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钟铭在交易厅巡视了一番，正要出门，一个穿着入时中年女人走了进来。

钟铭觉得，站在眼前的女人有些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销售员拿来一些汽车资料，向她介绍起一些汽车的款式和造价，她的眼神不时地转向他，对汽车并不感兴趣。

钟铭领着她在车库里转了一圈，双手一摊：“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再自己看看吧。”

那个女人站在钟铭的面前，在他的身上左看看，右看看，莫名其妙地点头。

钟铭把那个女人留在了交易厅里，独自走了。

吕凤凤在报纸上寻找减肥秘方时，看到了报纸上那条寻人启示，她顿时呆坐在椅子上，报纸从手中滑落。那天晚上，她一夜未眠，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幕，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当年，已有家室的人民商场总经理徐世功自杀身亡，撇下没有名份的吕凤凤，还有一个刚出世的孩子。后来，她以一个未婚女子的身份认识一二三时，孩子还不满周岁。她想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一二三，又怕他介意，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直到有一天，一二三提出要和她结婚时，她急出了一身冷汗。她平时住在商场宿舍里，礼拜天才能回到乡下，看看娘和孩子。吕凤凤在家里想了整整一夜，终于拿定了主意，要嫁给一二三这样有身份的人，必须隐瞒自己的历史，让孩子从她的生活中永远消失。

星期天早晨天刚放亮，她就把婴儿放进长条筐里，又把徐世功送给她的那对金手镯塞在筐底下，悄悄出门了。她抱着婴儿登到南山顶上，把长条筐放在凉亭旁的石凳上，慌慌张张地下了山。她下了山就有些后悔，真想立刻去把孩子抱回来，然后告诉一二三，她生过一个孩子。她转念一想，那样他们的关系就完了，一二三就像她的一颗救命稻草，为了和他结婚，她必须得放弃一切，包括孩子。她在山下犹豫不定，窥视着那下山的路，终于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从山道下来，怀里抱着一个包裹下来了，她急忙向前赶了几步，躲在了一棵大树后面。

她清楚地记得，这个人上山时，抱着一个蓝色的小被，回来时，换成了她放到山上的碎花包裹。她在树后躲了一会儿，再探头时，发现那人出了南山大门，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山顶，来到那个凉亭旁，见那里只剩一个空筐，自己的孩子被那个男人抱走了。

吕凤凤丢掉孩子，魂不守舍地跑到乡下。见了娘才知道，她已经和乡下人说好，孩子卖了二十块钱，买主正等着抱孩子呢。一切都为时已晚，母女俩伤心又懊悔，抱着痛哭了一场。

一个月以后，吕凤凤和一二三结婚了，也许是她命好，一二三什么也没有察觉，两个人结婚生子，相伴走过了大半生。一二三转任到政协以后，托病在身，不怎么上班了。报纸上的一条新闻，或者地方台里某个人物的露面，就能引来他一通牢骚，要不就是埋怨某某不给他派车，某某又在劳民伤财，某某人一走茶就凉。

一二三遇到熟人时都很谦卑，脸上再也没往日的那种威严。吕凤凤为了让一二三开心，为他弄了条八哥犬，给他带来了不少乐趣。一天，他手里牵着那条黑色八哥犬，和吕凤凤到公园晨练，在公园的一条小路上，那个昔日的官场对手，牵着条白色八哥犬，正好与他走了个对面。两个人互相看一眼，谁也不说话，旁若无人，擦肩而过，可是一黑一白两条狗拼命挣着绳子、摇着尾巴往一块儿凑，像是在示好，又像是在挑战，两个人只好回过身来，为两条狗而交涉起来。那以后，一二三和老对手见面时打个招呼，两条狗也在一起嘻戏一痛，他们互相一问才知道，这两条狗原来是一公一母。两个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绽开了笑容，再见面的时候，也说上句“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话。

几个月以后，一二三的病情基本康复，他打点行囊，回到了曾经春风得意的城市，担任了一个同级别的虚职，仍然住在那套四室两厅的老房子里。儿子姚云龙依然风光，生意也红火，被评为市里的十大杰出青年。这是对一二三莫大的安慰，他谈起昔日的竞争对手时，吕凤凤就向他提起那个宝贝儿子，他的心态就会平衡许多。

