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以皇太后礼仪入宫?除了宣布封命,皇帝必须亲至宫外,以儿子的身份将之迎入宫中。
这份奏疏,却不让朱厚熜出宫,礼仪全由礼部代替。这样一来,兴献后的身份地位没有被认可,将会产生无法估量的变数。
“二哥,此事断不能应了他们。”袁诣说了一句。
“我当然知道。且不说其他,那是我亲娘啊!我怎能看她受这等屈辱?”朱厚熜恨急了那群人。
“除此之外,你如果开了这个口,以后可就收不住了,到时候事事都会受他们的控制,到那时,你与傀儡何异?”
“我知道!但是现在有什么办法?”
“我不正在想吗?唔,现在二哥面临两个问题,第一,怎么面对朝堂上杨廷和等人的抵制。第二,怎么说服张皇太后,改变她的初衷。”袁诣右手搓着额头,语气凝重。
“这件事背后的主使一定是她!”朱厚熜也是一脸愁容。
虽然杨廷和等人迫于《大礼或问》,同意了朱厚熜对亲生父母的追封,但是他在名分上,仍然要以孝宗和张皇太后为尊。
这份奏疏就是以这种大义名分为基础,提出国无二后,如果以皇太后身份迎接兴献后,那么置张皇太后于何处?
袁诣觉得坐着不舒服,干脆闭目躺在了地上。这样或许能让自己思绪平静。
“小五,如果以“两张”作为突破口呢?”朱厚熜发狠道。
“不妥。”袁诣摇摇头。“现在二哥势弱,以他们作突破口,那就和张皇太后彻底撕破脸了。再加上她与杨廷和坑壑一气,他们万一发狠,二哥有被废的危险。除非二哥有实力掌控全局,否则这两人不能动。”
名分…权利…内廷…大义…
“有了!”袁诣微阖的双眼猛的睁开,他一骨碌从地上直起身。
“快说快说。”朱厚熜急忙问道。
“祖父虽然抱恙,但并非不能走路说话。我刚才想到了反驳那封奏疏的理由,等会回家再和祖父商讨一番。待明日早朝,二哥令祖父上朝,他定能舌战群臣,替二哥挡住杨廷和一干人等。驳回那份奏疏后,二哥就赶紧前往慈宁宫。去了之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切不可与张皇太后闹翻!要懂得换位思考!届时,二哥只需记住两个字即可。”袁诣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哪两字?”
“哭与情!”
朱厚熜深思着,嘴上也在不停的念着这两字,“哭与情?哭我知道,这情字何解?”
“二哥是孝子,天下皆知,张皇太后更是清楚,二哥就需要从这方面下手。只是,这次为了母亲,二哥或许要受委屈。”
“只要皇娘安好,我受再大的委屈也值!”
“哭二哥知道该怎么做,这情字嘛……”袁诣贴近朱厚熜耳边,悄悄的说着……
“唔?这能行?”朱厚熜听后,苦笑道。
“那就要看你的演技了。”袁诣抿嘴笑道。
第二日,于归早早起身,与袁家众人告辞,袁诣因为兴献后的礼仪问题,不得不暂留京城,想观事态发展。他只得再派陈勇庆与两名乔装的锦衣卫一同护送于归回安徽。
早朝应该开始了吧,袁诣算算时间,心里暗自期待。
早朝,如火如荼。,
“皇上,臣昨日上奏,迎接兴献后的礼仪,不能以皇太后礼仪安排,当由礼部代皇上迎兴献后入宫。”毛澄奏道。
“请皇上下旨。”杨廷和、蒋冕、毛纪等人纷纷附和。
朱厚熜面无表情,他没有理会,只是看向站在一侧默不作声的袁宗皋道:“众卿可有其他异议?”
见到无人回话,袁宗皋这时才不慌不忙的站出,躬身道:“皇上,老臣认为此事纯属无稽之谈。”
“袁阁老请明说。”朱厚熜双眼放光,心里期待着。
“众所周知,《大礼或问》问世之后,朝廷与后宫均已对兴献王和兴献后的封号有了明确的定位。兴献后入宫,以皇太后礼仪入宫,名正言顺。”袁宗皋说道。
“此言差矣!”杨廷和大声说道:“皇上是太祖的子孙,张皇太后乃是皇上义母。既然张皇太后是皇上的义母,则尊张皇太后乃是理所应当!要废太后,这人神共愤的事,皇上能做么?”
