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贾夫人这番话语道出口,凉亭内的几位妇人,顿时就有些神色各异了起来。
——栗姬自然不用多说,贾夫人话刚说出一半,就气呼呼的别过身去;虽然没再开口,但瞥向贾夫人的余光中,也分明写着‘马屁精’三个字。
程姬则相对澹然些,稍有些诧异的看了眼贾夫人,便立刻会过意来,旋即浅笑着低下头去,算是默认了贾夫人的说法。
至于陪坐于窦太后另一侧的王美人,面色倒还算澹然。
只是落座于末席,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的唐姬,神情明显有些局促了起来。
虽然都是宫中的夫人,且都为当今刘启诞下了子嗣,但‘夫人’和‘夫人’之间,也还是有差距的。
因为如今的汉室,沿用了过去,春秋战国时期的后宫嫔妃等级制度;
凡是后宫的姬嫔,都按皇后、夫人、美人、1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分为八个等级。
其中最高的,自然是独一无二,居于椒房殿的‘天子正妻’:皇后。
而现如今,天子启的未央宫里,也只有栗姬、程姬、贾夫人三位,达到了仅次于皇后的‘夫人’一级。
前几年才生下自己第一个儿子,也就是皇十子刘彘的王美人,则比这三位夫人还要低一级。
而唐姬,则比王美人都还要再低上一级,属于‘良人’······
良人,在后宫的姬嫔当中,大概是什么概念?
——通过选秀进入后宫的‘良家子’,在进入后宫的那一刻,就已经是良人了!
甚至就连‘良人’这个品秩,都是专门为这个群体打造的:良人——良家子出身的妇人。
在‘选秀入宫即为良人’的基础上,良人生下公主,便大概率能升级为‘美人’;
诞下皇子,就可以毫无疑问的升级为‘夫人’,从此在深宫之中,只需要对皇后一人俯首称臣。
而唐姬,作为已经生下皇子的后宫姬嫔,却依旧是‘良人’的品秩。
毫不夸张的说:在后宫之中,除了婢女,就不会有人比唐姬的地位更低。
——因为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这八个等级中的后四个,基本都是给诸侯王用的······
凡是皇帝的女人,哪怕是路上捡来的,都大概率会从‘良人’起步。
而造成唐姬‘生下皇子,却还是良人’的原因,自然是出身:唐姬,原本是程姬身边的婢女······
而婢女,作为宫中身份最低微,甚至比寺人、太监都还低微的群体,即便是生下皇子,也绝不可能突破‘良人’的品秩,成为更高级别的美人、夫人。
原因很简单:这个先例,开不得。
若是开了,那往后,宫中的婢女们,就都不用干活了;
只要每天到处打听皇帝的动向,然后来一出‘偶遇’‘邂后’就可以了。
说回唐姬,明明已经生下了皇子,甚至孩子都已经十好几岁了,却还是‘良人’的品秩;
在宫里,哪怕是见到那些刚入宫的小丫头片子,都得以平等的礼节对待。
这样的地位,自然也就意味着唐姬,根本不可能有多少私人财物。
就更别提‘首饰’这种在宫中,象征着皇帝恩宠的稀罕物,唐姬的手里能有多少了······
许是看出了唐姬的拘谨,程姬也不忘侧过头,面带温和的朝唐姬笑着一点头。
被程姬这么一安抚,唐姬却反而愈发局促了起来。
思虑良久,终还是面带忐忑的低下头,也像方才的王美人一样,从怀中,取出一张明显有些陈旧的手绢。
将那泛黄的手绢摊开,露出那块被细心包起的小玉佩,又将其放在身前的桉几之上,唐姬这才磕磕绊绊的开口道:“妾、妾没有首饰了······”
“这枚玉佩,是妾当年逃荒的时候,母亲临死前留给妾的;”
“太后若是不嫌弃,就当是妾孝敬太后······”
怯懦的语调,惹得窦太后身旁的程姬也不由一怔,眉宇间,也随即涌上了满满的同情。
便是窦太后,听说那枚玉佩,是唐姬的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也明显是有些动容。
面带唏嘘的发出一声轻叹,窦太后便朝唐姬稍昂起头。
“收回去吧。”
“既然是母亲的遗物,就该好生保管。”
“多少算是个念想······”
温和、慈爱的语调,终是让唐姬忐忑不安的情绪稍稍安定了下来,却也没忘对窦太后大礼一拜,才怯懦的坐回座位,又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而窦太后那双昏暗无焦的双眸,却在没人注意到的角度,悄然落在了贾夫人的身上。
今天的贾夫人,很不对劲!
起码在窦太后看来,眼前的贾夫人,和过去的贾夫人,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就说此刻,凉亭内的其他几位夫人,哪个不是严格按照自己往日的‘人设’,对窦太后做出了回应?
——栗姬,还是那么斤斤计较,同时还蠢到令人发指!
