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赶到事故现场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在柳河县边缘地带的一条偏僻的公路上,出现了一辆报废的公交车。
本来这应该归交警大队管,不过这辆报废的公交车有点不寻常。
上面有一具烧焦的尸体。
报案人向警察局报案时,就是这么说的。
突然出现的报废公交车上有一具尸体,性质就不那么简单了,所以才一下子转到了刑事科。
刚刚下过雨,原本浅白的水泥路被雨水浸湿成一片深灰,车行驶过去带起的水花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悦耳。
梁立是一个人过来的,他的搭档今天没在。
警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为了放松心情,梁立点了根烟,他眼角的余光观察者公路两边的山地和庄家,心里升起了一种很平静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来到案发现场。
此时,警察已经拉开了警戒线,三个警察围在边缘,一个交警正在拍照,旁边站着一个把警服撑得圆滚滚的胖警察,而警戒线里,是一辆几乎已经变成了废铁片、只剩下轮廓的大型客车。
夕阳正要从公路的斜对面落下,金色的余晖照在路边的车上,像一副锈水泼成的画。
那个胖警察向走下警车的梁立招手:“老梁,有点慢了吧。”
这个警察是梁立的朋友,他叫余文志。
“下回我加把劲,争取赶在案子发生前到达案发现场。”梁立一本正经地说着,又掏出香烟来,顺便递给余文志一根烟,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余文志撇了撇嘴,“今天下午四点多接到的报案,我们就赶过来了。”他指向那辆破铜烂铁,“你还是去看看吧。”
梁立又吸了两口,随后把烟掐灭,带上橡胶手套走向这辆公交。
车后有刹车的痕迹,不过留下的痕迹不是黑色的胶皮痕迹,而是水泥路上划出的白痕。就算刚刚下过雨,这白痕也非常的明显。
梁立的视线顺着白痕看向车轮,没有一个车轮还有车胎,只剩下两排轮毂,那白痕是轮毂划出来的。
白痕不长,车前面也没有障碍物,虽然整个车破破烂烂,但他停下的位置却很正常,也没有向路中间倾斜。
不是紧急停车。
梁立钻过警戒线。
一靠近车子本体,他就闻到了一股类似于正在燃烧的木炭被浇灭之后冒出的味道,不过这味道里有一股浓浓的锈味。
车盘底下的水泥路面已经被烧得漆黑,梁立随手摸了一下车体,橡胶手套上就粘了一层黑灰。
这辆车被烧过。
梁立绕开了倒在地上的车门,向车子内部看了一眼。
一具烧焦的尸体躺在车里。
梁立猫着腰钻进车子内部,四下看了看。
车子里也到处都是被灼烧的痕迹,铁皮上一层黑灰,看这样子,恐怕就算擦掉黑灰也看不到车子的原貌,漆都被烧掉了。
梁立弯下腰,看了看躺在中间的尸体。
这具尸体也烧焦严重,几乎萎缩到了骨瘦如柴的地步。
是这辆车的司机吗?梁立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但紧接着他就摇了摇头。
还是不要妄下结论的好。
他没有碰尸体,而是钻了出来。
余文志就在旁边看着。
“这辆公交一定烧了挺长时间,老梁,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什么火能把轮胎烧的连渣都不剩?”余文志夸张地皱着眉头,装作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说道,就像是在扮演一个睿智的侦探,还是极力想让别人看出来自己是在“扮演”,于是就诞生了几分搞笑的性质。
这让梁立皱起了眉头,他觉得有死人的地方应该严肃一点,但没有说什么,实际上他也因为余文志的表现欲而感到放松不少。
梁立看了眼车后的白痕,“这辆车一开始就没轮胎。”他绕着车走起来,问警戒线外的余文志:“谁发现这辆车的?”
“一个开奥迪的,跟咱们的人回警局做笔录了。”
“你们发现这辆车的时候就是这样吗?”
“嗯,今天从早上开始,几乎一整天都在下雨,直到下午四点左右才停。”余文志看着梁立的背影,说道:“而且这条路不常有人走,尤其是下雨天,能在雨停之后就接到报案已经算早了。”
梁立抬头看了眼天空。
“这条路有一天都没有一辆车路过的时候吗?”