“杨首辅,我何时说过要废张皇太后?难道你这样想过吗?你居然存了废后的打算?真是大逆不道!”袁宗皋反讽道。
“你……”杨廷和气得涨红了脸。
蒋冕漠然的看着袁宗皋道:“袁阁老,听你的意思,莫不是想在朝中尊两个太后?须知一国没有二君,一朝岂能有两个太后,这不是授人以柄,滑天下之大稽吗?你何出此这无父无君之言?”
“蒋阁老,普观天下,谁没有母亲?你说一国无二后。是,前朝是未曾有过先例。但中庸里有一句话,赠予蒋阁老: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难道本朝就没有贤能之士能仔细思索,小心论证,给出一个正确的做法?给后世之人做个榜样?你们难道都愿意做那不思进取的无能之徒吗?诸位都是国家栋梁,均有安邦定国之才,你们逼迫皇上连自己的生母都不能相迎,那天下之人如何看待皇上?我大明提倡以孝治天下,我不明白,诸位为何要做这种人神共弃、天理不容的事情?”
袁宗皋言辞犀利,一番话驳得众人哑口无言,朱厚熜听的神采飞扬,心里暗自激动,就差说个好字了。
毛澄站出来辩解道:“我等并无不让皇上认母,只是这个礼节事关大体,事关张皇太后与我大明的脸面。让兴献后以皇太后身份入宫,于情于理不合。”
袁宗皋大笑一声,看着毛澄一脸嘲讽:“既然毛阁老说到了情和理,那我就来说说你们谬论!说说你们犯的弥天大错!”
袁宗皋话音刚落,朝堂上一片哗然,支持杨廷和的官员纷纷喝骂。
“袁阁老此言不妥吧。”
“袁宗皋你欺人太甚!”
“今日你不说个清楚明白,我等决不罢休!”
“对,决不罢休!”
一时间,各种污言碎语直面袁宗皋。
“肃静!朝廷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朱厚熜大喝道。
“所谓理不辩不明!袁阁老,继续说!”
袁宗皋身体尚未痊愈,眼中露出了一丝疲惫。他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诸位大人,兴献后乃是皇上生母,她也是被正式册封的,这个没错吧。皇上虽尊孝宗为皇考,但兴献后却为孝宗弟妹。如果兴献后不以皇太后身份迎入,不将她的身份昭告天下,难道大家想将兴献后作为孝宗的侧妃对待吗?不以皇太后的礼仪迎入宫中,那么世人会如何作想?皇上难不成是孝宗与兴献后所出?皇室难道是藏污纳垢之所?你们这样做,置兴献后于何地?置皇上于何地?置太上皇于何地?置我大明皇室的颜面于何地?诸位都是辅国能臣,这种败坏人伦、有伤国体的事情你们觉得有情?有理?各位大人,你们谁愿意让自己的生母,无故被说成是别人的侧室?这种天理难容的事情,恐怕没人会愿意这么做吧!那你们为什么要强加给皇上!于情于理?哼哼,有吗?难道你们犯下的不是弥天大错吗?”
杨廷和、毛澄、蒋冕等人听的目瞪口呆,整个大殿上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袁宗皋趁热打铁道:“皇上,张皇太后乃武宗生母,她与杨阁老一同,铲除奸贼,确定嗣位,威仪不能动摇,这既是大义,也是皇上作为晚辈应尽的孝道。兴献后得太后尊号,也是人心所向,理所当然。兴献后与世无争,性格温和。老臣以为,以皇太后之礼迎接,不庙见。这样一来,无论是张皇太后、皇上、各位大臣,乃至天下人必以此为快事,同时还能为后世树立榜样,流芳百世啊。”
朱厚熜听后连忙对杨廷和问道:“袁阁老之言甚合朕意,不知杨阁老意下如何?”