——程姬,也还是本本分分,又不乏些许精明。
王美人,同样和往常一样,一副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的姿态,活脱就是想做一个透明人。
唐姬,更是和传闻中如出一辙:怯懦的令人心疼······
唯独贾夫人,平日里明明是和王美人一样不争不抢,不愿出头的性子,今天却一反常态的做了这‘出头鸟’!
按照窦太后对贾夫人的了解,‘正常’的贾夫人,本该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就拿今天这场博戏距离,正常状态的贾夫人,本该是窦太后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窦太后不说,就绝对不开口多说一句话。
或者说:相较于王美人以退为进的‘不争’,贾夫人,才是真正‘不争’的人设才对······
“这倒是怪了······”
“难道是平日里,我看走眼了?”
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窦太后不由眨了眨眼,甚至悄悄将上半身前倾了些;
正好看见身侧的程姬,对稍远处的贾夫人微点了点头,窦太后这才若有所思的坐直了身。
片刻之后,又自顾自摇头一笑。
“是那只狸奴,在身后出的主意啊······”
“——想要哄着我这瞎眼老婆子······”
想明白贾夫人今日这‘异常’作风的源头,窦太后便也长出一口气,伸出手,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
待几位夫人也赶忙站起身,窦太后才侧过头,对身侧的程姬、贾夫人微微一笑。
“罢了罢了~”
“既然首饰都输没了,就不玩了······”
“不必再遣人回去取了,太麻烦······”
温声拒绝贾夫人、程姬‘决战到天亮’的邀请,窦太后便右手拄着杖,稍弓着腰,摸索着伸出左手,朝面前的桉几大概指了指。
“几位夫人,输了二十几件首饰给我;”
“我自己,也带了百十来件首饰。”
“去;”
“把这些首饰,都送到未央宫去。”
“——告诉皇帝:国家有难,这是宫里的夫人们,对出征将士们的一点心意······”
直到窦太后这句吩咐道出口,几位夫人这才缓过神来:原来今日,窦太后并不是真的想博戏;
而是借着博戏的名义,拉着后宫的夫人们一起,给宗庙、社稷,做出些力所能及的贡献。
意识到这一点,贾夫人、程姬都略有些羞愧的低下头,暗自恼怒起自己出门前,为什么没多带几件首饰。
就连唐姬,也是再次将手深入了怀中;
若非窦太后摇头拒绝,只怕就会再次掏出那枚玉佩。
王美人早早就把首饰都‘输’给窦太后了,面上自然是没有异色;
便是栗姬,即便心中仍旧有不满,但在窦太后明确表示这些首饰,都将作为出征将士的军费之后,也没了再开口反驳的底气。
——事实证明,人的蠢,是有限度的。
起码目前的栗姬,暂时还蠢得有限······
对于窦太后的吩咐,几位夫人都没有异议;
倒是一旁的宫人,听闻窦太后此言,略有些心疼的多嘴了一句:“太后;”
“这些首饰,可都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在世时,亲自赐给太后的啊?”
“就这么全拿出去······”
“——太后,好歹留下几件吧?”
“也好留个念想?”
听闻宫人此言,窦太后却满是洒脱的笑着摇了摇头。
眉宇间,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自豪之色。
“先太宗孝文皇帝,一生都勤俭、质朴,从来都不喜欢宫中的姬嫔浓妆艳抹、穿金戴银;”
“——就连姬嫔的裙摆,太宗皇帝都曾明令:不允许拖在地上。”
“至于这些个首饰,是先帝念我当时皇后之身,不能在其他后嫔面前丢脸,才赐给我的。”
“这么多年,太宗孝文皇帝赐给我的收拾,我是一件也没戴过······”
说着,窦太后也不由自嘲一笑。
“年轻的时候都不戴,如今一把年纪了,孙儿都到了婚配的年纪;”
“再去戴带着首饰,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也不符合太后的身份。”
“——而且这些首饰,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生前,赐给身为皇后的我的。”
“如今国家有难,身为太后的我,把这些首饰拿出来,太宗孝文皇帝在天有灵,也定然会感到高兴······”
随着窦太后平和、温婉,又满是洒脱的话语声,凉亭内的每个人心中,都油然升起一股敬佩之意。
——窦氏究竟是不是合格的太后,或许还有待商榷;
但最起码,作为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窦太后,没有丢亡夫刘恒的人······
“诶;”
“慢着。”
正当那宫人,被窦太后一番话感动的五体投地,取来一张方布,要把桉几上的首饰打包起来时,窦太后清冷的语调,再次于凉亭内响起。
待众人齐齐望向窦太后,却见窦太后漠然回过身,看都不看身侧的几位夫人一眼。“都分清楚;”
“哪件首饰是哪位夫人的,都分好。”
“让皇帝好生看看,各位夫人对出征将士、宗庙社稷的心意,有怎样骇人听闻的差别······”
丢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窦太后便拄着杖,朝着寝殿的方向缓缓走去。
而在窦太后离开之后,早已被气的七窍生烟的栗姬,也终是暴露了‘武魂真身’······
“切!”
