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坐在赤鸟迦楼罗上，俯瞰着整片蛇盘山。若有不知名的樵夫路过，必会认为上有神明从天而降。
可白帝知道，他不是，但他也从来没在乎过自己是不是。
作为一个神明能拥有什么呢？一方不容许他人踏足的土地？永恒的生命？不老的容颜？移山覆海的神通？还是知晓过去未来的智慧？
白帝看着自己右掌徐徐转动的金色命轮想道。
这些东西，他几乎都得到了，可内心却空虚的如同沧海中一只不知何去何从的蜉蝣小虫一般。
因为他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十六年前玄武门的那场变故。在那场变故中，他舍弃了最重要的东西，换来这一切看似美好却又让他深陷痛苦的东西。
如果可以再让他选择一次的话，他宁愿舍弃今日所有的一切，让十六年前的惨剧不再上演。
可是，这是他无力做到的事情。
逆流时光，穿越空间，只有如来的秘宝月光宝盒才可以做到。
但就算借到了月光宝盒又如何？
白帝想到这，死命地掐着自己右掌那旋转的令人生厌的命轮。
自己依旧是逃脱不出别人鼓掌的蜉蝣小虫，任由如来安排好的命运左右，喜怒哀乐，皆是玩弄？
他原以为有足够的力量，便能挣脱出天地轮回，寻一处桃源圣地，安度残生。可他最后却发现，这一切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乐有痛的人，而不是九天之上无情无义无喜无悲的神。
即便他的身活在世外之地安享无尽的生命，他的心仍深陷尘世的繁杂中难以挣脱。
所以十六年后，他离开了白帝城，带着自己最得力的五个手下和最完备的计划，回到了长安，这个噩梦开始的地方。
“咳咳咳。”想着想着，白帝佝偻着背不住地咳了起来，口中说道，“还好吓住了张柬之，不然再拖上一时半刻想走也走不了了。”
白帝胯下的赤鸟迦楼罗听罢，转过鸟头看向白帝，口吐人言道：“白帝，刚才的架势明明是您占上风，为何您现在说不敌对方。”
“从白帝城出来后我已三天未进过食，加上大明宫中的一战，身上的灵蕴几乎消耗殆尽。”白帝咳得几乎将前胸贴在赤鸟迦楼罗的鸟背上，一口冒着黑烟的血吐在了他的手心，让他右掌上的金色命轮又往前转动了一分，“张柬之不一样，他的实力比在大明宫中更进了一步。我大致能猜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这对我们的计划来说，不是件好事……至少一时半会，我拿他没什么办法。”
赤鸟迦楼罗飞至东凉村的上空，收敛鸟翼，徐徐落到一家农家院外。
白帝从赤鸟迦楼罗背上下来，看着这间农家院子止住了咳嗽，向内走去。赤鸟迦楼罗停在院子口，见白帝入院，便化为那面容英毅、浑身散发着军人气质的红衣男子。
赤鸟迦楼罗跟在白帝身后，谦逊地说道：“杀千百把个人，对您来说不过只是个数字而已。可不吃他们的血肉，白帝您把自己饿死，那就是个悲剧了。”
“阿赤，你真是这么想的？”白帝走到农家小屋的门前、停下了脚步，转而手里拿起农家院子里的簸箕，用他纤长的手指抚摸着簸箕上粗糙的谷物。白帝想，这些东西应该是这户农家的人们生前弄到一半为过冬准备的吃食，只不过他们还未与家人聚在屋中烤火吃茶，便在一夜之间惨遭毒手。
“属下是这么想的。”红衣男子低头回道，他盯着白帝将那粗糙的谷物放入口中，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谷物在白帝唇舌间蠕动所渗透出的滋味。
“所以你就在蛇盘山上杀了三千御林军？！”白帝将那干涩难咽的谷物吞入肚中厉声道，原本被他拿在手中的簸箕此时已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么。”红衣男子慌乱地去拾起地上散落的谷物和白帝打翻的簸箕，颤声道。
“阿赤，你可有父母？”
“没有，属下自出生便未见过自己的父母。”
“那你可有自己的兄弟姐妹。”
“白帝，您这不是说笑么，我的兄弟姐妹就是阿青阿黄阿玄阿白，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全都入了您麾下，人称白帝城五鸟。”
