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墙像幽灵一样,在山顶游荡着,忽然听到婴儿的哭声,从树林深处隐隐传来。在山顶的凉亭旁边,有个长条石椅,上面放着不大的长条竹筐,婴儿的哭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老墙几步就来到那石椅前,那筐里躺着一个婴儿,身上包着一块花布,露着一张哭红的小脸,他的嚎啕大哭的表情和钟名简直一模一样。老墙扑上去,从筐里抱出婴儿,揽在怀里,不停地掂着。那婴儿立刻感觉到了老墙的存在,收敛了恸哭的表情,转而露出的宁静的面容。老墙脱下上衣,裹在婴儿身上,沿着山路下山了。
老墙给孩子洗澡时,发现了他耳边的肉瘤,忽然想起,病死的儿子已经被埋在了南山上,钟铭是从那个山上抱回来的。这些年,钟铭的来历一直埋藏在他心中,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钟铭准备和孙婧结婚时,老墙就写了这张寻人启示,准备登出去,没想到钟铭与孙婧分手了。他把这张寻人启示叠好,藏进了那个木头箱子,与那对银手镯放在一起,想等钟铭结婚后,再登出来。
老墙躺在床上,手里捏着那张纸片,久久不肯松手。钟铭的母亲把他撂在山上,不是养不活他,就是有过不去的难处。她能把一付手镯和包裹在一起,是想表示一种感谢。你耳朵上的肉瘤,是胎里带来的,她的亲生母亲不会不知道。
老墙把那张纸递给钟铭,让他赶紧登在报上,钟铭接过来,顺手塞进衣兜里。
一连几天过去,老墙没有对钟铭说什么,他们之间,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钟铭对老墙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每句话语,都透着深深的关切。老墙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时常用眼角扫着钟铭,当他看不到任何希望时,眼神里的奇异的光渐渐消散了。
因为一家民营企业金库被盗案,钟铭被公安局传唤了三次,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在医院住院,他就会被收审了。万般无奈之中,他只好说出了赵玉珏的名字,她是案发当晚一直和他在一起,唯一可以证明他清白的人。公安局通知他,不许出门,不许关机,随时等待传讯。
医生告诉钟铭,病人撑不了几天了,应该尽快准备后事,随后,一张病危通知书交到了他的手中。
这天早晨,钟铭拿来了一张报纸,举在老墙的眼前,老墙的头没有动,眼睛却亮了一下。钟铭在一个小印刷厂仿制了这张报纸,把报纸一角的征婚启示,换成了老墙交给他的寻人启示。老墙盯着报纸,手微微抖动了一下,又无力地放下来。
一天深夜,老墙叫过钟铭,断断续续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从省城带回一样东西,埋在家里的桌子底下。那是一个胡子临死前送给父亲的,说是古墓里的东西,值些价钱。民国年间,有人用一罐金元宝和父亲换,也没有换。本来想在你结婚时换些钱用,我等不到那天了,你把它挖出来吧。”
钟铭的泪水滴落在老墙的手臂上,默默地点头。
老墙闭上眼睛,在牙里挤出几个字:“孩子,我累了,想睡了,你要活得打腰啊。”
老墙昏睡了六天六夜,没说一句话,没喝一口水,静静地撒手而去。钟铭的哭声,从病房里撕心裂肺地传出来,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刺耳。走廊里立刻探出一些脑袋,东张西望地寻找哭声的来处,然后关上门,传递着一个平淡的消息:15病房的那个老头死了。
在老墙去世的第二天,当地的晚报在醒目位置发布了一条寻人启事,内容是寻找一个弃婴的亲生母亲,内容和他仿制的那张报纸大同小异,只是落款不再是老墙的名字,而是钟铭的公司电话和手机号码。钟铭把电话打到报社,才知道这则启示是护士长受父亲的委托,找了报社的一个朋友刊发出来的。
老墙死后的第三天,钟铭带着十几个人,乘坐面包车赶往省城,在城西五十里的山上,扒掉一个多年荒芜的坟丘,砌好新的墓穴,立上了一块银灰色的墓碑:父钟敬仁母曲大雁之墓子钟铭敬立。
从乡下回到城里的第一个晌午,钟铭从床上睁开双眼,太阳正直射在窗帘上,屋内一片明媚。公安局打来电话,赵玉珏已经为他写下了证言,他的行动限制随即解除。虽然他相信公安局最后不会冤枉他,但他根本没有指望赵玉珏会为他作证,然而事情就这样出人意料地发生了,一个被他如此戏弄的人,竟然用另一种方式让他无地自容。
钟铭翻身下床,打开了窗帘,阳光顿时洒满房间。这一刻,他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意,眼里噙满泪水。天原来是那样湛蓝,树木原来是这么碧绿,空气原来是如此清新,世界怎么突然变了。他似乎刚刚从多年的沉睡中醒来,为这新的发现感动不已。