袁宗皋的不庙见三个字,彻底打动了杨廷和。
张皇太后所虑何事?不正是怕兴献后入宫后争夺权利吗?不庙见,就是不主持宗庙的祭祀等活动,不召见大臣议事。一句话说到底,兴献后只是一个称谓,后宫还是张皇太后做主,兴献后只是一个有封命的普通人。
“既如此,老臣当上疏张皇太后,请她定夺。”杨廷和说道。
此事既然有了结论,大家也都将此事放下,只是许多官员看向袁宗皋时,露出一丝钦佩。
能独自舌战群臣还能获胜,这个袁宗皋不简单啊!就连杨廷和等人也对袁宗皋刮目相看。
早朝结束,朱厚熜离开时,袁宗皋隐晦的看了他一眼,朱厚熜微微点点头,向着内廷而去。
快至慈宁宫时,朱厚熜再次回想起袁诣昨日的话。
哭与情吗?小五,你能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就看我的吧。娘,我一定要让你风风光光的进皇宫!
朱厚熜深吸一口气,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迈进慈宁宫。
“皇上驾到。”门外太监高声唱着。
张皇太后听见声音,微微眯了眯眼。
朱厚熜见了礼,却没有起身。他将额头贴于地上,身体还在微微抽搐,一道低泣声传了出来。
“皇儿,怎么了这是?你乃当朝天子,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张皇太后起身走了两步,将朱厚熜扶起。
朱厚熜两眼微肿,他起身后反倒搀扶着张皇太后坐下后,又跪在张皇太后身前,哭泣道:“皇娘,兴献后乃皇儿生母。昨日毛阁老上疏,不让儿臣以皇太后身份迎接生母入宫。大明以孝道治天下,他们是要让儿臣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张皇太后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皇儿,毛阁老所议之事也是为了我大明王朝着想,也是为了天下黎民,为了皇室威严着想啊!所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可是皇娘,儿臣只是想出去把生身母亲接进宫来啊。皇娘您想想,亲母进宫,儿臣却让下臣迎接,这让天下百姓如何看待?他们会不会想,这个人为了当皇帝,连生母都不要了,那他以后会不会也不要皇娘?他会不会就是个六亲不认的人?一个不知孝道的人当了皇帝,大家还有好日子过吗?儿臣惶恐啊!”朱厚熜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的张皇太后哑口无言。
整个大殿上只有朱厚熜的抽搐之声。
“皇儿,你是朱家的子孙,朱家的列祖列宗都在看着你呢,难道你为了一个人而不惜背祖忘宗,搅乱朝廷的礼法吗?”半响后,张皇太后才开口说道。
“皇娘,如果让下臣将儿臣生母接进宫,万一让天下人误认为儿臣生母乃是皇考(孝宗,朱厚熜亲爹的三哥)侧室,这让皇室的颜面何在?让皇娘的颜面何在啊?到时天下悠悠之口,我大明还有何颜面?”朱厚熜活学活用,将袁宗皋朝堂上的话引用了出来。
“这……”张皇太后愣住了。
“况且皇娘,亲自接生母进宫,只是儿臣的一片心意。生母平生喜清净,她也不会庙见的。皇娘,你就成全儿臣的一片孝心吧。”朱厚熜的眼泪就没有停过,边哭边说,连立场都是站在张皇太后这边的。这如果放在后世,绝对妥妥的影帝级。
“报,禀太后,外面来了一封折子。”门外太监也是机灵人,见朱厚熜在这,他只是含糊其辞的说道。
张皇太后轻轻拍了拍朱厚熜的肩,示意他起来。随即接过折子看起来。
朱厚熜暗道一声来了,依旧低声抽泣着,眼角不经意的扫了张皇太后一眼,见她眉头紧锁,显得心里有些犹豫。
朱厚熜没在言语,只是对着张皇太后再次跪下,不停的磕着头,嘴里也在抽泣。
“咚咚咚”磕头声在回荡在慈宁宫内,分外响亮。
“皇儿,别磕了,小心伤了身子。”张皇太后脸上阴晴未定。良久,她一咬牙,随即又长叹了一口气道:“哎,罢了罢了!皇儿,等你生母到京后,就按照皇太后礼仪,将你生母接进宫吧!”
“谢谢,呜呜,谢谢皇娘!”朱厚熜泪流满面,这次是真的哭了。自己的亲娘终于能体面的进宫了!
看着朱厚熜离去的背影,张皇太后轻咬玉齿,凤目露出一道寒芒,随即她轻轻合上双眼,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只能见到她额头两侧的经脉,在不停的抖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