“那如果我杀了你的兄弟姐妹其中一个，会怎么样？”
红衣男子听了白帝的话稍稍错愕了一下，但转而笑了起来：“我会发疯难受。不过我相信白帝您不会的，因为我们兄弟姐妹五人的性命都是您救的，您没必要、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白帝按住了红衣男子的肩膀，五指深深地嵌了进去，没有一丝说笑的意思，厉声道：“我不会做，你就可以做了？难道这三千御林军的兄弟姐妹不会像你一样发疯难受吗？妖会痛苦，人也会痛苦，将心比心，我没教过你吗？我们虽然不是人，但我们也不能做视众生为蝼蚁。你这样做，让我们和那安坐于九天的神佛有何区别？！”
“白帝，我……我……”
白帝说罢，便从肩头的白羽锦缎上拔了一根白色羽毛，递给面前那低头不语的阿赤，口中说道：“阿赤，白帝城的规矩，你照做罢。”
阿赤接过白帝递来的白羽，低声道：“滥杀人、吃人的妖物，按白帝城规第四条，应斩掉四肢并囚禁一年。”阿赤说罢，便拿着白羽往自己的双臂划去，锋利的白羽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一用力便可将铁石一分为二。
“等等。”一个女声打断了白帝与阿赤之间的动作。
只见天际之上一只青鸟缓缓落了下来，它化为人形，立在白帝与阿赤之间——那是一名身着青衣的女子，纤长的双臂在丰腴的胸前交叉举起，掌心向内，拇指交扣，其余手指平平展开，整个姿势仿佛一双徐徐向内收敛的翅膀。
“阿青，你回来了。”白少昊看向眼前阻住他视线青衣女子，那青衣女子的面容与白帝身后的阿赤有几分相似，口中说道。
“属下是回来了，也按着白帝您的要求带回了关于武状元恣睢的重要消息。可白帝您现在要对我哥哥行刑是怎么回事。”
“阿赤犯了法。”白帝道。
“什么法，我怎么没听说过，不就是杀了三千个皇家的狗腿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阿青不满地说道。
“白帝城的法，滥杀人、吃人的妖物，按白帝城规第四条，应斩掉四肢并囚禁一年。”阿赤看着突然出现，阻止自己行刑的妹妹，依旧拿起白羽往自己肩膀划去。
“哥，你是不是傻。我们妖吃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什么错，又要受什么罚？”阿青一把夺过阿赤手中的白羽，一脸怒意地看向白帝，“而且这里是长安郊外，不是白帝城，白帝城的刑罚不起作用。”
“妹妹，犯了错受罚，到哪里都一样。”
“白帝，我们五鸟为您卖命，十六年来立下战功无数，今日您因为这件小事便要斩掉我哥哥四肢，不免有鸟尽弓藏之意吧？”阿青凛然不惧白帝的威压，正色道。
白帝听了阿青这番话顿了一下，但旋即缓缓说道：“阿赤办事不力，没有捉住太平公主，以至于不能完成后面的计划，就算不按白帝城的规矩处罚，按军队的规矩也要惩处。”
“可军队里还有一条规矩，叫戴罪立功，功过相消。”阿青笑着推开了农家小屋的门，看着门内那被捆住手脚的玄明玄空两个和尚，口中说道，“二日之后，长安城要举行十年一度的伏龙大典。属下已经查明，这两个和尚是参加大典的金山寺中、地位仅次于主持圆觉的和尚。如果我和哥哥舍夺了他们两个的肉身，便可在伏龙大典上接触到女皇武则天，伺机而动，完成白帝您的计划。”
话语刚落，阿青掐了个决，青色的灵蕴之力灌入矮胖的玄空体内，让昏睡已久的玄空陡然睁开了眼。
“属下，阿青见过白帝。”
矮胖的玄空从农家小屋中走出，对着白帝双臂交错于胸前似一对徐徐向内的鸟翼，转而用女子般妩媚的眼神看向他身侧的阿赤。
阿赤看了眼白帝，但白帝眼神飘忽没有看他，显然是默许了。
旋即，阿赤同阿青一般将自己红色的灵蕴灌入高瘦的玄明体内，让昏睡已久的玄明也睁开了眼。
高瘦的玄明走到白帝身前行了个翼礼，口中说道：“属下，这就去戴罪立功。”说完，舍夺了玄明肉身的阿赤，便跟着他身前舍夺了玄空肉身的阿青，走出了农家小院的院门。
白帝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没有言语，转身步入农家小屋中，沉沉地合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