吕凤凤虽然回到了原单位，但她的位置早已另有所属，她索性班也不上了。早晨起来，几个姐妹约她打牌，一二三送给她一则工整的楷书《麻将经》：

鹤立霜田竹叶三，汇聚自然之造化；虎踏雪地梅花五，累积万物之灵性。打骰搬庄，确定方位，位置就是价值；三分技术，七分牌运，局外乃有胜诀。狗尿苔不济，长在金銮殿上，气煞多少短命英雄；阿斗扶不起，偏撞上大运气，成就多少草芦诸葛。投石问路，看住下家，就是和了一半；欲擒故纵，放水养鱼，岂能失之桑榆。吃上家，和下家，眼观六路；碰对家，摸自家，耳听八方。扬己之长，克彼之短，牌局中露劣性，实是不智；不怕不和，就怕没辙，一条道走到黑，乃为大忌。打破惯势，改弦易辙，也是成功奥妙；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只因错失机遇。先听不等于和牌，多听未必胜独听，牌和一张走独木，随处可见得；高手不等于老手，老鹰未必敌新雏，得意十年浴春风，顷刻可翻船。成功与失败比邻相居，叹世间胜负隐于无常；可能与现实一纸之隔，捅破它必须付出血汗。点兴不能总兴，重新调风，十年河水轮流转；点背不能总背，天地轮回，今朝财神到我家。胜者为王，赢家沾沾自喜，一揽古今是非得失尽如此；败者为寇，输者垂头丧气，尽是世间荣辱成败在其中。必然来自偶然，一次胜负难分伯仲；偶然藏于必然，常胜之人才是人才。**如战场，愚人追求胜负快意，轰轰烈烈，不问花落只求开；牌场如人生，智者不为输赢所动，平平淡淡，不为彼岸只为海。

这篇《麻匠经》，其实是一二三前些年写的，他在任时一直不肯示人，下台后已经流传到民间。仕途就像一场牌局，一二三的局子已经散了，他对官场也再无牵挂，参加了一个老年协会，还当上了名誉会长，他每天都煞有介事的出门，和以前在任时没有什么两样。也许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心境，他请北京的一位书法家写了一幅字，挂在家中的书房正中：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吕凤凤开始时接受不了这种强烈的反差，一度情绪失落，却不敢表现出来。现在，她想开了，一二三能保住性命已经万幸，不能再强求他什么，人这一辈子不论图什么，也不能没有老来的安逸，老伴老伴，老来好歹是个伴啊。吕凤凤闲下来的时候，常想起南山，想起那个凉亭，每年春暖花的时候，都要去山上看看。那个抱走孩子的男人是谁，儿子现在哪儿，生活得是不是幸福，她都一无所知。那个失去的儿子，时常牵扯着她封闭的情感，使她的心隐隐作痛。

在报纸上发现那则寻人启示以后，吕凤凤的生活完全改变了。她装作买车的样子，到钟铭的汽车贸易公司转了一圈，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测。她接连三天去了三次，但钟铭去省城进货去了，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再次来到贸易公司时，钟铭终于回来了。她直奔经理办公室，来到钟铭的面前，盯着他的左耳唇上的肉瘤：“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钟铭冷漠地说：“我叫钟铭。这很重要吗？我只卖车不卖人。”

吕凤凤一撇嘴，抽泣起来，忙不叠掏出手帕，捂住了眼睛。

钟铭绕开吕凤凤，回到办公桌前，却并没有坐下：“说吧，找我什么事。”

“你一定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认识我。你怎么怨我都不要紧，你不认我也不要紧，这些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想你。”吕凤凤站在钟铭的对面，他们中间隔着一张宽大的写字台。

钟铭走到茶几前，倒了一杯白水，放到吕凤凤的面前：“请坐吧。”

吕凤凤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立刻挪开了手帕，目光移到了身边的座位上，却仍然站着没动。

“你这么肯定我就是你的儿子？”钟铭说。

吕凤凤并没有回答钟铭，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本子，递给他。钟铭打开那发黄的本子，里面夹着一张中年男人的照片，已经旧得泛黄了。

“这个人是你的父亲，你出生刚满月，他就去世了。”吕凤凤说，“这张照片是他当年送给我的，我今天特意把它带来了。”

钟铭在照片上仔细地端详了一番，然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冷冷地说：“对不起，你肯定搞错了，我父亲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一个没有行为能力的病人，我的母亲，在我出生那天就去世了。”

吕凤凤捂住脸，呜呜地痛哭起来，身子渐渐靠在沙发边的墙上，双手疯狂地捶打着坚硬的墙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