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礼觐见,罗太后也依礼赐座。陈安平推辞三次,终究没有坐——那是宰执的隆遇。
双方寒暄已毕,陈安平才有暇看向侧面的一副大纸。
上面涂抹了些纵横线条,仿佛一幢大屋。
可惜工笔极差,若是用来作界画,只怕屋子盖到一半,就要倒掉,把下面那些狗尾草压平。
应该是狗尾草吧,看起来极传神。
“苏卿可将画带来了?”
“臣已进呈。”
范海随即将其中一幅展开,看起来亭台楼阁清晰明白,歌舞伎人生动传神,便连风雪、炉火乃至宾客神情,也犹如实见。
“这便是吴学士宴请图?”陈安平看了看这幅画,又看了看刘乙丙所画的,想找出一丝相同之处。
“这是陆朝恩画的?”罗太后另问道。
“不是。陆常侍所画,臣过潼关后不慎遗失。幸而曾于陕州皆曾临摹过,总算没有白辛苦。”
“难怪。”陈安平点点头,他也不信陆朝恩画技如此超卓。
“另一幅画呢?”
范海一听陈安平发问,连忙招呼两个小黄门展开。
长长的画卷上,倒有几十位人物,有的坐倒,有的躺倒,有的将倒未倒,有的衣衫褴褛。
有的形容枯槁,还有得看不到脸,埋在一具尸体上。
有白须老者,有黄发孺子,有病容老妪,有披麻少女。
像是人间惨剧的集合,但又偏偏不是。
上下、左右,前后、远近,布列许多官吏、军士,有的运米,有的施粥,还有的号脉施药。
船只满载,青壮沿着一条线自远及近的卸载粮食——上面写得一个“米”字。
陈安平与罗太后仔细看过,都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绝望中又有一丝希望。
“拿去给陆朝恩看看。”罗太后本能的吩咐道。
陆朝恩见范海走向自己,心里想的却是之前老吕的哭诉。
“都省太狠了。全然不给俺们活路。御药院便有些贪弊,还能有陕城路多?你是亲去过的,可要仗义执言啊。”
“可算从交兵起,御药院便收敛多了。陕城路呢?吃干抹净不算,还倒打一耙。”
陈安平的画技比他强多了。陆朝恩仔细看着两副画。
“要我说,这仗就不该打。前次若议和了,大家都太平。听说韩枢密也愿意议和的。”
相比于陆朝恩的画,陈安平添加了许多人物,这让整幅长卷看起来有些情节,像是一个故事。
“我和老杨、小杨,都想你来御药院。范海那厮不懂事,韩常却支持你掌事的。”
再美再长的画卷,也有终点。
“苏学士画的极好,比奴婢精细多了。”陆朝恩认可了陈安平的“临摹”。
“苏卿,陈安平滥杀妇孺否?”陈安平问道。
“确有。其率部迂回,途经番部。为保机密,滥杀妇孺。”
“哦?那卿可曾报知陕城帅司?”
“臣以为使其将功折罪便足够,故差刘局丞押其赴兰州。不曾报知谢宣抚。”
刘乙丙闻言跪倒请罪,连自辩都不敢。陈安平眉头旋皱旋松。
不该信这些内侍。
陈安平、刘乙丙、陆朝恩三人退走,韩常亲自去送陈安平,范海也识趣退出福宁殿。
“苏学士讲了这么多,官家听进去了吗?”
陈安平闻言细想,陈安平话说的不多。
罗太后却已起身,走下陛阶。陈安平见状亦起身跟上。
罗太后走到收起来的两幅画前,一挥手,卷轴散开,正是那副吴学士宴请图。紧接着,那幅长卷也徐徐展开。
“苏学士画的好,讲的也好。”罗太后提点陈安平。
“孃孃是说,”陈安平凑到画前:“苏学士是在进言?”
罗太后慢慢点头。
那个陆朝恩也不能小瞧。可毕竟是个内侍,罗太后便未点明。
陈安平仔细将两幅画对比着看,那副《吴学士宴请图》,三五尺见方,展在桌上正合适。而那副长卷少说一丈八尺长,桌上看不尽兴,若无人相持,只能铺到地上才得观全貌。
桌上风月宜人,嘉宾欢娱,美味佳肴,仆婢成群。
地上晴日化雪,百姓哭号,粮船成排,民无升米。
“这就是陕城。”
“这就是陕城?”陈安平觉得困惑,又觉得气愤。
他一指桌上的《吴学士宴请图》,问道:“孃孃,这样的官不该罢掉吗?”
“现在不行。”罗太后宽慰道:“官家心怀百姓,是社稷之福。但祖宗开国以来,道理最大。如果官家使气罢免大臣,都省绝不会奉诏。天下士大夫也绝不会为官家张目。”
“冯毅一定肯。”
“那他以后便做不得丞相了。”罗太后笑道:“官家当爱惜人才。”
“可陕城百姓这么惨……怪不得都省要在陕城屯田,还要引种新作。”陈安平似有所悟:“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实情。”
“官家,大臣行事不能问其心,否则难免偏颇。而今屯田已明发诏旨,须知君无戏言。都省与官家都要办好屯田这事。”
“都省条陈孃孃和吾都画可了啊。”陈安平不明白。
罗太后指着地上那副无名长卷,说道:“这画上除了百姓,最多的便是军兵。这也是苏学士要讲的。”
“陕城交兵,自然多军兵。”陈安平一顿:“撤兵?可党项人还盘踞凉州。”
罗太后静静看着陈安平。
“苏学士是要议和?”陈安平惊讶道。
在他的印象里,陈安平是少有的主张攻入夏国报复的大臣。说他提出议和,实在意外。
“未必是苏学士。”罗太后说道。
她也颇觉疑惑,如果真是陈安平想要议和,完全没必要搞什么献画,只要一封奏疏就可以了。
别说他已经是秘书省监,就是他罢去一应官职,那秘书省也不会阻拦他的奏疏送入禁中。
陈安平摇头,既是不解,也是不信。
罗太后闭目思量,忽地说道:“许是都省想议和,但不少人爱惜羽毛。”
“那苏学士就……哦,陆朝恩。”陈安平皱眉道:“苏学士结交内侍?”
大臣结交内侍,无论如何也不是好事。
罗太后摇头道:“利用而已,谈不到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