钟铭转过身来,看见身边镜子里面的那个人,不禁愣了一下。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削瘦不堪,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他简直不认识自己了。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像得了失忆症,刚刚从一片苍茫中回到现实里来,忘记了自己的来笼去脉。
父亲悄无声息地走了,这世界上,一个无亲无故的人接纳了他,这个人一直病着,没有正常人的思维,却有着超过正常人的善良;难以自食其力,却一手把他养大成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是他无人替代的父亲。老墙的离去,对钟铭产生了巨大的震动,他的生活发生了一种剧痛般的撕裂,过去与将来,被老墙满含深情的目光凌空截为两断,带给他一个全新的世界。钟铭的心境豁然开朗,难言的痛楚变成了美好的怀恋。人类原来是这样博大,人性原来是这样善良,生活原来是这样美好。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声音很微弱,有气无力的。平时,没有人会到这里找他,来敲门的人,往往不是收水费的,就是收物业费的。钟铭从看孔里望去,见疗养院的金妈妈站在门前,他吃惊地打开门,将她请进屋里。
“我……我是来给你送钱的。”金妈妈说。
“给我送钱?”钟铭疑惑道。
“你父亲走了,一年的护理费,还剩下了这些。”金妈妈说。
“你没有记错吧?要不就是你从开始就欺骗了我。”钟铭说。
“一个大眼睛的姑娘,我不知道是你的亲属,还是你的什么人,是她雇的那个保姆介绍给我的,已经交完了今年的护理费。”金妈妈说。
“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钟铭说。
“不知道,她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找到她的线索,我要能找到她,就不会来找你了。她只说明年元旦的时候会来找我,交下一年的护理费。”金妈妈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把真相告诉我?”钟铭说。
“她让我永远为她保密。我也没搞明白,她这么做,到底图的是什么。”金妈妈说。
钟铭打开手机,从里面调出了一张图片,举到金妈妈的面前。金妈妈看了一眼,不停地点头。钟铭“啪”的一声合上的手机,金妈妈吓得一抖。
钟铭笑了:“你回去吧,到时候,她会找你的。”
钟铭在路上买了一份快餐,放在座位旁边,驶向了自己的汽车贸易公司。他远远地看见,在通往公司的路口,那辆破旧的老爷车,已经被几根高高的木桩举到了空中,那老爷车本来是一堆废铁,经过广告公司的精心处理,却成了做汽车贸易的实物招牌。
他坐在办公室里吃着快餐,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电筒,刚“喂”了一声,就断线了。他放下话筒,等了片刻,电话却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看一眼来电,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会儿,又有人把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他接通电话,里面还是没有声音。钟铭伸手翻着坐机的来电记录,找到了中午打来的那个电话,发现两个电话竟是同一个号码。
钟铭拔通了查号台,话务员告诉他,这个电话是一个私人住宅电话,机主叫姚尔寿。姚尔寿?这不是姚云龙的父亲吗?他平静地掏出手机,取出电话卡,用力地折断,扔进了垃圾箱里,然后打电话给电信公司的朋友,马上把公司的电话停机换号。
钟铭做完这两件事情,没超过三分钟。想起父亲临终前期待的目光,想起他看到报纸时抬起又垂下的手,想起那个被护士长送到报社的寻人启示。他表面上答应父亲,寻找那个从未见过的母亲,可他难以接受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
这么快就违背了父亲的遗愿,钟铭心里一阵忐忑不安。他产生了难以解开的疑问,亲生母亲既然生下了他,为什么又丢下他,把一个刚出生婴儿放到寒冷的山上?他想起多年前丢弃自己的女人,心里没有一丝情感的冲动,他一直在努力回避这个人,不愿触及被岁月尘封的往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