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灵儿沉思之际,王公公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到了会客厅门口,竖起了耳朵听了会儿,猛的一拉房门,阿萍跌跌撞撞的扑倒在门槛前……
灵儿赶忙起身跑上前来,抱起了阿萍,抚摸着她的肚子,斜眼看了看王公公。
“阿萍,没事吧?”灵儿问道。
王公公也蹲下身来,看着阿萍,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罗家二小姐,洒家真没想到是你啊,菩萨保佑……”
阿萍对王公公怒目而视,骂道:“狗太监、奸贼!”
看灵儿已经把阿萍搀扶到了椅子上,王公公把会客厅的门关上了,插上门杠,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阿萍,也许你们和王公公之间有误解……”
没等灵儿说完,王公公便叹了声气,朝灵儿做了个手势,低声讲道:
“许将军,今日正好罗家二小姐也在,她也算是林家的儿媳妇吧,我不妨把那些沧桑往事给你们讲清楚,洒家历经三朝,已经老了,活不了几天了,这么多年,洒家没拿过朝廷的一文钱俸禄,该做的也都做了,算是报答了先皇嘉靖爷的知遇之恩!如今,尚永王已经开始怀疑我的身份啦,今天,能把心里话给你们二位讲出来,洒家死而无憾……”
说到这儿,王公公抿了一下干瘪的嘴唇,眼睛里的泪水刷刷地往下直流……
看阿萍还在怒目而视王公公,灵儿劝道:“阿萍,看来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象的,亲眼看见的、亲耳听到的,也不见得都是对的,请听王公公讲讲那些沧桑往事吧。”
王公公擦了擦眼睛,盯着阿萍,说道:“罗家二小姐,今后你可以放心,洒家不会再去追要林家烧酒坊了。”
“哼,那还不是你怕我家大伯哥、六官文涛哥哥告发你是东厂的太监,你害怕了吧?我告诉你,文涛哥哥握有你为东厂卖命的很多证据,再敢和我们作对,就让尚永王杀了你!”阿萍狠狠地威胁道。
王公公闭上了眼睛,搓着手中的念珠,默默的祈祷了起来,过一会儿,睁开眼睛问道:“罗家二小姐,你可听说过令尊和徐海的夫人王翠翘的往事?”
阿萍气得差点跳了起来,心中骂道:死太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二小姐休怪,洒家必须把那些沧桑的往事讲你听,请问二小姐,你听说过徐海和王翠翘还有个女儿吗?”王公公低声问道。
昨日在阿萍的家里,灵儿已经听阿萍说起,徐海和王翠翘有个女儿,但已经不知下落……
“公公,难道你知道徐海的女儿的下落吗?”灵儿惊奇地问道。
“听洒家慢慢讲来。”王公公品了口茶,闭上了眼睛,又开始口中念念有词。
阿萍怕他继续讲自己的父亲罗文龙,赶紧叫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王公公没有理会阿萍,讲道:“当年,五峰船主王直以日本萨九州岛平户藩为基地,以宁波双屿岛为大本营,在平户藩领主松浦隆信的纵容下,勾结倭寇侵入我大明沿海,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戚继光将军和俞大猷将军南下抗倭,连战连捷,重创了这伙倭寇,他们在一次次冒险失败后,王直仍希望以‘海上霸主’的身份,与朝廷谈判,洒家也知道海盗是杀不尽的,便配合浙闽总督胡宗宪大人,将计就计,对这些海盗们晓以大义,招降了王直。”
那些故事对灵儿来说,已经是耳熟能详了。
王公公也没有多讲细节,叹了口气,继续盯着阿萍,接着讲道:“徐海原是王直的属下,王直招安之后,徐海及陈东、叶麻等头目与王直决裂,继续为祸东南沿海,又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这才有令尊罗文龙受胡总督的差遣,途径琉球,前往日本去劝降徐海,虽然令尊和徐海是徽州府同乡,倘若不是洒家从中帮忙,哪有这么容易啊……”
关于这些往事,灵儿和阿萍都知道,罗文龙在此期间,勾引了徐海的夫人王翠翘,又分化了徐海和陈东、叶麻等头目,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可以说罗文龙是位大功臣……
“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王直受招安之后,尚且受到胡总督的优待,而徐海率部招安,屯兵于平湖城外的沈庄,请求归降,这是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的事情,徐海尚未进城就被胡总督剿灭,请问二位小姐,你们可知其中的缘故?”王公公问道。
