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传唤了郑开秋。
“你们再怎么审都没用,我已经说了,我就是杀人凶手。何楚生是我杀死的,这件案子里一切和何婉静相关的证据都是我伪造的,这就是真相。”
就算没有任何证据支持,郑开秋还是坚持自己是杀人凶手的说法。说好听点,他是执着得过分,说难听点就是死皮赖脸。
对此梁立也无可奈何。
“警方已经推翻你的供述,何婉静杀人证据确凿。你这么坚持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梁立已经发不出脾气了,而且他绝望的口气也听不出什么干劲,试图说服一头倔驴本身就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
实际上,我们根本不需要郑开秋的证词也能起诉何婉静,正如梁立所说,何婉静杀人证据确凿,最重要的是她本人都承认了,所以郑开秋无论怎么坚持都没有任何用处。也难怪梁立会困惑,其实我也很困惑,他这么坚持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郑开秋面无表情地盯着梁立。
“有没有意义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像是在复述文字的机械,语气里几乎没有什么感情。
梁立摘下警帽放在桌子上,又把手伸进头发里抓,这正表明他很烦躁:“我以前一直以为你不是这么能耍无赖的人。没有意义,你干嘛还要坚持?唯一能做的事?你心里肯定知道何婉静杀人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却偏要耍无赖,这么做对何婉静当然没有意义。但是对你呢?你是不是为了向别人彰显自己有多伟大?为了爱情奋不顾身?”
梁立充满嘲讽的口气让郑开秋产生了一丝动摇。他呆呆地看着梁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根本没有这么想过。倒是你们警察,如果真的不需要我的供词,你们干嘛还要审我?”
“说句题外话。”梁立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质疑,而是反问道:“你昨晚去找陈秀芳了?”
郑开秋把脑袋歪到一边。
“是的。她告诉你们了吗?”
“陈秀芳说,你在他面前坦白自己是杀害何楚生的凶手,何婉静是为了替你顶罪才承认的。张图元说可以作证。郑开秋,张图元昨晚在场吗?”
“我昨晚第一次见到他,从我到那一直到离开陈秀芳家,他没有离开半步。”
“也就是说,张图元能证明陈秀芳的话句句属实。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去陈秀芳家?告诉她你是杀人凶手呢?”
“我是去负荆请罪。她有资格知道真相。”
“你去了陈秀芳家,在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告诉他们‘真相’,这样陈秀芳就会举报你杀人,而警方就不得不重新审理。你问我们干嘛还要审你,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郑开秋忽然笑了一下,一副完全在意料之中的样子。
“我完全没有这么想过。”
“你可以一点都不配合,但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我不这么觉得。”郑开秋摇着头,说道:“我这么做或许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你们依然会起诉何婉静杀人,无论我干什么,在这条路上撇多少块石头都绊不住你们的脚,可我必须要这么做。你说我想彰显自己为了爱情奋不顾身?这种浪漫的东西不适合我。”
他把左手握成拳头,锤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我是为了能让这里放下来。”
拳头就放在他心脏的位置。他又说道:“为了何婉静我可以放弃一切。”
“放弃一切?”
“放弃我的人生主动坦白自己的罪行,这句话一点都没有给何婉静顶罪的意思,你们可别拿来随便曲解。”
“我们没功夫跟你玩什么咬文嚼字的游戏。”梁立严肃地问道:“你知道什么是人生吗?”
郑开秋一脸挑衅的注视着梁立:“你想跟我谈人生吗,梁立?你可没比我多活几年。”
“我不知道法庭会怎么判,但我还是想说,人生可不止是自由和生命。你有想过如果你变成了杀人犯,你的父母兄弟会怎么样吗?”
郑开秋咬了咬牙,一脸倔强地回道:“别跟我打感情牌。我爸妈有我哥养老,我姐姐出嫁了十来年,我毫无牵挂。对我这种人来说丧失自由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没有再动摇过。
“我想说的可不是这个。”梁立不急不缓地喝了口水,又抿了抿嘴唇,看来是要准备长篇大论。
“我想说的是你父母如果知道你是一个残忍的杀人犯,他们会怎么看你?会不会后悔当初生下你?那你哥知道了又怎么样?会不会因为有你这个兄弟而感到羞耻?你姐姐又会怎么看?害怕你?还是恨你?你姐夫呢?得知自己老婆有一个杀人犯弟弟会不会跟你姐离婚?其实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你一旦变成杀人犯,那你将一无所有。”
郑开秋有些呆滞,没有对梁立的话进行任何反驳,实际上我看不出他正在思考。
梁立又道:“看你的样子大概是凭借一时冲动,却没有考虑过这些。失去自由和生命是很可怕,我也很佩服你的勇气,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用一辈子把自己活成一个好人,可转眼之间,你的人生除了承受别人的恨意和唾弃外,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我明显看到郑开秋的喉咙耸动了一下,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些:“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立又挠起了头:“我以为跟你讲这类问题你能听得懂,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吗?算了吧,我给你讲个实际一点的。今天早上,我去陈秀芳家了解情况,准确一点来说不是她告诉我们你去过,而是她向警方报了案。先不提陈秀芳有多恨你,你知道张图元怎么说的吗?他说,他不认为这个叫郑开秋的人是特意来负荆请罪的,他更像是来挑衅的。”
郑开秋忽然瞪大了眼睛。
“挑衅?什么意思?”
“我当时也这么问张图元。他告诉我,你带着十足的恶意。就是那种我摆明了告诉你我杀了你前夫,还害你女儿进了监狱,可你能拿我怎么样?”
郑开秋激动地脱口而出:“我怎么会是这种人!”
我因郑开秋突如其来的反应几乎窒息,而梁立却松了一口气。
“是啊,你肯定会想,我怎么会是这种人?但是站在张图元的立场上,你不就是这种人吗?”
郑开秋张着嘴,显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只是不停地眨着眼睛,一遍又一遍。
我无法形容郑开秋此时的心理状态,他就像变成了雕塑一样。不过,那张呆滞的脸却显得有些诡异,像是痴呆患者在无意识地笑——我有这种奇怪的错觉。
“何婉静说想见你。”没等郑开秋回过神来,梁立就说道:“她说,如果让你们见面,她能劝说让你指证她杀人。其实我觉得她还是有可能办到的,但我没有同意她的要求。”
郑开秋还处于那种状态下,也不知道听没听到。
“不过她有话要我转告你。本来,我想私下告诉你的,但在哪都无所谓。郑开秋,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梁立伸长了脖子,当看到郑开秋默默地闭上嘴之后,他又把脖子收了回来。
“她想告诉我什么?”
“何婉静说谢谢你为她做的这一切,不过现在没必要了,还叫你到此为止,说她已经足够满足了。”梁立没有遗漏任何一句话。
“满足?”
“何婉静是这么说的,她真的很满足。”
郑开秋弯下腰,抱住了自己的头。
“我建议你听何婉静的话。”寂静的审讯室里回荡着梁立的声音:“收手吧,郑开秋。”
缩成一团的郑开秋拼命地压着自己的头,手臂上已经突显出青色的血管,似乎正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一直等了两三分钟,他才放开自己的头。
“没必要了吗?”
他的脸已经憋得通红,但眼圈里没有见到泪水,只有他偶尔扯动的嘴角令我困惑,他刚才压着自己的头时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呢?
“我承认,杀人凶手是何婉静。是她杀死了何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