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浩荡,碧波千里。
中游是傲来国的腹地,古今人口稠密之处,文化经济繁盛,超级都市在这里实打实地连片成圈,汇集八方英豪,有两亿三千万人。高楼林立,仿佛摩肩擦踵,大道层峦,好似万蛇巡林。
刘刹何趴在离岸边不远的水底,耐心等待着。
虽说中部都市圈人如海潮,但有些地方也不会永远热闹。
比如陵园。
离开云省已经半个多月了,他走朱江水系,昼伏夜出入海,绕了大半个傲来国沿海,顺着长江到这里,只为了解前世因果。
当日魏燕身死,云省众妖屈服于官府淫威,被迫承认《云省妖族治安管理条例(暂行)》时,额头上的密斯特拉神徽便解开了禁制。
刘刹何精神一探,才知道里面藏着的正是女神承诺的神力,只要接纳了它,完成升华仪式,便能以神灵赋予这个方式成为密斯特拉在地球的代理人,成为「神话英雄」。
作为这个行动方案最早的思路提供者,刘刹何的行为满足了激活神徽的要求。不过他故意延迟升华仪式,等到把傲来国派往华泽县接受转化仪式的“小白鼠”们转化成功了,在离开云省当晚利用升华仪式的干扰避开监视视线,逃之夭夭。
说起来,刘刹何答应转化也没安好心。
神话之力是密斯特拉要求他在地球传教的投资,刘刹何心想,不一定非要等到在东瀛扎根才开始。于是一边准备仪式,暗地里教这些法师学徒学习密斯特拉的教义,还给他们一人纹了个神徽纹身,对外宣称是仪式的必然要求。
果不其然,升华仪式一开,魔法女神密斯特拉就借着仪式跨界而来,完成赏赐之后还夸了一句“干得好。”想来学徒里已经有浅信者了。
深夜,最后一批祭拜的人流离开,刘刹何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悄然上浮。
「侦测船只」,最近的船离自己有半里,且停泊在岸边,从气味里的油脂,烟火,酒精气息上看,是一艘酒楼,应该没人特意看乌漆嘛黑的陵园。
「秘法眼」,创造一颗隐形的飘浮眼,移动速度为每秒2尺。用它替代自己费拉不堪的视力,也不会惊到守夜人。
「生物定位术」,嗯,最近的人类正在往自己这边走,没什么特别。
身处人类腹地,刘刹何打起十二分警惕,给自己释放了四环幻术「高等隐形术」,然后缓慢贴着堤坝,「操控温度」提高自身热量,刘刹何有些僵硬的身子缓慢柔软下来,地面津津水渍也蒸腾干净,刘刹何堂而皇之从守墓人身边爬过。
七拐八拐,凭借法师惊人的记忆力,刘刹何很快走上熟悉的小路,顺着之字形楼梯攀上。他静默,几万座碑石林一般立着,里面葬着曾经的生人。
北风在碑林激荡,江边风大,呼啸颇有几分激烈的味道。
刘刹何停在一座碑前,解除「高等隐形术」。
风侵水蚀几十年,石碑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不过公墓的员工每月都打扫,所以没有蛛网枯叶,除了浮尘,倒也干净。
“刘芳之墓”,“王建木之墓”,“刘刹何之墓”三排大字挤在一起。
说是石碑,其实是中空的石柱,用机器切割的“T”型大石严丝合缝封起,若是买家续费不足,公墓的员工便会将大石起开,取出里面的骨灰盒,换下卡在前面的碑文,给新近火化的腾位置。
太空里两脚离地,虽然安全,但刘刹何上辈子总是觉得不太踏实,所以给双亲下葬时续了50年。又因为每个上天的员工都要提前写好遗书,他的遗书里除了把财产捐出去外,便希望自己能葬在这座墓里,与双亲住在一起。
本来有编制,因公牺牲的他衣冠冢不该在这里。
看着自己的墓,刘刹何感觉有点怪怪的。
碑上父母的照片已经褪色,黑白一片,应是水汽浸润的结果。自己的证件照倒还有些彩色……
夜空高阔不见星,刘刹何怔在一家人的坟前,不知想些什么,他想磕个头,却想起自己已经没有双手双脚了。
“孩儿不孝。”刘刹何苦笑着,用身子别扭地磕了三个响头,把地砖都砸烂了。
身体有些颤抖,眼球有点干涩,接着沉默
舌头舔了舔细碎的牙,刘刹何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再起来,已经收敛了迷茫,眼中满是决绝,他释放「黄昏幕布」,一头压碎了墓碑,挑开墓中前世的正装,吞下两盒漆黑的骨灰,刘刹何折回江边。
大江东去,对岸阑珊灯火,点亮半面江,红尘味儿十足,与刘刹何记忆力没有一丝重合之处,它终究是被时代抛弃的老人了。
甩起盒子,一尾巴劈烂,背后大风忽起,将粼粼骨灰洒满孕育了傲来国几千年的长河中。
“尘归尘,土归土。”刘刹何看着消失不见的骨灰,甩开追着闯进脑海里的回忆,甩开过往清晰暗淡的面孔,明灭不定的情愫,喟然长叹,“今夕何夕啊……”
身后响起一阵器乐声,变调的男声突然高唱,刘刹何面朝大江,狭长的蛇瞳陡然露出一抹狠色!
……
“胭脂粉好比那迷人的药,蜜糖嘴好比两把杀人的刀。”
“芙蓉面就是这个勾死的鬼儿,小金莲好比这个恶毒魈……”
李老汉捏着手机摇头晃脑,一身保安服没有褶皱。他在公墓工作三十年了,夜班也上了三十年,现在身子虚了,熬不住夜,每次巡逻,都要把播放器外放提神醒脑。
再值几天,教会了新来的小陈,自己就换到白班去,再也不用过昼夜颠倒的苦日子。
“悔不听家严的苦训教,任意儿胡为就乱赌嫖。”
“只说你花容月貌人俊俏,却原来貌美心毒虚情假意内藏刀!”
李老汉跟着播放器引吭高歌,他爱极了《牙痕记》,这首曲子是他巡逻必备,这就是他的BGM,听着它,李老汉一个人也敢出来夜游。小陈感冒了,不然他还要“带孩子”。
“劳驾,现在是哪年啊?”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问起来。
沉浸着的刘老汉想也不想回答:“公元2077年,12月,月……”
刘老汉嗓子好像被人掐住似的,剩下的话半天说不出口。
他掏出电棍,跳着脚转身,弓腰警觉。
放眼望去,除了沉默的碑林,呼啸的北风,点点江水拍击堤坝外,哪里有其他人?
寂静,一片死寂,连只鸟叫声也没有。
刘老汉自信不会听错,他早就过了独身在陵园幻听的年纪,刚才肯定有人问话!
可四周除了他自己,哪里还有活物?
刘老汉脸上顿时失了血色,哆哆嗦嗦调大音量,鸡公打鸣般和着:“胭,胭脂粉好比那,那,那,那那迷人的药,蜜糖嘴好,好,好比两把杀人的刀……”
边唱,边摸索着小步挪移,飞也似的离开了。
曲子越来越远,陵园恢复宁静。
李老汉刚刚站着的旁边,一团浓墨炸开,勾勒出刘刹何庞大的身躯,他浑浊的眼睛隐约看见对岸的轨道交通。
“207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