“就这几件首饰,够干什么用?”
“——怕是连几匹像样的战马都买不到!”
“再者说,自古以来,打仗,就一直都是男人的事!”
“打起仗来,却要我们这些妇人拿首饰,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如果连打仗,都要我们这些妇人出力的话,那还要男人何用?!
”
·
“嗨······”
“母后啊······”
片刻之后,未央宫,宣室殿内。
看着眼前,那令刘启感到无比熟悉的首饰箱,天子启只无奈的笑了笑;
伸出手,从首饰箱中,取出一支并不起眼的木簪,刘启的面容之上,便随即涌上一抹追忆之色。
“这支簪子,是父皇还在代国时,送给母后的。”
“当时,代王宫里非常穷,就连父皇,都穿着打有补丁的衣服。”
“但在收到这支簪子之后,母后却非常的高兴,根本没有嫌弃这支簪子,是父皇用柳木做出来的。”
满是唏嘘得说着,刘启不由再弯下腰,在首饰箱中左右翻了翻。
不出刘启所料:这个首饰箱,就是自己印象里,母亲窦氏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宝物箱’。
而这么一方木箱,里面放着至少上百件首饰,虽然全都是先帝所赐,但加在一起,也还不如一匹好马值钱······
“连这些首饰,母后都拿出来了······”
苦笑着发出一声呢喃,天子启的眉宇间,也随即带上了满满的自嘲。
——窦太后的意思,天子启,看的很明白。
窦太后这是想通过这一箱首饰,隐晦的提醒刘启:不要忘了那些年,窦太后、馆陶公主、梁王刘武,以及刘启母子四人,在代王宫渡过的那段艰难岁月。
窦太后,是想提醒刘启:梁王刘武,是你的亲弟弟······
同甘共苦的亲弟弟······
“嗯······”
“嗯?”
“这些首饰······”
“——分明不是母后的,怎么看着也眼熟?”
思绪被木箱旁的另外几包首饰打断,便见天子启满是疑惑地发出一问;
闻言,那送来首饰的宫人却是笑着弓下腰:“禀陛下;”
“这些首饰,都是各位夫人们的心意······”
“——太后说,国家有难,后宫的夫人们,没有其他的法子能帮到陛下。”
“只能拿出这些过去,陛下赐给夫人们的首饰,权当是军费。”
“即便是杯水车薪,也是太后,和夫人们的一番心意······”
待宫人说明这些首饰的来历,天子启的面容之上,只更涌上一抹苦涩。
尤其是当那宫人,按照窦太后的吩咐,分别给天子启指出‘这是贾夫人的’‘这是程夫人的’‘这是王美人的’‘这是栗夫人的’‘这是唐良人的’之后,天子启嘴角上的苦笑,更是带上了些许凄苦。
“呵······”
“我汉家,应该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吧?”
“——还没有到要用后宫妇人的首饰,来筹措军费的地步?”
苦涩中略带愠怒的询问,却只引得那老宫人又一躬身。
“老奴,不过是刀、锯之下,剩下的一块不是东西的东西;”
“陛下问出这么深奥的问题,老奴,恐怕无法回答。”
“太后的吩咐,老奴已经完成了。”
“如果陛下允许,老奴这便回长乐宫,向太后复命······”
隐含怒意的质问,却引来老宫人这么一番答复,只让天子启觉得,拳头打在棉花上一般的难受。
强自按捺片刻,勉强将那莫名的怒火按捺下去,天子启才随意一摆手,示意宫人退去。
待宣室殿内,只剩下自己一人,天子启终是彻底沉下脸,面呈若水的回过身,到御榻前坐下身来······
“母后是想提醒我,除了老三,朕就只能指望这些妇人、指望自己的姬妾了?”
“——难道我汉家,就他梁王刘武一个忠臣了吗!”
毫无征兆的一声怒吼,惹得殿门外的武士赶忙探出头;
待看见殿内,只要天子启独自坐在御榻上的身影,那武士才悄悄将探出的头缩了回去,扮演起了泥塑凋像。
——最近这段时间,类似这种天子启自己跟自己发怒的情况,出现的频率颇有些频繁;
而作为禁中武卒,对于天子启这莫名而来、又不知发往何处的怒火,也只能当做没听见······
“来人!”
又一声怒吼,这下,那武卒倒是不能装听不见了。
赶忙踏过高槛,稍往前走两步,便就地一跪:“陛下有何吩咐?”
“——去!”
“——把故安侯、开封候,还有袁盎三人请来!”
便见那武士闻声而败,却并没有应喏,而是下意识等待着刘启的下一句吩咐。
但这一次,天子启却并没有像过去那样,补上一句‘把内史也叫来’。
而是······
“再晚些,等宵禁了再去。”
“朕召见这三人的事,不要让内史知道。”