灵儿知道这些事实,却不知其中的缘故,便摇了摇头;阿萍则瞪大了眼睛,认真地听着,也不再反对了。
“洒家对不住徐海啊!”王公公叹道。
“公公,胡总督能优待王直,直到胡总督自己被朝廷清流所参,才迫不得已让王直坐轿受死,那么,对徐海为何如此冷酷无情呢?”灵儿问道。
“罗家二小姐,虽然对你来说,为尊者忌,洒家也不得不说,令尊为了王翠翘,唆使徐海的余部陈东,在平湖城外制造祸乱,攻打准备归降的徐海部众,给胡总督镇压徐海制造口实,胡总督出兵镇压,平湖城外的众海盗仓惶出逃,徐海途中负伤,经过一场激战,徐海投水而亡,王翠翘被俘!”王公公说到这儿,突然提高了声音,又缓缓地说道:“洒家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阿萍想了想自己一家的遭遇,已不再惊讶了。
王公公继续给阿萍讲道:“徐海率部招安,途径琉球的时候,通过令尊罗文龙找到洒家,为防止不测,徐海和王翠翘把女儿留在了这儿,洒家让她隐姓埋名,养在了琉球的民间。”
接下来的故事,灵儿已经听堺町商人林道巽讲过,徐海死后,王翠翘被俘,罗文龙祈求胡大人将王翠翘“赏”给他,胡大人不允,罗文龙便怀恨在心,彻底投靠了严世藩,充当了严党的爪牙。
严世藩知道其父严嵩已经八十多岁,活不了几天了,自己因五官不正不能入阁,便唆使罗文龙游走在大明和日本之间,继续勾结海盗,并试图将一向宗引入大明,作为自己可以依赖的私家武装力量,准备着在危险的时候,图谋不轨,甚至在必要的时候逃亡日本……
人算不如天算,严世藩没能治愈好眼疾,也绝没有料到其父倒台这么快,罗文龙又迅速落了网……
可能是王公公不愿当着阿萍的面再提这些往事,也可能觉得阿萍知道这些内幕,犹豫了一会儿,王公公接着讲道:“一代才女王翠翘夫人自尽了,徐海的余部从海中捞出了徐海的尸首,运到了钓鱼岛,后来,王翠翘夫人的棺木也运到了那儿,洒家常常想,洒家对不住徐海夫妇,到了阴间,洒家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徐海和王翠翘夫人……”
“是何人为徐海和王翠翘建的那座妈祖庙?”灵儿问道。
王公公继续看着阿萍,答道:“令尊也到了钓鱼岛,他确实非常怀念王翠翘夫人……”
阿萍羞得无地自容,赶紧叫道:“你不要再说啦!”
“二小姐,洒家活不了几天了,且听洒家把话说完,令尊在钓鱼岛遇到了一位年轻人,他叫林文俊,也就是后来的林一官,当时,洒家也林文俊是一位有情有义之人,是他和令尊拿出来自己的财产,给徐海夫妇下了葬,建了那座妈祖庙,然后,他们二人一起到日本平户城去找松浦隆信,那时候,松浦隆信已经和西洋人勾结起来了,没再扶植他们,他们又来到了秋目浦,在那儿得到了萨摩领主岛津贵久的支持……”
“那么说,妈祖庙下面真的有宝藏吗?”灵儿问道。
“呵呵,怎么可能有宝藏啊,虽然林文俊没来琉球找过我,但我知道他们手中已经没有多少财产了,这伙海盗聚集在秋目浦,也已经没有能力出海抢劫了,但他们在秋目浦发展的却很快,当时,洒家真是没有料到啊……”
那个时候,灵儿已经跟着父亲回了大明,对林一官(林文俊)怎么发展起来的,还真不是很清楚,但在堺町抓捕林一官的时候,却知道他当时正在和尾张国的猴子(秀吉)做火枪交易,便问道:“他们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就从南洋往日本运送火枪了?”
“是朝中出了奸臣!真没有料到,奸贼小儿严世藩竟然勾结倭寇,试图从石山本愿寺引进一向宗祸害大明,同时,为给自己留条后路,把我大明的无数金银财宝,以捐赠给日本石山本愿寺的名义,偷偷的运到了秋目浦!”
在郭奕暗中保护下,灵儿千里走单骑跨海救父成功,又在郭奕的带领下,遇到了堺町商人林道巽,此时,朝廷派的锦衣卫也到了堺町,接下来便是留在日本,陪同王冲、郭奕等锦衣卫剿匪、寻宝,其中多少不解的谜团,现在似乎都有了答案……
此时的灵儿真的是感慨万千,问道:“公公,以前我十分不解,堺町的林道巽大人是如何与锦衣卫和东厂同时保持联系的,莫非都是通过您老人家?”
“据我所知,林文俊有三个叔叔,都还算一代枭雄,其中之一便是林道巽,这是一位深明大义之人,洒家暗中帮他加入了锦衣卫,林道巽受成国公老王爷的调遣,给洒家帮了不少大忙;另一位便是琉球酒坊的老掌柜,他不愿世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此人和洒家交情深厚,我也就不再提了,还有一位便是曾在占据广东南澳岛的海盗林道乾……”
阿萍十分不满,气愤地问道:“既然和我家公公交情至深,那你还为何抢我家的酒坊?”
