阂,但仔细想来,却每一件都与他那后娘脱不开干系,他脸色阴沉的如同暴雨前的层云,指端轻叩黑檀木小几,发出闷闷之声,压低了嗓音,唯恐被外头的车夫听了去:“你的意思是说,她觊觎宗主之位。”他重重拍了一下桌案,白瓷粉彩芙蓉花盖碗随之狠狠一跳,差点跌到地上,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她如何敢。”
落葵捏着帕子,小心擦拭干净小几上的水渍,不以为意的淡淡一笑:“江蓠,你想不想做天一宗的宗主。”
想,自然是想,这天一宗宗主之位,在江蓠的心里,本来便理所应当是他的,他重重点了点。
一阵风从车帘卷了进来,扑在人身上,那寒气从骨头缝里钻了进去。落葵有些冷,紧了紧领口,继续笑问:“这就是了,同样是你爹的儿子,凭甚么你做得,她的儿子就做不得呢。况且她的儿子是你爹的老年得子,三个女儿又个个嫁入高门,我记得你那最小的妹妹,在你们北谷国的皇宫里是得宠的贵妃,有这般显赫的背景,她凭甚么不敢动让自己儿子做宗主的念头。江蓠,你扪心自问,若他日真的祸起萧墙,你与她可有一拼之力。”
日头渐渐升高,车窗上的枝丫剪影一阵流转,落到了黑檀小几上,那小几一半明亮,暗影在上如同刀刻的纹样,而另一半黑暗,暗影融在其中,须得如抽丝剥茧般细细思量分辨,才能瞧出一分端倪来。
江蓠垂眸不语,瞧着微漾的茶水中自己难看的脸色,他向来心大,除了在苏凌泉之事上纠缠不休难以走出,旁的事从未多做深究过,而在他看来,除了苏凌泉那一桩事外,自己这日子着实顺风顺水,并无甚么值得忧心的,可经了落葵这么一提,他才惊觉,原来无论是父亲的宠爱,还是在宗内的威信,他都毫无胜算,如此看来,这宗主之位竟赫然已是旁人的囊中之物了。他又狠狠捶了下黑檀小几,那白瓷粉彩芙蓉花盖碗跳了一跳,终于从小几上掉了下来,划出道惨白的弧线,掉在车厢地上铺着的靛蓝色绒毯上,那绒毯极厚,盖碗落在上头只闷闷一响,竟没有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