“这个概率很小,不过很多人看到这种报废车是不会管的,老梁,如果你路过这, 看到路边停了一辆几乎只剩下个框架的车,你会下来看看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梁立思考了一下,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如果单单是开车路过的话,他更可能会去想这是谁暂时放在路边的废铜烂铁从而忽视掉。
从这方面来说,他完全称不上一个好公民。
梁立深吸了一口气。
这辆车之前是燃烧着的,那个时候烧死了一个人,然后下了一场雨,这场雨将车周围的痕迹全部冲刷干净了,连燃烧的痕迹也被冲刷得减少了一定范围。
有可能是自杀,但现在不能妄下结论,需要等尸检结果出来后再断定。而且,有一点千万不能搞错。
案发现场最离奇的不是公交车上的死人,而是这辆公交车本身。为什么会有一辆如此奇特的公交车在这条公路上呢?
梁立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案子,那是发生在一年前的,公交车杀人案。
一辆公交车撞死了人,司机肇事逃逸。
那辆撞死人的公交,人间蒸发了。
那个案子的经过实际上并不复杂,当时公交司机跑完最后一班车,准备下班的时候因为口渴于是在没有锁车的情况下走出车站去买了瓶水,就在司机买水的功夫,一个女人趁机开走了那辆公交,疯狂地冲向街道。
公交司机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以为是偷车,心里紧张得很,于是就一边大喊一边在车后面追。
车子行驶出车站大概三百米左右,猛地转向撞倒护栏,冲向旁边的人行道上,撞飞了一个人。
吊在公交车后面的司机一看就傻眼了,当时正是深夜,路上根本就没有人,他没敢过去,而是直接报了警。在报警的时候,他看到偷走公交车的女人走下车,站在被撞飞的受害者前面,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因为离得太远,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随后,女人又返回公交车,将那辆车开走了,从那以后那辆公交车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公交车这种特定的交通工具不同于私家车,是很难雪藏和伪装的,而且,根据当时的情况来看,谋杀者是存心利用公交车来达成杀人的目的,目的完成后她应该会弃车而逃才对,毕竟那辆车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她却把公交车开走了,在遍布街道巷口的监控录像下成功的逃逸,并且再也没有被找到过。
但这不是最离奇的。
最离奇的是,警察没找到作案工具,却找到了凶手——那个女人。
根据公交司机的描述以及附近的监控录像拍摄到的画面,梁立他们通过凶手的长相确认了她的身份,并申请了逮捕令。
然而调查的结果出乎意料,那个女人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这些证明她不是凶手的证据,看起来竟要比证明她是凶手的她的脸还要有说服力。
案发当晚,这个女人正于市中心,在上千人的见证下主持着一场持续三个半小时的学术辩论,辩论视频至今还在各大网站上流传。
那个女人被无罪释放,调查也陷入僵局。因为没有了犯罪嫌疑人,没有了犯罪工具,除了受害人是真的死了之外,一切都消失了。
于是这件案子成了一桩悬案。
然而梁立一直觉得,凶手就是她才对。
她叫张溪。
回忆着往事,梁立眯起了眼睛,视线好像穿透这辆难看的破铜烂铁,到了谁也没法企及的地方。
只有余文志感受到了他眼角泄露出来的光芒,那是种近乎残酷的严肃,锐利到叫人生寒。
梁立继续观察这辆报废的公交,心里产生了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这可能又会变成一桩悬案。
是不是害怕了?他这样想,自己是不是感到害怕了,才会在调查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幻想着会成为一桩悬案?
怕什么呢?
怕自己无力给死者伸冤,于是就索性在没开始的时候放弃。
可他更不甘心,不甘心让凶手逍遥法外,不甘心自己一无所能。
他又叹了口气,收回视线时,眼角的余光忽然撇到车底下烧焦的公路上有一个凸起的长条物。
他的眼皮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弯下腰,手伸向车底,抓出来一根被烧黑的铁管。
“这是什么东西?”
他拿起来来回的观看,站在他稍后方的余文志也观察一会儿,忽然说道:“这是千斤顶上的铁管吧?”
梁立又看向车底,放铁管的地方也被熏得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出铁管存在过那里的痕迹。然而,如果铁管在车子被烧时就在车底,铁管和水泥路面接触的地方肯定不会被熏黑,会留下一道痕迹才对。
这根铁管被移动了,在车上的火消失后被移动过。
“回头把报案人的联系方式给我,我觉得可能需要再问一问情况。”梁立把铁管小心翼翼地拎起来,放进证物袋,“他叫什么?”
“张溪。”
梁立的手猛地顿住。他微微张着嘴,抬起头,那模样竟像是被大人恐吓的孩子一样,紧张到了极点。
“你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