“二小姐,你可知这家酒坊是如何开起来的吗?”王公公问道。
阿萍绷着嘴,摇了摇头。
“我告诉你,林文俊和令尊到了日本之后,也是为了留条后路,文俊请他的这位叔叔来到了琉球,想做些正当的生意,来找洒家帮忙,当时琉球国正在缉拿那些王直和徐海的余部,而老掌柜手里也没有多少钱,洒家是拿徐海给他的女儿留下的活命钱,帮着老掌柜买通了官府,才开的这家烧酒坊,请问二小姐,是不是应该还给人家徐小姐呢?”王公公盯着阿萍问道。
“徐家小姐现在什么地方?”灵儿问道。
“这先暂且不提,不过,请二小姐放心,徐家小姐现在已经不需要烧酒坊了,所以,洒家今后不会再提起这件事啦。”王公公答道。
灵儿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些谜团没有解开,便问道:“当年王冲将军和奕儿姐姐到琉球抓捕林一官,遇到很多蹊跷的事情,王公公,该作何解释?”
“许将军,我们这些人为朝廷卖命,请问你拿过多少俸禄?”王公公问道。
灵儿摇了摇头。
“对,我也没拿过俸禄,要继续给朝廷卖命,手里就得有钱,既然我和林道巽商议好了,要铲除林一官这块毒瘤,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还得依赖烧酒坊的老掌柜为我提供钱财,那您说我应该怎么做?”
灵儿听懂了,越发觉得这个世道太复杂了……
王公公又解释道:“就说尚康伯暗中勾结织田信长这件事吧,尚康伯一旦上位,就要把琉球变成日本的属国,洒家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告知了尚永王,尚永王刚刚得到朝廷的册封,不信他的哥哥会勾结日本人,也不想多事,洒家有线报知道,织田信长所谓‘天下布武’,锁定了琉球,事态严重如此严重,却不给尚永王名言,因此,洒家只能自己想办法,设法让官府管制日本国来的那些商人,严查那些可恶的传教士,阻止他们从南洋往日本运送火枪,洒家要是手中没钱,那是寸步难行。”
这时,灵儿突然觉得那位猴子秀吉迫不及待的让自己和郭奕来琉球,建一个贸易据点,颇为意味深长,便问道:“请问王公公,织田信长现在知道尚康伯已经死了吗?”
“我昨日听黄炳文说,是一艘往日本运送火枪的传教士救了他,据说就是传教士帮尚康伯和织田信长搭的线,也许织田信长现在已经知道了。”王公公答道。
这时,灵儿已经明白了,猴子秀吉肯定知道织田信长勾结尚康伯,图谋琉球的事情,如果说织田信长和尚康伯能够成功,那么,秀吉派了一位织田信长的仇人,帮他在琉球建一个据点,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利益;倘若猴子知道尚康伯已死,那么用信长的仇敌建立这个据点,信长的仇敌必然不会和信长联络,完全受他的控制,他既能在织田信长跟前邀功请赏,又能获得更大的利益,如此看来,这位猴子秀吉的心机真是不可预测……
想到这儿,灵儿说道:“公公,不瞒你说,我和奕儿姐姐不是朝廷派来的,您猜派我们来这儿的是谁?”
王公公有些不信,问道:“真不是朝廷派你们来扶植尚康伯的?”
“说来话长,您知道奕儿姐姐的身份吗?”灵儿问道。
郭奕自幼在飞鱼营受训,当年,嘉靖皇帝幕后操纵锦衣卫衙门和东厂,两者之间并无太多的信息沟通,王公公暗中通过自己的渠道,让林道巽加盟锦衣卫,两人才好密切配合,可惜林道巽死的太早了,因此王公公并不知道郭奕的身份。
见王公公直摇头,灵儿答道:“奕儿姐姐为成国公老王爷所收养,虽蒙受大明的天恩,其实她是织田信长的亲弟弟、织田信行的女儿,她和织田信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织田信长手下有一员大将,名叫羽柴秀吉,无意中得知奕儿姐姐的身份后,以能帮我们从京都运出陆云龙大人的灵柩为诱饵,派我们前来琉球帮他建一个贸易据点……”
王公公听了,倒是没太吃惊,点点头说道:“酒坊老掌柜去世的时候,文俊的弟弟南光坊法师来琉球奔丧,曾跟我提起过此人。”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灵儿问道。
王公公长叹一声,答道:“唉,洒家老了,活不了几天啦,洒家敬佩你们这些锦衣卫们赤胆忠心,看来,今后咱们的敌人、就是那些西洋传教士和织田信长这样的鼠辈了,往事沧桑不要再提,尽我所能,全力以赴地帮帮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